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婶说的基本上都是事实,我们这里一马平川,农业机械化程度非常高。不管你是十亩还是八亩的农田,大机械下到田里,犁耙收割那都是抽支烟的功夫。
田里的收入只能管保着五婶娘俩儿日常的基本开销,这并不是五婶一家特有的现象,农村里完全靠种地发财的人家几乎没有。五婶家和别家的区别只在于五婶家没有一个可以外出打工的劳力而已,这也直接导致了五婶家的生活捉襟见肘了。
五婶有五婶的法子,五婶总能想出一些办法尽量地增加家里的收入。
侍弄几只家禽和家畜那是必备的副业;房前屋后的空地上种上果时菜蔬,吃不完的再拿到集市上换个油盐钱;农闲了,五婶还会拉个破板车走街串巷地收破烂……各样的折腾走下来,虽挣不了什么大钱,但有几个进账总比没有的好。
村里许多人都说五婶“精明”着呢,我倒觉得这是“时势造英雄”的结果。别人嗤之以鼻的这些行当,五婶总能做得津津有味。
现如今,国家的惠民政策越来越好。前几年,村里给五婶娘俩儿都办了五保。
自从五婶娘俩儿有了五保的待遇之后,五婶的生活也轻松了许多。赶了几个集,卖了鸡鸭鹅,再一个电话,收猪的收羊的又屁颠屁颠地跑到家里。五婶捶捶自己的腰说道:“嗨,年纪大了,侍弄不了了。”
村里某些见不得别人吃块肥肉的人背地里又拿五婶娘俩儿说起了风凉话——娘俩儿一年的五保金总在两万开外,这是摆在桌面上的有账可查的收入,再加上五婶的其它收入——嗨,比那些靠儿女养活的老年人强多了。
“五婶的钱再多她花得开心吗?将来两眼一闭,她的傻儿子咋办?”同情五婶的人还是占着绝大多数。
五婶娘俩儿的“幸福生活”并没有维持几年,我清楚地知道她们最近几年命运兴衰的来龙去脉——她们的命运的变化是一场掩盖在皆大欢喜(包括五婶)的面纱下的悲剧。
五婶闪了腰,疼得龇牙咧嘴。从来不和医生打交道的五婶央邻居把她送到了卫生院。
值班的医生是一个笑容可掬的老头,姓赵。赵医生见五婶弯腰咧嘴地进了诊室便问道:“腰痛了?”
“是,闪了腰。咋办呢?”
赵医生没有回答五婶的问题,也没有询问五婶的病情,而是不冷不热地又问道:“有没有低保?”
“我是五保。”
闪腰岔气在农村最常见不过,到个体诊所吃点药贴个膏药,再休息个十天半个月就没事了——又便宜又方便。五婶之所以这么费力地来卫生院买药,是因为五婶知道在卫生院看病是可以报销的。不论报多报少,报一个是一个,最起码随便报销一下,买包盐总是用不完的。
“哦,”赵医生又看了五婶一眼说道,“既然是五保那我就给你办个住院?”
听赵医生说要给自己办住院,五婶不免吃了一惊。对于闪腰岔气这样的小毛病,五婶压根没有想到过“住院”这两个字,但五婶心里明白,她不能直接拒绝医生的建议。
“家里还有一个智障的儿子,一步也离不开人。还是开点吃的药吧。”
“你的儿子是五保吗?”
“是。”
赵医生想了一会儿又说道:“给你开点药只能按百分之五十报销,你个人还要出一部分钱。五保在我们医院住院,不仅不要一分钱,一日三餐还免费。要不你把你的儿子拉到医院里也办个住院?”
五婶有些犹豫了,闪腰岔气虽说不是什么大毛病,但最影响人的活动了。回家了谁做饭?还不是自己要强忍着疼痛张罗——一顿不做娘俩儿就要挨饿。闪腰岔气本身花不了几个钱,报多报少也不重要,关键是那诱人的一日三餐可以“免费”。
五婶留在医院里直接办了住院,又央求邻居把她智障的儿子也送了过来。
赵医生给五婶的住院单上写的是“腰间盘突出”,给五婶的儿子的住院单上写的是“头晕待查”。当晚,娘俩儿留在了医院里,住上了不花钱的房间;吹上了不花钱的空调;吃上了不花钱的饭菜;用上了不花钱的卫生间……
赵医生给五婶娘俩儿做了各种各样的检查,所有的医疗仪器都过了一遍,五婶的毛病只有一个——腰间盘突出。
五婶对赵医生说自己的闪腰岔气严重得很,让赵医生把药量加大一点。赵医生点点头,说道:“我知道该怎么办,我一定会尽量地让你的病好得快一点。”
赵医生每天都要给五婶打四五瓶吊水,还要给五婶吃好几种药,外加着针灸推拿按摩。一周的时间下来,赵医生果然没有让五婶失望,五婶又像啥毛病都没有的人一样了。
五婶千恩万谢地辞了赵医生,领着智障的儿子回了家。对于这一次的住院,五婶相当的满意,看病不花钱不说,哪一天不省个十块八块的饭钱呢?省下就是赚下。
五婶回家不到一周,又发生了新的毛病——腹部隐隐作痛,还一阵一阵地往外吐酸水。“真是自己老了,不中用了。”五婶揉揉自己的肚子,带着智障的儿子,又到卫生院住院去了。
赵医生又接诊了五婶娘俩儿,五婶的病当天就被控制住了。五婶问赵医生道:“我的病好了,今天可以出院吗?”
赵医生劝五婶再多住几天,赵医生说暂时控制了症状不等于病就治好了,要治就要把病彻底地治好。住在医院里哪天不省个基本生活费呢?五婶听从了赵医生的安排。
赵医生下班回了家,和老婆谈起了五婶的病情,赵医生道:“前一段时间,五婶闪腰岔气了在医院里住院,现在胃部疼痛,我估计是药物引起的应激性胃溃疡。”
“怎么办呢?你怎么给五婶解释?”
“还能怎么办?住院治疗呗。我就说‘人老了,就像机器零件一样会慢慢老化’。”
“她相信你说的话吗?”
“信,当然信。她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嗨,这病够呛。”
“唉,对了。”赵医生的老婆突然转了话题,问道,“你们这个月的工资快发了吧?”
“发了,这个月我的病号比较多,比上个月多发了两千多。五婶有了胃病,以后就是我的常客了。”
稍微有点医学常识的人都知道,胃病是个慢性病,哪有完全治愈的呢?五婶的胃痛时好时坏,病犯了就到卫生院里找赵医生住几天院,既控制了胃病又省下生活费,五婶何乐而不为呢?
这个现象一直持续了两年多,五婶对别人说她这两年天天都在和医院打交道,吃的药打的针最少也有两背笼了。众人都说五婶老了,身体走了下坡路。赵医生说人老了都是这样,没有减的病只有添的病。
这一次,五婶的胃疼病又犯了,不消别人催促,五婶又轻车熟路地带着儿子到了医院。照着以往的经验,五婶想自己的胃痛病一两天就会痊愈,事与愿违,这一次五婶的胃痛缠绵起来。
赵医生把医院里治疗胃痛的药物通通地都试了一遍,五婶还是整天地皱着眉头捂着肚子。赵医生有了一种不详的预感。
赵医生再次询问了五婶的大小便和饮食的情况。五婶说道:“小便有时候会发黄,吃不下去饭,腹胀,看到油腻的东西还恶心。”
赵医生给五婶查了一个肝功能,结果显示五婶的肝功能出现了严重的问题。赵医生对五婶说道:“怎么样?就像我说的一样,‘人老了都是这样,没有减的病只有添的病’,你的肝功能出现了严重的问题。”
肝功能?五婶虽然不是医生,但这个恐怖的词语五婶还是早有耳闻,她有些慌张了,急切地问道:“赵医生,那该怎么办呢?”
“还能怎么办?慢慢的护肝治疗。”
赵医生下了班,又和老婆聊起了五婶的病。赵医生面色凝重地说道:“五婶这几天又腹痛了。”
“那不是她的老毛病?”
“嗨,这次和以往不一样,她的肝功能出现了严重的问题。”
“怎么会这样?”
“我估计是这几年药物使用太多导致的药物性肝损伤。”
夫妻二人出现了短暂的沉默。赵医生的老婆又说道:“这娘俩儿挺可怜的。”
“谁说不是呢?但咱总不能说是药物引起的肝损伤。”
“哪咋说呢?”
“我就说是急性肝炎。”
五婶的病越来越严重,脸色蜡黄,骨瘦如柴。她的智障的儿子和她住在同一个病室里,全然不觉五婶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他傻傻地望着五婶,饿了就说“妈,我饿。”渴了又说“妈,我渴。”
五婶拉着傻儿子的手说道:“儿呀,看起来妈快不行了。妈死了你该怎么办呢?妈实在是无能为力了。”
医院里其它病患看到这一对可怜的母子,无不咳声叹气摇头叹息。也有病患给五婶捐了一些日常的衣物,或是买来一些营养滋补之品。五婶均一一谢过。
赵医生还是像以前一样天天都要来查房,该做的检查还要做,该开的医嘱一样不少。五婶说道:“赵医生,我求你了,给我用最好的药。我不怕死,但我放不下我的儿子。”赵医生还是安慰五婶,让她放宽心养病。
五婶的病发展得很快,没有三个月便撒手归西了。赵医生给五婶开出了死亡证明——爆发性肝炎。
五婶出殡的当天晚上,赵医生独自一个人站在卫生院的楼顶上,远眺着五婶村子的方向。那个方向似乎有点点的烟花升腾,但看得却甚不真切。赵医生默默地站了很久,最后,他向着那个方向深深地鞠了一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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