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九寒天里,谁都没想到一件小事会发酵到如此地步,哪来的如此热烈的温度。以致于到后来,部禾民的两个儿子都被拘留了。再后来,孙子考上军校政审时也没有通过。
起因是这样的,夏风去挑水,他们一家住在村南的专业护林房里,由于路程远没法安装自来水。可是,这次她却空着挑子往回走,两只水桶里没有水。巧合的是回走的路上她遇到了部禾民。
“怎么空着挑子回来了?”部禾民大对方近二十岁,搭讪着问;“水管子冻住了,没有水”。一问一答都没毛病。
“你用肚子捂捂不就化了嘛!”此话应当算是开玩笑。但由于男方小七十的年龄,确轻浮了些。说出去的话不好收回,就像钱一旦支付了再退也很麻烦一样。孩子气一旦在成人身上复活,要么有趣要么低俗。
“死不正经的营生!”夏风的眼睛斜楞着,仇视着。
气氛不对了。男女开玩笑,女方若突然翻脸不好应对的。
“你说啥?”他愣怔了一下,平时他的强项是看事不好就 “窜圈”,该窜圈的时候他却选择了纠缠,看来人都有犯错误的时候。
“我说死不正经的东西!”夏风停住了脚步,嘴唇紧闭,眉头紧锁,怒视着。“营生”已变成了“东西”。
秋后的烟叶——来劲了。
“你熊毛病啊,我打秧玩的”,他又错过了一次机会。有些事情是不能挪活的,走了也就过去了,虽然有点灰溜溜的。挣扯理白是想挽回面子实际却彻底陷了进去。
“你熊毛病,操恁娘!”夏风不依不饶,不承认对方是在开玩笑,骂出了口。性质严重了。此时,周围已有人驻足观看。
“你骂谁呀?”他厉声质问。快七十岁的人了被骂娘,是不好接受。在老家里,骂娘与骂贼熊不一样的痛,被骂娘就像被蚊子咬了脚踝骨,格外难忍。挨了骂再退却脸面上更过不去,即使想走也不好走了。因为周围驻足观看的已有十几人。
“骂你,操恁娘!”夏风已撂了挑子,水桶发出了咣当一声的巨响,像是警钟。可惜,面对不依不饶的女人,部禾民还是没警觉。他的一只脚已踏出了悬崖,却又不考虑或不接受勒马的办法。这么着,就只有跌下去一种可能了。
“再骂我裂你的嘴!”他在发狠。
“怕你呀!”
她步步紧逼,他却搢着辫子操腚——步步紧跟。夏风主动上身推搡、撕打,“你裂你裂,不裂不是恁娘托生的”。 部禾民一错再错,没选择避让,一怒之下还还了手,周围聚拢的人都看傻了眼。之后,两人扭打在一起,双双摔倒,并滚下了一条一米高的地堰。夏风的体格不像她的名字那样温柔,一身肥肉里潜藏着不少蛮劲。这就是打闹、争吵、肢体冲突的全过程。
结局是夏风的嘴没被裂破,部禾民的左耳后的头骨却裂开了个大口子,血流不止。据部禾民的描述,是撕打过程中,夏风的丈夫从家里冲出来,手里拿着马扎,用马扎重击他的头部,导致受伤;而夏风的描述是两人滚到堰底下,碰到了一块石头,棱给硌的。双方都各持己见,周围看的人都选择了沉默。此事极其荒唐,庄里庄乡都熟头马下的,不好掺和。
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会开玩笑,就像绝大多数人都会恋爱一样;绝大多数人都成功地开过玩笑,就像绝大多数恋爱的会结婚一样。可总有那么几个人例外。这么着,才持续不断地丰富多彩着人们的茶余饭后。“拉点啥呢?”人们都是希望茶余饭后的话题不重样的。
男方在医院里住了不短时间,扣除报销部分,花费1万余元。该做的检查一样没落。住到后来非常尴尬的,因为春节临近。他没能回家过年!他自己认为出院早了说明伤的轻,不利于讨价还价。他知道输液多了对身体不好,于是在护士走了以后随即将针管子拔出来,让它滴到痰盂里。此时,他认为花钱多少由对方承担,心疼身体,不心疼人家的钱。期间,村委会动员夏风的丈夫礼节性地去探视过。
春节过后出院了,部禾民感觉丢人丢面又丢了钱,于是开始闹。住院费、精神损失费、误工费等等,向对方索要10万元钱。对方一分不给。村委会反复调解的结果是,女方答应出到3000元。钱不多,但对双方都是个台阶。老百姓虽不爱洗脸,但可看重面子了。在交接钱时双方又费了口舌,一个嫌少一个嫌多,再一次撕破了脸皮,这么着,女方干脆一分钱也不给了。
事后他们分析,这期间村委会没有把握好细节,把钱给村委会,然后再转交,两家不见面或许会好些?为此,村支部书记没少挨凶。部禾民大失所望。他认为头顶那块黑黑的云彩能落点雨,说不定会中到大雨,老百姓叫“趁机挖一勺子”。可是,这下变过眼云烟了。钱要不了来,面子更无法挽回,部禾民父子三人加三个娘们选择去堵市政府的大门。
他挑事与人家拌嘴,吃了大亏,却去堵市政府的大门。你说政府冤枉啵?这就是部分农民秉承的逻辑。当下农民的最后一招好像都变成了上访。凡有上访的,都会不问青红皂白,由所在的乡镇党委政府兜揽,虽然他们是无辜的。乡镇党委反复做工作,双方互不相让。这么着,只好动员他们走法律程序。莱城区法院受理的结果是证据不足,原告部禾民没法胜诉。
“我亲眼看到她男人用马扎打的我,你们怎么就是不判啊?!”部禾民无法接受,这是他的“气点”。且他已打听到夏风娘家堂兄的女儿的丈夫在里面工作,由此断定法院有偏有向,嚎嚎地咋呼。没办法,乡镇政府出面做工作,将卷宗由莱城区法院移交至钢城区法院审理,目的是“避嫌”,打消原告认为法院有偏有向的顾虑。这一决策容易让人想到“造反有理”。审理的结果是一样的,原告证据不足,无法胜诉,被告法律责任、民事责任一概不负担。
这下部禾民心里的气更大了。“法院这些私孩子串通一气,有偏有向!”呶呶不休,喊破嗓子地咋呼。“有共产党在,我就不信打不赢!”像是在穷发恨,更像是我们小时候“走黑路晃担杖钩子为自己壮胆”。村里、镇上、法院都已被折腾的疲惫不堪,确实没办法满足他自己想要的结果。疲惫在哪里都很容易得到,唯有用来对付贫穷时才有意义。基层的同志为何总要在这些人身上费力劳神呢?
五个月过去了,牵牛花已爬满了他家的篱笆,院子里的忍冬花也翠嫩欲滴,他们一家却不珍惜安逸舒适的日子。也有人说部禾民不会就这样算了的,因为他头顶长了两个旋子。
期间,部禾民患过要命的牙疼。他没再去医院,而是自己用钳子硬硬地拔了下来。
忽然有一天,上面来了通知,让去北京截访。部禾民父子三人去了北京。事态严重了。区委书记、区长都过问,区里成立了工作组,副区长挂帅了。副区长反复向他的两个儿子解释,这期间如果官员有错,你们上访给他点压力可能会管用,此事乡镇、村里没有任何过错,上访搭钱搭物又浪费时间,不起任何作用,只会对自己不利。“人受了伤,花钱又耽误了工夫,就是没人管啊?还是共产党的天下啊啵?”“要是打的轻一点,起个青疙瘩也就算了,人打成这样还不管啊?”兄弟俩难消胸中的怨气。在共产党的法庭里问是不是共产党的天下,让人哭笑不得。这么着,副区长又开始了与部禾民的对话:
“老哥,您上访解决不了问题啊”, 副区长尽量说百姓的土语;
“这些私孩子有偏有向,我明明看到了她男人用马扎打的我,咋就是不听啊!”部禾民一直就骂咧咧。手指间的香烟被他猛吸了一口,足足短了两厘米。让肺里塞满烟雾,他的神经才会松弛。人确实已折腾的够呛了。
无端嘻哈哈,不尽泪纷纷。
“你这是一面之词,人家不是说掉到堰底下硌的嘛!”
“放她娘×的屁,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看见了还不算数?还要证明人?她自己打人自己能承认嘛!”部禾民执拗的要命,走不出这个圈。他亲眼看见了的,法院却不认可,作为一个农民他能不生气吗?那倒也是。
“是啊,人家自己不承认,你又找不到证人,法院肯定没法判,不是有偏有向,你别理解错了”。副区长还在努力着,话很苍白;
“我自己明明看到了,还需要啥证人啊!他们不是治人是咋着?”他气的喘气都不匀活。
“原告被告都是一面之词,得有第三方证词法律才认可,关键是你没有证人啊”。副区长无法说服他。“这些私孩子串通一气了”,他骂着卷着。不知道他是骂的法官还是骂周围看过热闹的邻居。
“他们肯定找人了,要不法院不会这样判”,两个儿子在帮腔着;“你俩别再火上浇油了,这个节骨眼上谁也不会也不敢有偏有向,请相信国家干部的智商与素养,他们不会像你们想象的那样愚蠢”。镇长在压服着。“人受了伤,花了钱又耽误了工夫,就是没人管啊?”还是一遍遍地重复着自己的观点。区镇村各级领导一遍遍地求告着,反复做着解释,但不能刺激说这一切都是他们自己没事惹事造成的。
明白和理解是两回事。理解与接受也是两回事。其实,部禾民嘴上不说,心里早就后悔了。因为住院期间多花了不少冤枉钱。早知如此不该在医院过年啊。
私下里好多人也都认为,部禾民的伤是夏风丈夫用马扎打的,可能也有目击者,这就是他们父子生气走不出来的原因。明明是打的,法院却不判,有偏有向就是这么来的。可能邻居们平时也很了解两家的情况,他们的结论是“有个好的不打仗!”因此没有人肯出面作证。法官们个个都被他缠的焦头烂额,实际也是在替他着急。这时候,钱不钱的已无关紧要,他们闹,很大程度上是想挽回点面子。像极了再版的《秋菊打官司》。
有上一次的教训,这次镇上成立了负责看护专班,再怎么也不能出现进京上访事件。村两委五名成员轮流看守,早晨八点、中午十二点、晚上八点各汇报一次父子三人的行踪。车站也都登记了三人的身份证号码。一名副镇长负责总调度,有这么个隐患,镇政府没法静办。这一天下午却没看住。说是值班的村委成员才待去对方家门口附近盯着,没想到自己的亲家来了,结果是自己喝的大醉、挨了尅并写了检查,部禾民的两个儿子又连夜出走去了北京。副镇长又被尅了一顿。按惯例,去北京上访只付单程的车票,因为被接回是免费的。镇上还承诺让部禾民享受一个低保名额。这纠纷那事件牵扯的精力太多,根本应付不过来,他们的原则是只要不进京上访,咋着也行啊!在市信访局里,两人情绪激动,又把门玻璃给砸了,于是在事件发生8个多月后,两个儿子被行政拘留。
跟人治气赢不了,因为谁也不怕谁,况且自己还不占理呢;跟法律治气也赢不了,因为法律不认人只认证据;那就只好对着政府来了,因为政府怕闹。
自己受了伤,钱没要到,儿子孙子遭受牵连。
区、乡镇、村都被扣了分。
若说有意思倒也有意思。
多彩人生就包含着各种各样的人生。儿子遭殃不说,单说孙子上军校被耽误一事,让部禾民结结实实撞了一回南墙。可是,他仍旧不回头。他的选择是继续上访,非得讨个说法。村里、镇上都担着心。天长日久防备哪一霎呢?一筹莫展。
他爬上了政府办公大楼的楼顶,骑在高高的女墙上,并带去了三个字的横幅:“讨说法”。威胁要跳下来。远远的都看到了那丁点的人影,录像、拍照的一个接一个。又一次绷紧了好多人的神经。“他怎么上去的?!”为此不少人挨了批评。地面上大的网兜、棉被都准备着,消防战士严阵以待。折腾到大后晌,最后是两个儿子把他劝了下来。楼顶的楼下的都疲惫不堪。
接下来的一天,令部禾民一家人永生难忘,部禾民更是喜极而泣,嚎啕恸哭。公安人员进驻了村子,说是带去了测谎仪和非常有经验的测谎专家。把部禾民和夏风夫妇召集起来,要验证一下谁在说谎,部禾民的伤到底是马扎打的还是石头给硌的……
结局出现了陡转。部禾民向夏风赔礼道歉;夏风夫妇赔偿部禾民经济损失1.2万元,夏风丈夫也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事后,部禾民还结结实实地给那位专家磕了个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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