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生物中需要最多的，他活着无所依靠，只有靠自己，而一切都不确定，只有自己的需要和匮乏是确定无疑的。因此，他的人生十分沉重，首先是要维持生存，然后还有传种接代。而且周围充满了危险和敌人，无数种意外事故在等待他。他不得不时时警惕自己，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无论是在荒蛮之地，还是在文明都市，情况都是这样。大多数人的一生就是这种为了生存而进行的挣扎，虽然知道最后还是会以失败而告终。能够让他们经受这种艰难挣扎的，是对死亡的恐惧，然而死亡仍然潜伏着，并且不可避免地要来临。生命就像一只在充满礁石和漩涡的海洋里航行的小船，尽管它想方设法避开这些危险的东西，最后的结果仍然是沉入海底。
人的一生就是这样消磨在产生欲望和满足欲望之间。人的愿望从根本上说就是痛苦，愿望的满足让原先的目标消失，于是又得产生新的愿望，如果不然，空虚无聊就会乘虚而入，而这些东西造成的困扰并不下于先前的匮乏。只有让愿望的产生和愿望的满足互相交替，而且间隔的时间既不太短也不太长，把两者产生的痛苦或无聊压缩到最小状态，才可能形成一种比较幸福的生活过程。通常所说的最为纯粹快乐的生活，是让我们超脱于现实生活，变成对生存毫不动心的旁观者，即跟所有欲望无关的纯粹认识、对美的欣赏、艺术上的愉悦等等，然而这只有少数人才能够享受，因为这要求有天赋；而且就是这少数人，也只是能够享受一时之乐。由于这对智力要求很高，这少数人所能感受到的痛苦要大大深于那些较为迟钝的人，而且他们往往被孤立于大众之外，于是他们所获得的那一点享受也就被完全抵消了。至于大多数人，是无法获得这种纯粹智力享受的，他们几乎只受欲望的支配。如果要引发他们对某事的兴趣，就只有刺激他们的意志，无论用哪种方式都可以，但不能没有意志的参与；他们是生活在欲望之中，而不是着眼于认识；他们只懂得作用和反作用。例如，在游览名胜古迹时，他们往往把自己的名字刻在某个地方，以此来对这个地方起一点作用。再如，当他们看到一只远方来的稀有动物时，会去刺激它，玩弄它，这都是为了感受作用和反作用。又如扑克牌的发明和广泛流传，也反映大众的这种心态，而这是人类可怜之处的表现。
无论大自然是怎样作为，命运如何，也无论是什么人，他们拥有什么，都免不了作为人生本质的痛苦；人们要消除痛苦的种种努力，除了改变痛苦的形式之外，没有其它任何作用。痛苦的原初形式是匮乏，人们得为生存操劳。如果这种痛苦被消除了，马上就有许多其它形式的痛苦接连而至，根据不同的年龄和境况先后有：性欲、激情、嫉妒、情敌、敌视、恐惧、求名、爱财、害病等等。最后，即便没有接踵而来的痛苦，烦恼和无聊也会接替原先痛苦的位置。即使能够驱除无聊，以前的痛苦又会乘虚而入，重演痛苦和无聊交替进行的双人舞。这种考察可能会让我们灰心丧气，不过我要提醒大家注意的是，我们可以从另一个方面获得安慰。我们之所以感到痛苦难以忍受，是因为把它们看成是偶然的，是本来可以不发生的；对于那些必然发生的痛苦如变老、死亡等反而能够接受、不太在意。如果现在我们认识到，所有这些痛苦就生命本质而言是不可避免的，所谓偶然产生的痛苦只不过改变了痛苦的形式；如果在这个位置上没有这个痛苦，马上就会有另一个痛苦来填补它；所谓命运，并不会让我们的情况有什么根本变化，那么，当这一反思成为我们的具体信念时，就会形成一种斯多葛派的不动心态度，可以大大减少由于痛苦问题带来的焦虑和烦恼。不过实际上真正能达到这种程度的人是很少的：他们的理性足以支配直接感受的痛苦。
在同一个人身上可能出现过度的快乐和痛苦，因为它们相依相存并且都需要高度活跃的精神。这两种情况都不是基于现在，而是由于对未来的预期而发生的。然而痛苦由于生命的本质是不可缺少的，同时又被主体的本性所决定，外部变化就不可能改变痛苦的程度，因此，过度的痛苦和快乐都是建立在错误和幻觉的基础上。我们可以通过对真相的认识来降低它们的紧张程度。任何过度的快乐都是产生于这种幻觉：认为已经获得那种折磨我们的诸多愿望之长期持久满足。然而事后人们会发现，这种幻觉能够带来多少快乐，在它被消除后就需要同样多的痛苦来予以补偿。这就像下一个陡峭的坡，要想下去就只有摔倒。因此应该尽量避免这样的陡坡存在。任何过度的痛苦就是从这样的陡坡摔下去造成的：它是幻觉的消除，同时也以幻觉的存在为条件。因此，如果我们能够全面看待事物，注意它们之间的联系，去伪存真，就可能避免这两种情况的产生。
——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
【本文摘自《叔本华自述》（黄忠晶编译，天津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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