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会十分惊诧地发现,在经历了千万年的虚无缥缈后,他忽然存在了;然而经过这一短暂的存在,他又将复归同样漫长的虚无之中。他很难接受这一点,认为这不是真的。他的原始理性还无法将时间看作一种理想性的东西。而时空的理想性是我们理解任何一种真正的形而上学的关键,它提供了与自然领域完全不同的事物秩序。康德的伟大,就在于发现了这一点。
我们生活中的每一事件都发生在当下现在,转瞬即逝,成为过去。每当黄昏来临,我们总感到一日将尽,时光飞逝,人生苦短;这样的想法甚至可能让我们痛苦得发狂。幸好在我们的意识深处,还坚信生命的永恒,即使失去它也还可以再生。由于这种情况,有些人往往认为,人生最高智慧就是及时行乐,因为这是最为实在的东西,其它的一切不过是玩弄思想游戏而已。而另一些人认为,这种想法愚蠢之极,因为现实的一切转瞬即逝,有如梦幻,根本不值得我们把它当回事。
人类生存的基础就是当下现在,而它转瞬即逝。这就使得我们处于永远不断地运动之中,没有一刻可以停息下来,尽管我们一直都在期待着它。我们就像跑着下山的人,得一直跑下去,一旦停步就会摔倒;或者像一根竖立在手指头上的小木棍,只有手指头不停地移动,才能让它保持平衡而不掉下来;或者像一颗正在运行的卫星,一旦脱离了轨道,就会撞在它曾围绕飞行的行星上。总之,生存的特点就是不得安宁。
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不安宁,一切都在运动,一切都处于类似漩涡的变化中。一个人的生存就像杂技演员踩钢丝,只有通过不断地运动才能保持平衡。在这个世界上,毫无人的幸福可言。正如柏拉图所说,人类唯一的生存方式就是不断变化、永不停息。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人是不可能有幸福的,但他又用其一生去追求想象的很难达到的幸福,即使达到了,也跟他所想的不一致,最终陷入失望之中;他就像一叶小舟,屡经惊涛骇浪,最后抵达港湾时已经残破不堪了。一个人无论是曾经幸福的,抑或是痛苦,到最后都一样,因为他的生命不过是不断消逝的当下现在而已,到最后一切都结束了。
让我们感到惊诧的是,人类也跟其它动物一样,造成不断运动和不安宁的原因只有两个:饥饿和性的需要,此外烦闷无聊大概也起一点作用,再就没有别的了。这些原因足以构成人生这部戏剧的复杂情节,呈现出万千景象。我们稍加观察就可以发现,那些无机物由于化学力的相互冲突而最终被瓦解;那些有机物如果没有外来力量导致的持续不断的变化,也就不能存在。这就是有限的世界。与此相反的是一种无限的存在:它不受外部的干扰,也不需要任何东西维持,处于永恒宁静的状态,没有时间的流逝,没有任何变化,十分单调。柏拉图哲学就是建立在对这种否定生命意志的世界之认识上。
人生就像一幅制作粗糙的镶嵌画,远看是不错的,近看则惨不忍睹。因此,一旦我们获得自己所希望的东西,却发现它们不过是虚无。我们一方面不断地希望获得美好的未来,另一方面又常常悔不当初,希望回到过去。我们把当下现在只是看作某种不得不忍受的达到目的的手段。因此,对大多数人来说,在他们的生命即将结束、回顾过去的时候,会发现其生命是一连串短暂的当下现在,从而痛悔自己忽视和放过的东西恰恰是他一生应追求的。然而有多少人能够承认,从一开始他就被自己的希望所欺骗,直到死亡的来临?
何况人是怎样一种不知餍足的动物!每一次欲望的满足都会激起下一个欲望的产生,因此其个人意志的欲望是没有止境的。为什么会这样?究其真正的原因是,从根本上说,意志是世界的主宰,世上一切都归属于它,除了不可穷尽的整体,任何单个事物都无法让它获得满足。因此,当我们看到意志表现为个体时,不免产生同情心:它所获得的是这样的少,仅能维持其肉体的存在。这是人生悲惨的原因。
人生主要是一种任务:我是指生存,也就是维持自己的生命。如果这个任务已经完成,人生也就成了一种负担,于是就会产生第二个任务:用已有的生存条件来驱除自己的烦闷无聊,这就像一只在空中盘旋的鹰,随时准备扑向地面的小动物,将其获取为食物,然后再消除由此而产生的满足感。如果不这样做,人生就真的成了一种负担。
人生必定是荒谬的,其原因很明显:人是有多种欲望的复合体,这些欲望很难得到满足;即使获得满足,也不过是没有痛苦而已,然而随之而来的只有烦闷无聊。这恰好表明,人生从根本上说是没有价值的,那种烦闷无聊的感觉就是由此而来的。如果人生真的有什么内在价值的话,就不会有烦闷无聊这类情感的存在了,我们就会别无所求。实际上,我们在生存自身中并没有感到任何快乐;只有在获得某物的争斗中我们才感到些许乐趣,因为这时我们的目的似乎已经达到,然而这不过是一种幻觉,等到我们接近它时,它却消失不见了;或者只有在专注于某种纯粹的智力活动中我们才感到些许乐趣,然而这时我们必须从外面来观看人生,就像观赏一台戏剧的观众那样。甚至我们快乐的感受也只是表达了一种争取某物的渴望,一旦达到目的,它也就消失了。 不管在什么时候,只要我们专注于生存本身时,就会深切地体会到它的虚无,这就是烦闷无聊产生的原因。对任何奇特事物的追求,是人的本性,这种追求打断了自然乏味的进展过程,让我们深感刺激和兴奋。
人的生命这部特别精妙复杂的机器,是生命意志最完美的表现,然而它最后必定会灰飞烟灭,一切都归于消亡,这就是大自然给出的直截了当的指示,宣告了这种生命意志的全部抗争都是没有意义的。如果生命本身就含有价值或某种绝对的东西,就不会终结在虚无之中。
如果我们不把世界看作一个整体,特别是不把一代又一代人看作是许多转瞬即逝的存在,而是将其定格下来予以观察,那么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就是一种十分荒诞可笑的情景,就像喜剧所表现得那样。我们看到的东西,就像在显微镜下的一滴水珠,里面充满了毛虫一样的微生物;又像显微镜下的一小块奶酪,上面爬满了肉眼看不到的蛆虫;看到这些小生物在如此微小的空间不停地忙碌着或争斗着,我们觉得太滑稽可笑了。这种可怕的情景会产生一种令人捧腹的喜剧效果。我们的生存就像一滴微不足道的水珠,只是在时空这架倍数特大的显微镜下,被拉得很长,被放得很大。
——附录与补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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