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平妈去了一趟豹子箐,对山里人的生活有些了解。她知道山里人田少,有的地方还不能种水稻,只能种苦荞、麦子,也要看老天爷的脸色,老天不下雨,就只能种一坡,收一锅。哪能像坝子里的人家,要用钱时,可以把粮食拿去卖。靠山吃山,也并非容易,建房的木料,树要长几十年才能成材,不能年年砍。有些树,不能建房,只能当柴烧,在这偏僻的小县,没有工业,没有煤炭,没有油和电,唯一的燃料就是柴。山区人可以卖柴,有的小姑娘卖几捆柴,可以买件衣裳穿。
可卖柴也不容易。前几个月就要砍好,晾干,背回家,要卖时,天才亮就要出门,有时天黑了还回不了家,要流几身汗,带着干粮,边卖柴边嚼干粮,一天不吃一顿饭,口渴了和集市上的人讨水喝,有时柴卖不掉,几个集市都要折腾。
这些事还不算难,难的是到了城里,街上要受警察刁难,受警察伤害。
李丽说:“大姨妈,你是知道的,我们去卖柴,到了城里要交一些柴给警察,说是警察局里要烧。我们在家里就准备好,进城门前就拿在手里,到了城门就交给警察,放在警察专门收柴的地方,可警察总是找借口,故意刁难,说我们没有交柴,或说少交了柴,如果不服从,就割断我们捆柴的绳子,没收我们的柴,叫我们没钱买油,晚上还不能点灯,不能买盐,只能吃淡菜,没有钱去做其他事情。伤害我们,欺压我们,我们就像老鼠见了猫,东躲西藏,大姨妈,他们有天地良心吗?”
李丽拿出一个小本本,一边看一边说:“大姨妈,这些天来我们做了调查,做了记录,三个月时间,九十天,逢双日子赶集,共四十四个赶集天,有七个赶集天我上课没去调查,实际调查了三十七次集市。这三十七集市就有二十二个卖柴人捆柴的绳子被警察砍断,十五捆、七担柴被没收,清水村的最多,七捆三担,桃树箐的最少,也有两捆两担,还有好多村我们没有去调查,不知没收了多少?
“每个卖柴人都交了一些,已经有一大堆,警察局已经够了,还要没收柴,再说警察都领着薪水,要烧菜就应该买。”何平妈不解
李丽又拿出照片给何平妈看:“大姨妈,你看这张照片,是卖柴人交给警察柴时拍的,她交的柴是一大捆;这张是卖柴人把柴放到柴堆上时拍的,这张是警察在柴堆上拿柴时拍的;这张是拿柴的警察把柴带回家时拍的;这张是拿柴回家的警察空手走出自家门时拍的。大姨妈你说,这个警察拿的柴去哪里去了?这不明明白白吗?你说,没收去的柴,都是警察局烧的吗?是不是也拿回警察们的家里去烧了?”
“他们的心又黑又狠,上级部门也不来管管,真是无法无天。”何平妈说。
“谁敢管他们,讲什么王法,他们就是王法!”
李丽气愤的把手拍到桌子上,把桌子上的小本本和照片都拍到地上。接着又无可奈何的说:“我们有什么办法?到哪里去理论?到哪里去诉求?”这事在一般人眼里是微不足道视而不见的小事。可对李丽的姨妈们来说,却是伤害,李丽只知道这伤害的痛苦,却不知道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伤害,怎样才能消除这样的伤害。她哀伤地对何平说:“你能不能帮帮我们,为我们想想办法,叫他们别伤害我们,欺压我们,让我们放心的卖柴。”
何平没有李丽的经历,没有思考过李丽提出的问题,他只是一个十六七岁的中学生,生长在边远小县,没有去过大城市,没有见过大世面,没有接受过高人的指点,他同情那些卖柴人,但没有能力来解答李丽提出的问题,没有办法帮助李丽,只能干着急。
晚饭后,何平和李丽爬到城墙上,看着城内聚集的房屋,来往的人群,城外绿色的田坝,西北方的万佛山,就像一条巨大的青龙,从北向南飞在云间,奔向南海,远远的山尖就是龙珠,引领着青龙翻腾,高耸的山头就是龙头,向着龙珠,弯曲起伏的山脉,就是龙身龙尾。翻腾在云间,从山岭伸向山脚的是岭岗,岭岗就是龙脚龙爪,在向前跳跃,落在山尖上的太阳,就是龙的眼睛,光芒万丈,美丽的万佛山,还有田坝里的大龙河,虽然看不见河堤,仍可见地上排列着整整齐齐的杨柳,春日清澈,秋天奔腾的河水永远流淌,到了南山脚下调头向东。何平和李丽既为家乡的美景兴奋,也为家乡发生的不平等事情而痛苦。
这些天来,李丽无可奈何的眼神,她趾上的血,小花被吓坏的样子,在何平脑海中挥之不去,但又爱莫能助。
还是姨妈说得对,为什么警察烧柴要由卖柴人来供?为什么警察伤害人没人管?世间没有公理了吗?多么希望有个人来指点迷津,来解答问题,解决问题,让李丽和她的姨妈们不再受到伤害。
于是何平和李丽想到黄老师,黄老师从省城来,知识渊博,见多识广,他的同学多,省城里有人,消息灵通,应该有办法。他为人正派,爱护学生,帮助学生解决问题,是何平和李丽心中的好老师。他们便去请教黄老师,请求黄老师帮助。
下午上完课后,何平和李丽就来到黄老师的卧室,首先拿出三张照片给黄老师看。黄老师看到三张照片都是李丽的面孔,却是三种装束,何平就一一加以解释,这一张是最近在学校拍的,穿的是学生装,一个标准的女中学生;这一张是入学前,在老家拍的,穿的是民族服装,是个彝族姑娘,普家村人,不但是彝族,还是个孤儿,几个姨妈把她抚养长大;这一张是女扮男装的彝族青年照,为了读书,怕有些人看不起她,歧视她,女扮男装去卖柴。
何平的话把黄老师惊呆了。看着李丽不知道说什么好,当班主任一年多了,竟然对自己的学生一无所知,不能给予同情,不能给予帮助,他自责。平时只知道督促他们学习,只知道叫他们考高分,却不去关心他们的生活,不去关心他们的疾苦,不知道他们是饿还是冷,是高兴还是悲哀。
黄老师从衣袋里掏出钱来,递给李丽:“以后别卖柴了,饭钱我给你。”
“不要,谢谢老师!”李丽不接。
“黄老师,我们是有事来请教你,请求你帮助我们。”
“什么事?”黄老师问。
“黄老师,只有你能帮助我们,就是李丽卖柴的事。”何平把李丽,小花,姨妈及其他卖柴人遭受警察欺辱的事一一说了。
接着李丽说:“黄老师,您是我们的长辈,小辈在长辈面前不怕害羞,您看我这脚。”说着脱了鞋子,咬着嘴唇,把少了小脚趾的右脚,伸给黄老师看。
“黄老师,帮帮我们吧,怎样才能不受伤害,不受欺凌!”
看了李丽少了脚趾的脚,黄老师心痛、气愤。他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这样的请求,他做不到,他叹了口气说:“一时间回答不了你们的问题,也没有办法帮助你们。你们考虑过怎么办吗?”
何平答道:“我想过,要是不到城里卖柴,他们就收不到柴,无人可欺负了。”
“怎么可能?山里人用钱,哪能不来城里卖柴,城里人要煮饭吃,也一定要买柴。”
李丽答:“东南界的人不卖柴,西界的人也很少卖柴。卖柴人主要是北界山里人。我们的想法是,在北门外某个地点,把柴收掉,城里就无人卖柴了。”
黄老师笑了,真是孩子呀!
“何平我跟你说,这个办法肯定行不通,宋乡长绝对不会帮你这个忙。”
“会的,宋小石是我的同学,他会说服他爹,我爹也认识宋乡长。”
“他是个乡长呀,跟你们不是一根藤上的蚂蚱。不信,你去试试,再说你收来的柴怎么处理?你家烧得完吗?”
“我去过宋家村,村里有两座窑,收来的柴就卖给瓦窑。我和我妈说过,我妈说,为了李丽,为了李丽的姨妈们,她愿意垫钱,十天半个月可以的,时间长了就垫不起了。”
听到这里,黄老师有点兴奋了:“半个月够了,半个月后,街上、居民、学校、政府还有其他警察局,都没有柴烧了。人们就会找县太爷,再加上卖柴人的呼声,问题就好办了。”可黄老师马上就气馁了。不行呀!做不到。
“你们不知道,警察为什么能够欺压你们卖柴的人,欺压其他老百姓,因为他们手里有枪,枪杆子捏在他们手里,不是保护平民百姓,而是残害平民百姓,只有枪杆子拿到平民百姓手里,才不会受到欺压。”
接着,黄老师压低了声音,小声说:“我们祖国大地的一些地方,人民起来革命,建立人民政府,人民当家作主人,没有欺压残害。可那是有政党的,有领导有组织的,建立了人民自己的军队,来保护人民。
“你们提出的问题,看起来只是一根柴的事,可这一根,却联系着千家万户山里人穿衣吃饭用钱的问题,不是一件小事,要解决这个问题,不是几个人就能做到的,更不是你们两三个学生就能做到的,要千千万万山里人都行动起来,有组织有领导才能够做到人民当家作主,才能够彻底清除这种伤害。”
“可眼下做不到啊,我相信,这一天一定会来到,我跟你们一样,盼望、等待这一天到来”。
最后黄老师叮嘱说:“今天说的这些话,不能传出去,要是让警察听到了,要杀头的,一定记住了。”
玉兰嫁到何家六七年了,早已到了生育年龄。可至今仍未怀孕,何亮夫妇都很着急,希望玉兰早点生子,延续何家香火,于是何平妈又带着玉兰到南山寺观音菩萨庙像前烧香,祈求菩萨赐于子女。
她俩许了愿后,还在寺里吃了斋饭。何平妈说,在菩萨面前烧香磕头,要高兴欢喜面带笑容,观音菩萨就会送个笑子(孝子),玉兰也心情舒畅,穿上了李丽给的那件学生装,打扮成一个中学生,一跳一纵的走在婆婆身边,嘴里还哼着歌。
磕头烧香,求子、求平安,可谁又能想到,玉兰求来的不平安,是一对手铐,玉兰和何平妈回到家门前,只见大门前,两个警察像把门将军那样,站在门前,也像两个看门狗,夹着尾巴,盯着来往行人,只准进不准出。她们回到家后,又看到两个警察站在屋里,凶神恶煞像是要吃人。虽然说何平妈与玉兰在街上时常看见警察,也与他们打过交道,可他们直接到家里来,杀气腾腾,是从来没有过的,人们都说警车叫,祸事到,不抓人,就掉毛,玉兰没有这样的经历,小腿开始打颤。
站在屋里的警察,有过一面之交,可如今翻脸不认人,满脸杀气的对何平妈说:“你家何平煽动人造反,有人举报,把人交出来!”
何平妈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没有被吓到。便笑着说:“我家何平是十几岁的学生,有什么力气去煽动?有什么本事去煽动?我家连火扇都没有一把,拿什么去煽,老大,你们冤枉人了,他生病了,一个星期没回家,叫我怎么交人?”
“你个死娘们,还要耍嘴皮子,搜!我就不信,他能躲到哪里去,老婆子,走,带我去看看他的卧室!”
何平妈带着警察,楼上楼下各个房间都找遍了,没有何平的身影。只是在何平的抽屉里,找到李丽留下的几张照片,正是他们要的东西,便举在手中大喊:“还狡辩,这就是证据,就是煽动造反的证据,你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哦,原来是这样,这只是几张照片,我儿子并没有做过犯法的事,能有什么罪?”何平爹妈都不放心,感到事态严重了,进了警察局有理说不清,尤其是戴上造反的帽子,是要杀头的,他们真希望儿子此时不要回来,一切由他们来承担。
正在着急,何平摇摇晃晃回来了,才进大门,就被警察恶狼扑羊的抓住。他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阵势,加上酒力发作,一个踉跄就倒到警察身上,还呕吐了警察一身,警察从头到脚满身都是酸臭味,这才把他放到凳子上。
原来是何平听了黄老师的话之后,已经觉得黄老师说的有道理,但他还是不死心,就去找宋乡长,正如黄老师所说,宋乡长开口就拒绝帮忙。心想,你个乳臭未干的孩子,不知天高地厚,这事是你管得了的吗?别来招惹是非,找麻烦。但何平是宋乡长的儿子宋小石的同学,宋乡长和何平的父亲何亮交往也多,还是热情招待了何平。
由于希望破灭,心中烦闷,借酒浇愁,本不会喝酒的何平就满满的喝了一大杯。酒一下肚就不知东南西北,接着那位杨老师的同学,警察队长,拿着从楼上找来的几张照片,对何平说:“有人举报你,煽动群众造反,这就是证据,你被逮捕了。”
何平喜欢拍照,他当然清楚照片的来源,照片是李丽拍的,他可以站起来洗刷自己,否认自己的所为,免去煎熬之苦,甚至流血的伤害,可他并没有这样,他要担起这个责任来。
小时候,小石头跟人打架,何平说是他打的人,免去了小石头被父亲鞭打,在何家小学,他常被罚站,但有时不是他的错,他也认了。到城里读书,年级之间为了打球的事发生斗殴,打伤了人,他也主动承担责任,向同学们道歉,赔偿医药费,他从来没有推卸过责任,敢于担当,敢于负责。李丽是个女同学,自己是个大丈夫,李丽已是自己的表妹,自己的亲人,更要为她承担责任,坐监牢也应该。他绝不能把责任推给李丽,叫李丽去吃苦受罪,反倒是担心李丽也受牵连,受到灾难,李丽已经很不幸了。再说照片是在自己家里找到,要否认也不可能,跳下黄河也洗不清,于是不作声的默认了,任凭警察处置。
正在这时,另外一个警察冲进家里,看到玉兰穿着学生装,歪头一看,就指着玉兰说:“是她,就是她,那天照相的就是她,抓她。”
玉兰先是一愣。马上就镇定下来,大声说:“是我,拍照的人就是我,警察,你们拍不拍照?要拍,我拿相机来给你们拍几张。”她摆出要去拿相机的样子。
警察哪敢让玉兰为他们拍照相,急忙摇头摆手制止:“不拍。”
玉兰又对何平说:“何平你听好,我来你家好几年了,你个男子汉,没有好好的对待过我,我恨你,就拿照片来害你,现在警察说那些照片是我拍的,我明人不做暗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承认,就是我拍的,俗话说;大人说话是板上钉钉,我这个娘们说话也是板上钉钉,不是三岁孩子拿根棍子吓吓,就出尔反尔,我敢作敢当,就是到了监狱也绝不反供,你个男子汉不准变卦!”
接着她跪到何亮夫妇面前说:“爹妈,你们待我像亲生女儿,我一辈子忘不了你们的恩情。我不过拍了几张相片,没犯什么大罪,过几天就回来伺候你们,你们要好好保重身体。”
何平明白玉兰说话的含义,就是明明的告诉他,她来承担责任,爱护他,保护他,替他受过,替他顶罪。玉兰已经为他背了一次黑锅,坐一次监狱了,如今又这样做了,他实在昧不下这个良心,他应该站出来承担自己的责任。可他从来听玉兰的话,她的话没有不对的,眼下也不能违她的心意,不能辜负她的苦心,只能按照她的意志行事,闭口默认,不做辩白。他心如刀绞,瘫坐在地上,酒醉未醒一样。
何亮夫妇又何尝不是这样。自玉兰进入何家,就像领回来一个女儿,她尊老爱幼,聪明伶俐,能说会到,对何平照顾周到,把何平带去好好读书,认真做事,何平身体也日益好起来,一切事情不用他们担心,更不用说她的一片孝心了。她已经替儿子顶过一次罪了,如今又要替儿子顶罪,保全何家,保全何平,她不只是何家的儿媳妇,她是何家的恩人。何华夫妇对玉兰感激涕零。
何平妈抱住玉兰,平时只会笑的妈妈,这时含泪了,她安慰说:“玉姐不怕,只拍了几张照片玩玩,能有什么大罪,过几天我就接你回家。”
男子汉何亮也流泪了,多好的媳妇啊,我们何家对不起你,不管花多少钱,就是倾家荡产,我也要把你从监狱救回来。
虽然玉兰承担了责任,一再说明所谓的证据,几张照片就是她拍的。可何亮看那警察那抓人的架势,何平、玉兰二人,无一能逃脱灾难,都是要坐牢的。到了这个时候,他只能擦干泪水,从衣袋里掏出钞票来,每个警察都送上一份:“几位领导,本想留你们吃饭的,可你们又公务繁忙,就不留你们了,这是小意思,你们买杯茶喝,望你们多担待些。儿子何平还是个学生,不懂事,没做过什么坏事,儿媳妇没读过书,不懂事,只是好玩就拍几张照片,望你们关照关照。”
接着何亮给那个队长送上一个纸包:“队长,你是杨老师的同学,杨老师又是我们的朋友,你就是我家的朋友,这次我家出事了,就全靠你来帮忙了。眼看儿子身体不好,咳嗽一个月了,你是看见的,路都走不稳了,怕是得了肺痨病,会传染的。儿媳妇也有孕三个月了,胎气不稳,天天吃着保胎药,我求求你们,看在杨老师面子上,帮忙帮忙,让我儿子和儿媳妇关在一个房间。一方面不会把肺痨传给别人,另一方面,也让他们互相照应,喂药吃药方便些,你们也好管理。我不会忘了你的恩,一定会报答你。在路上也望你们担待些。”
警察队长接过何亮手里的纸包闻了闻,一股大烟味,说:“好,我尽量安排。”就这样,玉兰第二次入狱坐牢了,夫妻二人无一幸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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