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2010年深秋的一天,我回老家看望父母。下午在陪父亲散步时,忽然间他指着路边一个仰躺着的人说:“快看右边躺着的那个!”“谁呀?”从表情里能看到父亲的惊奇。为了让我高兴,帮我“减压” ,他乐意将乡间新鲜的事情告诉我。“哦,郇羊子!”我着实惊讶了不短时间。30年不见他了。他身着迷彩服,两手交叉垫在脑后,左腿弯曲,右腿舒展,悠闲自然地躺在路边的斜坡上。头发是黑的,炸哄着,像是多少年没洗过。嘴里哼着小曲,眼睛低垂而无彩,从他的眼睛里仍然看不到智慧。我老了,他脸上却异常的年轻。他应当是共和国的同龄人,当时已接近古稀之年。我患腰椎间盘突出症,是极怕受凉的,仰躺在黄土地上已是几十年享受不到的美事了,真羡慕他啊。身旁的打狗棍换成梢棒了。装食物的褡包还在,换成帆布的了。
他可是我们家乡莱芜区和庄镇峨峪村 “明星一级”的人物。
他高高的个子,称的上魁梧,背有点驼,脸大眼大嘴大门牙很大,背个白底泛黑的褡包,手里或腋窝里夹着根打狗棍。每逢进院子先陪一个哈哈哒哒的笑,年轻的女主人都是他的嫂子、婶子,年龄大了的都是他的大娘或奶奶了。点头、哈腰、谦谦的笑容与大门牙一块奉献给主人,靠一脸的谦卑祈求嗟来之食。给人印象最深的应当是他那两颗大门牙了。对我的影响也最深。小时候看到门牙很大的人,内心里立马就会想到郇羊子,也着实认为会是命不济的。他长大了会不会像郇羊子那样去要饭呢?这些年了,一提到郇羊子我还想到另外一个人——“板齿牙”,就是被我村的烈士天儿干掉的那个日本鬼子。
我们村的盲人“黑叔”算卦是极准的。小时候,我们不止一次地簇拥着他给郇羊子算一卦,看看他要饭要到什么时候。黑叔给的答案是:“十年人上乐,十年苦中苦,还我一个我,逍遥此山中”。他胡咧咧啥呢?我们听不明白。再问,对方只说“比我强”。黑叔善于留白。
那个年代,在我们老家里的秋后,郇羊子是很准时的来“报道”的。燕子飞走,郇羊子到来。他成了我们季节变换的信使。他有极好的“人缘”,源于他的哈达脾气。郇羊子要饭有个绝活:每逢进家门,他先掏出自己褡包里的煎饼,双手递上,说:“婶子(或嫂子或大娘或奶奶)啊,您吃煎饼吧!”他的褡包里装着不少煎饼。他从来不说“婶子啊,给口饭吃吧”。这一点已注定他的“别样丐生”。哪家叫婶子嫂子哪家叫奶奶大娘他摸的八九不离十。没有人会接他双手递上来的煎饼,但都乐意将自己的煎饼递给他。也没有人计较他的“虚伪”,有时却夸出一句:“郇羊子乖有礼数唻”。这或许正是他想要听到的话吧。家家户户或多或少都会施舍,且都会多给他一些些,以致有了歇后语:“郇羊子要饭——不空手”。一个善良的乞丐,一群善良的人们,一段难以忘却的记忆。开头几年,我母亲还有大多数东家都不忘关心几句:“又没收成好啊?”“哎,庄稼都淹了”,“哦,恁说是!”一问一答都简洁明了,有关心有同情也有茫然与无奈。他有时回答“庄稼都淹了”、有时回答“地太旱没种上”等等,从来不说自己不勤力。也没有人会给他难堪:“怎么别人不来要饭呢?”那样会被认为是缺德,用老百姓自己的话说就是不能再“关住门日要饭的”。时间长了也没有人再给予他不起任何作用的问询了。
大年初一更是不可能见不到郇羊子。要知道,那时候再没有比盼年更漫长的事情了。在和气融融,百户香风的吉祥日子里,进来个要饭的,极不和谐,但老百姓不计较。初一早晨许多家院子里磨顶子上要放一盘饺子的,别人都不会去动,狗也捞不着,饺子属于他的主人:乞丐。农民忘不了自己曾经乞讨的历史,因此对乞丐抱有深深的同情心。而多数时候是郇羊子兜去了,他是我们那一带最“守时”的乞丐。除了家家户户的自觉动作外,村里还在南峰山的山脚处用树枝、玉米秸秆搭建一个简易的“供台”,里面放置少许馒头、水饺和菜品,说是照顾“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特别“人性化”。这个风俗“破四旧”之后没再见着。
我们家对乞丐是不陌生的,因此我始终对郇羊子多出了不少的关心,这也是这些年我不曾忘记他的缘故。秀才怕岁考,讨饭怕狗咬。乞丐向人类讨要,却不得不先与狗较劲。从父亲童年苦难经历里我们知晓了乞丐“戳狗牙”是怎么一回事,但对付狗的多面手还应当是郇羊子吧。在我自己的思维与想象里是“一人一狗”模式,即一根打狗棍对付一只狗。几只狗同时窜上来,之前没想过也没见过,确是很危险的。郇羊子的招数是迅速靠墙站立,避免遭受前后围攻,然后左击右戳,足矣对付几只狗了。那一瞬间,他特有左冲右突、前遮后挡的大将风度。慌乱之际,主人有时也会咋呼一句“狗啊!”帮他解围。有时我们会拿他取笑,“郇羊子,狗来了!”他只是回头一笑,夹着打狗棍照走他的路,友好、淡定也不失人缘。有时候,我们也都拿着一根棍子跟着他,不过不是用来打狗,是当马骑的。拿着棍子一头,另一头放在裆下,拖着地,嘴里喊着“驾,驾”,两腿轮番跳跃着往前跑,跑得快又不累。这就是我们小时候的“骑马”。后来读安徒生的童话,才知道地球另一侧丹麦的儿童也经常这样做。仅仅是巧合吗?
日出日落,云聚云散。郇羊子陪我们度过了一个冬天又一个冬天。
他还是我们打小的教材。“不好好学习,不闯正,长大了连个郇羊子也不如。”是我们经常听到的训斥的话。
今年,郇羊子没来。
这是村子里的变化。
之后几年也没来,村子里好像又没了变化。
他可能死了吧?
他没死。他还没有资格去死。他把乞讨与劳动混淆了。一辈子连劳动的真实含义都整不明白的人,是没有资格去死的。
时间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谜底揭晓:郇羊子结婚了!说是他要饭时发现了一个家庭里没有男主人,于是便从邻近木工房里偷了一褡包刨花子,作为引柴火赶罗着送给了女主人,博取了好感;后来又送给女方不菲的见面礼,说是现金1000元!相当于一名基层干部两年的工资。是他将讨来的食物按斤两卖给饲养场积攒的。这么着,摇身一变,他成了一家之主。
他成功地用可能证明了不可能。
这段不被人看好的婚姻维持了不到十年吧。婚后不久他就认识到那不是他想要的生活,烦恼如期而至。管一人吃饭与管四口人吃饭不一样。累且不自由。累归累,确也有额外的收获,因为他有幸品尝了女人的味道,于是他不嫌累了好长好长时间,可能已是他所能忍受的极限。直到有一天,生了气的养子说了一句:“一个要饭的(还想管我)!”一句话将他打回了原形。野百合有春天,当然也有自尊,何况堂堂正正的郇羊子呢。于是,在“床上的温存”渐渐失去诱惑力之后,他选择了“逃婚”,就像关在笼子里的动物回归了大自然。他活出了一回自我。他后悔当初不该遇到那户人家,“不见可欲,使心不乱。”这是老子的教诲。他适应的或者说向往的是朝前走,饿了伸手要,走累了路边一躺。除食物和避难所之外,再不用考虑其他了。这一果敢举动使他几乎超越了所有男性,当下社会里,很少有人能够像他那样随心所欲地选择了。
可能与不可能是摇摆的。人生也是摇摆的。
他重启了流浪,回归了他的原生态。进入21世纪特别是进入新时代以后,找个乞丐,就像儿时寻个富翁那么难了。非常“庆幸”,郇羊子在坚守。
“郇羊子啊,刨花子能换回一门媳妇,便宜啊!”没听到搭话。此时,已不见了他的哈哈,人似乎沉稳了。庄乡都明白,尽着戳治一个不言语的人是危险的。这么着,时间久了,也就没人再提这个碴了。
他没要过钱,仍然保持着那份纯真与初心。看似有点傻,其实不然。在小康社会里,乞丐吃饱饭确实太容易了。只是,想买房的乞丐压力也不小。要来的饭他很少吃,他继续把挨家挨户施舍的“三四两”积攒汇总起来,卖给饲养场,然后用换来的钱去饭店,吃饱饭加辣酒,不也美哉?只是与武训的“吃杂物,能当饭,省钱修个义学院”相比,天上地下也。
物以稀为贵,乞丐亦如此。吃饱了的郇羊子路边一躺,“当头太阳热炎炎,我来到树下歇歇汗……”悠哉悠哉地哼着他的歌,踏踏实实丰富着别样丐生。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柳琴戏《喝面叶》里的唱词。再后来,他又发现了一条捷径,不再挨家挨户讨要了,只是围着饭店转即可,那样更能悠悠然地看山顶,唱洋戏,数树叶,玩蚂蚁。大树底下一趟,采下一支羽状复叶,他会先把顶端的叶子摘掉,然后再数左右,他发现左右侧的叶子数有时相同,有时候不同。不会是输错了吧?这么着就有理由再数一遍了。数完了再采摘,左右插花着采,采摘到最后有时一侧确剩下一枚,再次证明自己没数错。多数时候,是把顶端的叶子保留着,到最后就剩下它了,那枚叶子就是各家看家狗的狗头了,于是他会将它吹的挣歪着后仰,告饶了也还在吹。那枚叶子有时也会扮演他曾经的养子,被训斥的东倒西歪。叶子有时会连枝带柄被吹走,那就意味着狗东西们被打跑了。他很自由,被他盯上的蚂蚁可就很难再自由了。手里得有一小树枝,强大的郇羊子用小树枝指点着沙盘,再矫健的蚂蚁也逃脱不掉。还有他的口谕:唾液。有时一口唾液还真能够罩住一只蚂蚁。看蚂蚁吃力地挣脱白色网状的泥浆,很乐。那是他的作品。若被其曾经的养子灵魂附了体,那只蚂蚁可就更倒霉了。
有人见过他裸泳。内裤是多余的。那个画面无限接近了自然。
他没有手机,摆脱了来自各方面的呼叫与催促,于是守住了他心底里的那份纯心。现代人,要想生活在清净的世外桃源里,就得先扔掉手里的手机吧。
他注意到了跟前里蹲下来一个人,扭头送我一较长时间的注目礼。他呆呆地望着我,眼里没有光,像夏日午后的老犬。吃饱的苍蝇落在他的头发上。
“这些年一直吃不上饭?”我关心而又好奇地看着他。他在纳闷,这个人咋好没生地和我说话呢。是的,两个都不很正常的人,在对视着。
“以后跑不动了咋办呢?”我接着问;
“甭管!”
他声音很大,像是突然炸了个爆仗,随后没有太大敌意地扭侧了脸。随手擓了一下脖颈,那个地方可能刺恼。是不让我管,还是甭管“以后跑不动了咋办呢?”天知道。这就是近40年来我与他的言语交流。他认为我在耻笑?其时,说来你不信,我在由衷的景仰。这是我经历岁月凌迟之后得出的结论。
他的左腿有节奏地抖着,像发动机的怠速。路上跑着汽车,卷着尘土,使人不能思想却给人以时光飞逝的灵感;夕阳残照着,似渔歌唱晚,又似自然的呼唤。
忽然间我想起了30年前盲人黑叔送他的卦语:“十年人上乐,十年苦中苦,还我一个我,逍遥此山中”。黑叔那句“比我强”,是羡慕“十年人上乐”还是羡慕“还我一个我”?他算的可真准!而此时黑叔已离开人世十多年了。有时我在想,那个年代,可怜他的人多的是,可是耻笑他的人却没有。子曰:“乡愿,德之贼也”。当初若有人肯给他难堪:“怎么别人不来要饭呢?”或所有人都问:“怎么别人不来要饭呢?”兴许会拯救一个灵魂吧。那么结实的身段做点什么混不出吃来?截趾适履,不亡何待呢。
有时,我又在想,郇羊子是在为现代人做着反向的实验,就像一只反向进化的树懒。树懒会绝迹吗?控制他行为的应当是潜移默化的惯性和惰性的力量。懒惰是动物的本性。在熙熙攘攘的逐名逐利的人群里,找到这样一个“志愿者”并不容易。存在即合理。他在填补着时代的“空白”。
没有了郇羊子的现代人将无法直面见自己的过去。
这或许是郇羊子的担当与价值吧?在物欲横流的世界里,难得保持这份纯真。
郇羊子也有童年。
可以判断,一生落寞、奔波的他童年也应当好不到哪里去。他是否也像我们一样留恋着自己的童年?事实上,不放弃自己的成年,才有资本去留恋回味自己的童年。否则,就像孔子笔下的那个“三季人”不知冬季为何物一样了。
幸福都有一个及格线,往低处想的才幸福。幸福至少有两门功课:物质和精神,似人的两条腿。也存在一个短板理论,瘸腿的怎么看也不和谐。不愁吃不愁穿又住的好的我们在物质方面就不要再过分苛刻了吧;相反在精神追求方面对自己苛刻的人多多益善也。要不然,乞丐会越来越多。若郇羊子“努力”到这个份上还不能终结一个时代,那可真是现代人的悲哀了。
他的籍贯是不能写的吧。那样会犯地域歧视的嫌疑?招致好多人的攻击。有争夺西门庆和武大郎的,郇羊子是不会有人要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只好不去触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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