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上帝创造世界是出于某种错误。为了弥补自己的过错，他就留在这个世界上，直到完成这一工作为止。这倒是万物起源的一个绝妙说法！按照佛教教义，世界是由于涅槃境地的宁静被某种不明不白的骚动打破所致，而这种变化似乎是注定的。这种说法与自然科学理论有某种相似之处，后者把太阳的起源归之于远古时期一种无法解释的云雾。由于道德上的错误，这个世界变得越来越糟，而物质世界的情况也是一样，直到出现今日这种十分凄惨的状况。这说得太好了！希腊人把这个世界和众神看成一种不可思议的必然产物；这是一种说得通的解释，在没有更好的说法之前，我们可以满足于这种解释。此外，埃尔默兹德和阿里曼互相敌对，战乱不已，这也不是什么坏事。然而一个像耶和华这样的神，出于幻想创造了这个世界，却让它充满苦难和悲伤；但他自己却干得十分起劲，自我欣赏，然后宣称一切都完美无缺；这的确是怎么也说不通的事情。跟其它文明民族的宗教相比，犹太教在解释世界起源方面要差劲得多；也只有犹太教还这样认为：任何灵魂不朽的信仰都是无稽之谈。

　　莱布尼兹论证说，在所有可能存在的世界里，我们这个世界是最美好的；即便如此，也不能证明上帝创造这个世界的合理性，因为它不仅是世界的创造者，还是可能性的来源。因此，它有可能创造更为美好的世界。有两个事实让我们怀疑这个世界是由这位全智、全善和全能的上帝所创造的：首先，这个世界到处充满了灾难和痛苦；其次，上帝最为得意的杰作是人，而人有着明显的缺陷，跟他应有的形象相比，就像一个小丑。这些事实跟宗教信仰不相契合，反而印证了我说过的话：这个世界只是我们自身罪恶的产物，它本来就不应该存在。第一个事实是对上帝的控诉，让它成为人们嘲讽的对象；第二个事实则对我们的本性和意志提出控诉，告诫我们不要妄自尊大，而要谦虚谨慎。因此，我们就像一群孤儿，带着原罪来到这个世上。由于须得不断地赎罪，我们的生活是如此痛苦，直到死亡才能结束我们的苦难。

　　由人类的深重罪恶导致他们的痛苦，这是确定无疑的真理。我这里还不是在经验的范围内，在物质关系上这样说，而是就其形而上学的意义而言。我唯一同意《旧约》的地方就是关于人的堕落的故事。尽管它是以寓言的形式表达的，却体现了形而上学的真理。在我看来，对于人生最好的解释就是，它只是我们由于错误和罪恶而导致的痛苦。

　　在伦理学上，希腊人和印度人之间形成鲜明对照：前者的目的是让人们过上幸福的生活；而后者则要人从生命中解脱而获得拯救。此外，在死亡观念方面，希腊人和基督徒之间也形成鲜明对照。在佛罗伦萨艺术馆，有一具古希腊石棺材，上面刻有栩栩如生的浮雕，展示了古代婚姻的全过程：从正式求婚开始，一直到新婚之夜用火把照亮洞房。而与此相反，基督教徒的棺材却被盖上让人悲伤的黑纱，上面放置的十字架显示出耶稣受难的形象。这两种寻求死亡中安慰的方式含义丰富，既相互对立，又各有合理之处。前者是对生命的肯定，即无论生命意志的形式怎样变化，都确信它的存在。后者以死亡和痛苦来指示对生存意志的否定，以脱离这一罪恶世界而获得救赎。也许只有在对生命意志的态度问题上，基督教表现出它正确的一面。

　　就基督教会的观点而言，《新约》与《旧约》的区别就像我的伦理学体系与欧洲道德哲学之间的区别一样。《旧约》体现了人生活在法律王国之中，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新约》则表明法律已无效力，人要脱离法律而去神圣的天国，但要依靠信仰、对周围的爱和自我牺牲来达到，这是脱离苦海、获得救赎的必经之路。无论新教徒和唯理派是怎样歪曲《新约》来达到自己的目的，《新约》的精神毫无疑问是苦行和禁欲，而这就是对生命意志的否定。从《旧约》过渡到《新约》，从法律王国过渡到信仰王国，从对行为的道德审判到通过耶稣基督而获得救赎，从罪恶和死亡领域过渡到基督教的永生，所有这些，其真实意义就是从单纯的道德善行过渡到对生命意志的否定。我的哲学揭示了正义和仁慈的形而上学基础，也表明了这样的道德在完全实现时必定会导致的目标。我同时承认，人必须与世界背道而驰，否定生命意志，这就是救赎之道。如果我的这种看法跟《新约》的精神相契合的话，那么其它哲学体系就跟《旧约》的精神合而为一了；也就是说，无论在理论还是实践上，后者都会导致犹太教的教义，也就是专制的一神论。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讲，我的学说可以说是唯一真正的基督教哲学，尽管这一说法对于那些见识肤浅、不能洞悉事物本质的人来说，似乎是自相矛盾的。

　　如果你能够习惯于我所说的观点，就会以此来检验自己对未来的期望，不会把那些大大小小的痛苦、烦恼和灾难看成是不正常的例外，而会看到，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每个人都在按照自己的方式来赎罪。这个社会就像一座大监狱，我们是其中的犯人。如果读者十分明智，就不用我来提醒他：他周围的是些什么人。如果他是一个出类拔萃的天才，在跟这些人相处时有如一个品性高贵的政治犯，不得不跟这些普通罪犯一起在一条划艇上劳作，同时在精神上竭力远离他们以保持自己的高贵性。

　　总而言之，这种观点让我们对大多数人的缺陷，即道德和知识缺乏、相貌猥琐不堪等见怪而不怪，更不会表示气愤。这是因为，我们常常反思：我们生活于其中的世界，人人都是带着罪恶而降生的，为了赎罪而活着。这就是基督教所说的人的罪恶本性。无论平常人犯了什么过错和罪恶，我们都应该容忍。须得记住的是，在他人身上发现的这些东西，同时也就是我们身上的过错和罪恶，因为这是整个人类的缺陷。我们对某些过错和罪恶十分气愤，只是因为它们还没有在我们身上产生，然而它们确实深深地潜藏在我们的本性之中，一旦被什么东西所触发，就会显露出来，就跟那些有此行为的人一样。

　　实际上，如果我们确信，这个世界和人类还不如从来就没有存在过，那么就可能产生一种互相体谅和忍让的感情。由此出发，我们甚至会改变彼此的称呼，不再称“先生”，而是称呼对方为“我苦难的朋友”。这种做法看起来有些古怪，却与事实相符合。这能够让他人了解人生；而对于自己，则是一个提醒：要宽容、忍耐、恭敬、爱人等等。在苦难中每个人都需要他人的帮助；作为回报，也应该去帮助他人。

　　——附录与补遗

　　【本文摘自《叔本华自述》（黄忠晶编译，天津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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