一部列有抽象权利的国家宪法，或许对自然来说是好的，然而对人来说却不是什么好东西。由于大多数人都是十分自私、不讲公道、嫉妒他人和奸诈狡猾，甚至还会为非作歹，进而言之，由于他们智力低下和愚昧无知，就必须有一个人来独掌政权，而且这种权力超出所有法律和权利之上，没有限制，不必对谁承担责任。所有的人都要服从他，而他高高在上，是上帝授权的统治者。只有这样，广大民众才能长久地服从统治。北美洲的美利坚合众国试图去掉这种无限制的专制权力之基础，即确立纯粹的抽象权利的统治。然而其结果并不让人满意。尽管这个国家在物质上十分繁荣，却盛行卑下的功利主义，还有与之相随的愚昧无知。因此，它造成了一种可笑的胡乱结合：英国式的固执己见，愚蠢的种族偏见、残酷的野蛮性以及十分幼稚的女性崇拜。其表现是，人们习惯于种种丑恶现象：例如对具有自由人身份的黑人的压迫；泛滥成灾的私刑；经常发生的暗杀事件；到处可见的野蛮决斗；对法律和正义的轻蔑；对公共债务的拒付；对周边国家卑劣的政治行为；随之而来的是侵犯其领土，然后再假惺惺地道歉，而大家都知道这是言不由衷的；暴民政治愈演愈烈，其后果严重：既否定了法制，也败坏了个人道德。总之，这种纯粹抽象权利的宪法，并不适合于这个国家，也不适合于一些想模仿它的国家，如墨西哥、危地马拉、哥伦比亚和秘鲁等。跟君主制国家相比，共和制国家有一个先天的缺陷，就是才能卓著的人很难占据高级职位并发挥直接的政治作用。这是因为，在这种政体下，总有一大群人结成一伙，矛头指向这些政治上的强者，视之为寇仇，竭力打压，而他们自己虽然是平庸无能、愚蠢透顶，却可以为所欲为，不受强者的制约。这些人占到国家的绝大多数，每一个人都具有跟强者同等的权利。

　　另一方面，在君主制国家，如果发生这种庸常之人联合起来反对才智卓著的政治强人之行动，那就会被视为违反正义的事情。这是因为，在这种国家里，庸常之人的结合只能是在下层，而那些才智出众者获得的支持是来自于上层。首先，君主本人就具有牢不可破的最高地位，任何人都不能对此提出质疑或挑战。其次，君主主要是靠意志而不是智力来统治一个国家，这是因为他要面对的境况十分复杂，仅仅靠他个人的智力是不可能应付的。因此，他不得不利用他人的智力来为自己服务，而他自己的利益跟国家的利益是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一起的。他必定会珍视那些才智出众者，授予他们重要职位，给以厚禄，使之成为自己得心应手的工具；只要他有心，这样的人是不难找到的。同样的道理，那些政府大臣们也十分乐意提拔才智出众者来为自己服务；由于大臣们已经居于高位，所以不会对这些后起之秀有嫉妒之心。因此，在君主制国家，才智总是一种优势，而它的对立面即愚蠢则永远不可能居于其上。

　　总而言之，君主政体是最符合人的自然本性的。人也跟其它动物一样，例如，一窝蜜蜂或蚂蚁，一群飞鸟，一队大象，一伙共同捕猎的狼，都会把其中的一个安置在首脑的地位上；人们在从事每一项带有危险的工作时（例如打仗或航海），都会有一个首脑来统率他们，由此产生一种绝对统一的意志。甚至动物的身体也是按照君主制的原则构成的：只有大脑才具有支配和管理整个身体的权力；尽管心脏、肺部和肠胃在维护身体生存方面也有很大贡献，但都不能担任统治的职责；能够承担统治职责的只有大脑；也就是说，一个国家只能由一个中枢来予以控制。甚至在无生命物那里，例如太阳系，我们也看到一种类似君主政体的结构。而共和政体则是有违人性的，它不仅不适合于较高级的智力活动，也不适合于艺术和科学。因此，我们可以看到，无论何时何地，无论是文明时代还是野蛮时期，几乎所有的国家都是采用君主政体；无论何时何地，成百万、上千万的人都心悦诚服地服从一个男人或一个女人或一个孩子的统治。这一切之所以可能，是由于在人性中有一种要求君主政体的本能，使得这一体制自然而然地成为其政治形式。这种体制的确立并非人们通过反思的结果。总之，一个人成为一国之主，具有无上的权力，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世袭而来。他是全国人民的化身或象征，而国民通过他实现了一种个体性。在莎士比亚戏剧中，英、法两国的国王互相尊称对方为法兰西和英格兰，而奥地利大公则以他的国家给自己命名。这样，君王们是把自己当成本民族的化身，而这跟人的本性是相符合的。因此，世袭的君主是不会把自己和家族的利益同其国家的利益分割开来的；而在君主由选举产生的教会国家倒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中国人只接受君主政体，对于共和政体则一无所知。1658年荷兰使团来到中国时，不得不一再向中国人说明，奥林基亲王就是他们的君王，否则对方就会将其视为无父无君、无法无天的海盗和野蛮人。总之，共和政体是纯粹人造的反自然的东西，是人们反思的结果，在人类历史上是作为十分罕见的例外而存在。古希腊、罗马和迦太基都产生过共和政体，然而实际上这样的国家，其人口的百分之八九十都是由奴隶组成的。即使在1840年的美国，其总人口是一千六百万，而奴隶就有三百多万。同君主政体相比，古代共和政体存续的时间十分短暂。共和政体建立起来十分容易，然而要维持下去就非常困难了。在这一点上君主政体刚好相反。如果说真的有什么值得我们追求的乌托邦的话，那就是有才智者和贵族的专制，也就是真正的贵族政府和有才智的上等阶层的专制，这种两强结合的政体就像一个最为高贵睿智的男人同一个最为聪明贤惠的女人联姻一样，这就是我的乌托邦，按照我的理解，柏拉图的理想国也就是这样的。

　　君主立宪政体的国王，大都像伊壁鸠鲁所描述的神灵一样，身处天国之上，心境平和宁静，没有任何烦恼，不干涉人间的任何事情。现在这一体制成为时髦的东西。德国的一些小的公国模仿英国的做法，也在搞什么上议院、下议院、人身保护法、陪审团等等，应有尽有，实际上是一场拙劣的闹剧。须知这些东西是产生于英国人的特性和环境，以此为条件，因此只适合于英国人。而德国人分为不同的群体也是出于自然，他们受若干类似的国王统治，而在这些国王之上，还有一个统治一切的皇帝，由他来维护整个德意志的稳定和统一。这种状态也是产生于德国人的特性和环境。我想说的是，如果德国不是跟意大利一样，遭受拿破仑对帝国的破坏，它一定会保有帝国的皇位，并重振昔日的雄风。这是因为，德国的统一全靠帝国的皇位，舍此就是一句空话。然而现在已经不是施瓦茨堡的金特伯爵时代，那时确立一个皇帝是一件特别关系重大的事情，皇位的继承由普鲁士转移到奥地利，甚至与继承者生命攸关。无论如何，一个小国是谈不上什么绝对主权的。拿破仑对德国的做法，就跟奥托大帝对意大利的做法一样，采用了瓜分的原则，把一个帝国分割为若干独立小国。

　　——附录和补遗

　　【本文摘自《叔本华自述》（黄忠晶编译，天津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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