弁彼鸒斯,歸飛提提。「1」
民莫不穀,我獨于罹。「2」
何辜于天?我罪伊何?「3」
心之憂矣,云如之何?「4」
「二章」
踧踧周道,鞫為茂草。「5」
我心憂傷,惄焉如捣。「6」
假寐永歎,維憂用老。「7」
心之憂矣,疢如疾首。「8」
「三章」
維桑與梓,必恭敬止。「9」
靡瞻匪父,靡依匪母。「10」
不屬於毛?不罹于裏?「11」
天之生我,我辰安在?「12」
「四章」
菀彼柳斯,鳴蜩嘒嘒,「13」
有漼者渊,萑葦淠淠。「14」
譬彼舟流,不知所届。「15」
心之憂矣,不遑假寐。「16」
「五章」
鹿斯之奔,維足伎伎。「17」
雉之朝雊,尚求其雌。「18」
譬彼壞木,疾用無枝。「19」
心之憂矣,寧莫之知?「20」
「六章」
相彼投兔,尚或先之。「21」
行有死人,尚或墐之。「22」
君子秉心,維其忍之。「23」
心之憂矣,涕既隕之。「24」
「七章」
君子信讒,如或醻之。「25」
君子不惠,不舒究之。「26」
伐木掎矣,析薪扡矣。「27」
舍彼有罪,予之佗矣。「28」
「八章」
莫高匪山,莫浚匪泉。「29」
君子無易由言,耳屬于垣。「30」
無逝我梁,無發我笱。「31」
我躬不閱,遑恤我後。「32」
《小雅·小弁》这首诗的主旨,历代学者比较一致的看法是对周幽王先太子姬宜臼被废的伤感和哀叹。而且大多研究者还认为该诗的作者就是姬宜臼本人。宋朱熹《诗集传》:“幽王娶於申,生太子宜臼。后得褒姒而惑之,生子伯服,信其谗,黜申后逐宜臼。而宜臼作此以自怨也。”清方玉润《诗经原始》:“宜臼自伤被废也。”
《毛传》以为该诗是太子之傅所作,其该诗小序曰:“《小弁》,刺幽王也。大子之傅作焉。”大,读为tài,太的通假字,大子即太子,《诗经》及其它很多古籍中都有这样的用法,读者需了解和掌握。《郑笺》虽无文字明说此诗作者是谁,但从其对该诗的笺注中可以看出他赞同毛说。然而,朱子对毛、郑之说不认同,《诗集传》:“《序》以为太子之傅述太子之情以为是诗,不知其何所据也。”
其实,在唐孔颖达的《毛诗正义》中有朱子所要的依据:“太子,谓宜咎也。幽王信褒姒之谗,放逐宜咎。其傅亲训太子,知其无罪,闵其见逐,故作此诗以刺王。经八章,皆所刺之事。诸序皆篇名之下言作人,此独末言太子之傅作焉者,以此述太子之言,太子不可作诗以刺父,自傅意述而刺之,故变文以云义也。”
本文中,鄙人基于朱子和方玉润之说,即该诗作者和诗意主角均为宜臼。但本人认为宜臼在诗中并非是完全的“自怨、自伤”,而是同时兼有了“忧国忧民”之情,否则后来就只会有“急子之孝”,而绝不会有东周首君周平王!
宜臼,即宜咎,姬姓,是周幽王的儿子,其母申后是申国国君申侯之女。幽王先立宜臼为太子。后来,周幽王宠幸妃子褒姒,并于公元前775年(周幽王八年),竟然废嫡立庶,废黜申后的王后之位和姬宜臼的太子之位,改立褒姒为王后,褒姒所生之子姬伯服为太子。废嫡立庶,这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已是极其大不讳之事,严重冲击了其时的礼法制度。周幽王不但对此完全不予理会,更为过分的是,他还听信褒姒的谗言,欲杀掉宜臼。于是,姬宜臼便与母亲申后暗中逃到申国,投奔申侯。
申侯因周幽王废黜女儿申后、外孙姬宜臼之事而恼怒,于是在周幽王十一年(公元前772年)联合鄫国(河南方城)、西夷犬戎大举进攻西周都城镐京(今陕西省西安市)。不久,犬戎攻陷镐京,在骊山之下杀死周幽王,掳走褒姒,取走周朝的全部财物离去。申、鲁、许等诸侯国拥立姬宜臼继位,是为周平王。
从宜臼和其母申后的立场看,他们无疑是报了被废之仇,夺回了本该属于自己的地位和权势,也出了心中的恶气。但是,其结果却使得周王朝统治天下的能力受到了重创,从此开始了东周列国诸侯相互侵伐、弱肉强食的局面,乃至发展到群雄争霸的战国时代。然而,这就是现实世界中的真实人性,历史上又有哪个成为最终胜者的强人不是如此呢?当然,这不是本文的话题,我们姑且将其撇在一边,待聪睿者论之。
《小雅·小弁》分为八章,每章八句,句式工整,表现手法丰富,有兴有赋有比。
第一章,我罪何有?我心何忧?与其空忧,不如谋犹!第二章,正道不存,德政尽毀,国运堪忧,我心如捣。第三章,桑梓不见,故乡不留,父母无依,我为国愁。第四章,大者之旁,无所不依,我舟无棹,不知所之。第五章,弃子见逐,无所有依,我忧我朝,谁人知之?第六章,同情之心,人皆有之,独此君王,居心何忍?第七章,信谗如斯,不思而行,刑罚不明,善恶不分。第八章,杀子之心,人皆知之,愿脱牢笼,何须多虑!
第一章,兴。诗篇原文:
弁彼鸒斯,歸飛提提。
民莫不穀,我獨于罹。
何辜于天?我罪伊何?
心之憂矣,云如之何?
这一章概说宜臼之忧的来由,诗人自嘲连小鸟都比不上,扪心自问我到底有什么罪过?又自我劝慰:在这里空自忧伤又有什么用呢?
首两句“弁彼鸒斯,歸飛提提”给我们展示的是这样的一个充满动感的画面:一群鸒鸟,无忧无虑地在野外觅食,吃饱后,又结伴安闲自在地飞回鸟巢。这里采用的是兴的手法,以鸒鸟的快乐和提提然出入鸟巢,比喻大凡人类的父子兄弟,亦当如此出入宫廷,相与饮食。然而我(太子宜臼)如今却为父所见逐,有家不能回。
弁,在这里读音为pán,快乐之意。《毛传》:“弁,乐也。”鸒,读音为yù,无对应简化字。鸒是一种鸟,形似乌鸦,小如鸽,腹下白,喜群飞,鸣声“呀呀”,又名雅乌,现在的学名叫鹎鶋(bēi jū)。《毛传》:“鸒,卑居。卑居,雅乌也。”看来这种鸟的名称历史上是一直延用下来的,从西周到现在的近三千年几乎没变。由此可见我们中华文化的伟大,而且不光是中华文化本身伟大,其强大的传承韧性也同样非常伟大,这也充分说明了人类四大文明(文化)只有中华文明能至今延绵不断绝非偶然!
“弁彼鸒斯”是《诗经》里经常出现的一种句子结构:作为主语的名词(本句为鸒)在后,而作为补语的形容词(本句为弁)前置,两者之间为指代主语的指示代词“彼”,最后为语助词(斯)。下文第四章“菀彼柳斯”也是这样的句型。
提提(shí),是形容群鸟安闲飞翔的样子。朱子《诗集传》:“提提,(鸟)群飞安闲之貌。”
“民莫不穀,我獨于罹。何辜于天?我罪伊何?”天下之人,无不父子相养,一家人团聚在一起,而我一国之太子却为父见逐,独自忧伤。我到底是哪里得罪了上天?我到底有什么罪过?榖(gǔ),美好。罹(lí),忧愁。辜,罪过。伊,是。
“心之憂矣,云如之何?”诗人转念又想,既然父王听信谗言,不容于我,我内心再怎么忧伤又有什么用呢?其时,在诗人的内心肯定有另外一个声音在对他说:“与其空怀这些无益的忧愁,还不如想一想接下来你该怎么办吧!”所以,后来正如我们所知道的历史事实那样,宜臼和他的母亲申后成功逃到了他外公申侯的申国,不到避免了被杀的命运,而且后来借助其外公的力量,还报了仇、登上了王位,成为了东周的第一代王周平王。
这一章的后四句,朱子《诗集传》这样注解道:“何辜于天,我罪伊何” 者,怨而慕也。舜号泣于旻天曰:“父母之不我爱,于我何哉?”盖如此矣。“心之忧矣,云如之何”,则知其无可奈何,而安之之词也。
朱子在这里将宜臼的为父见逐与舜的为父不容相比较,有其道理。虽然在历史和人文两个层面上,宜臼的地位都不能与舜相提并论,但他两人在被父亲不待见,以及两人的处理方式、最终结果上却确实有很多类似之处。
据历史传说,舜的父亲瞽叟是个盲人。在舜的母亲去世后,瞽叟续娶,继母生弟名叫象。舜生活在“父顽、母嚣、象傲”的家庭环境里,父亲心术不正,继母两面三刀,弟弟桀骜不驯,几个人串通一气,几番三次必欲置舜于死地而后快。然而舜用他的超人智慧在逆境中顽强生存,对父母不失子道,十分孝顺,与弟弟十分友善,多年如一日,没有丝毫懈怠,直至后来被尧选为接班人,成为天子。
《诗经》中另外有一篇《国风·邶风·二子乘舟》咏叹的主人公急子(又作伋子),本是卫国太子,后来因为父亲宠妃宣姜的谗言而被父亲卫宣公废黜太子之位。急子也知道其父信谗而要将他杀害,本来他是有机会逃走的,可是他却选择了“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的道路,毅然赴死,最终什么也没得到,空留下诗人的嗟叹而已。
可见,面对同样的危难,采用不同的态度去面对和不同的方法去处理,其结果完全不同,大相径庭!
第二章,兴。诗篇原文:
踧踧周道,鞫為茂草。
我心憂傷,惄焉如捣。
假寐永歎,維憂用老。
心之憂矣,疢如疾首。
这一章是从王朝正道不存、德政全毀的现状,表达诗人的内心之痛,以及对国家前途的担忧。
“踧踧周道,鞫為茂草。”本来开阔平坦的大道,现在却被茂盛的杂草所阻塞。这是比喻王朝的德政被褒姒的谗言给毁掉了。《郑笺》云:“此喻幽王信褒姒之谗,乱其德政,使不通於四方。”踧踧(dí dí),道路平坦的样子。周道,大道、大路。鞫(jū),阻塞、充塞。
“我心憂傷,惄焉如捣。假寐永歎,維憂用老。心之憂矣,疢如疾首。”目睹朝纲尽毁,国家将亡的现状,作为曾经的一国太子、未来王位的继承人,宜臼怎么能不痛心疾首?因此,诗人在这里连用三个比喻来形容其内心的忧伤和担忧:心中的忧伤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直捣我心,连打个盹的功夫都在长吁短叹、好似未老先衰,内心之忧好像得了头痛病。
惄(nì),忧伤之意。假寐,本义为不脱衣帽而卧,这里可以理解为“打个盹”。永叹,即长叹。用,犹“而”。疢(chèn),病也,指内心忧痛烦热。疾首,头痛病。
第三章,兴。诗篇原文:
維桑與梓,必恭敬止。
靡瞻匪父,靡依匪母。
不屬於毛?不罹于裏?
天之生我,我辰安在?
按方玉润的观点,这一章是整首诗的核心。《诗经原始》:“观其三章追思父母,沉痛迫切,如泣如诉,亦怨亦慕,与舜之号泣于旻天何异?千载下读之,犹不能不动人。……。全诗大旨,此章尽之。”
这一章从人对故乡的眷念之情,以及对父母不能割舍的依恋之亲的普遍心性出发,以兴诗人对自己人生前途和国家命运的深深担忧。
“維桑與梓,必恭敬止。靡瞻匪父,靡依匪母。”桑梓之树乃为父所植,见之必加恭敬。何况父母至尊至亲,哪有不尊重不依恋的?
古代桑、梓是两种非常重要的树木,一个是养蚕必须的树木,一个是制作家具器用之物所必须。朱子《诗集传》:“桑、梓二木,古者五亩之宅,树之墙下,以遗(wèi,给予、馈赠之意)子孙,给蚕食、具器用者也。”所以,古人住宅附近这两种树木多而常见,渐渐地就用“桑梓”作为故乡的代称,见之自然思乡怀亲。“止”为句末语助词。靡(mǐ)和匪都是否定词,“不是”之意。“靡……匪……”句,用两个否定副词表示更加肯定的意思。瞻,尊敬、敬仰。依,依恋。
“不屬於毛?不罹于裏?”诗人对自己的人生感到怀疑,难道是父亲不要我?亦或是母亲不要我?朱子《诗集传》:“然父母之不我爱,岂我不属于父母之毛乎?岂我不离于父母之里乎?”属(zhǔ),连属之意。罹(lì),一作“离”,通“丽”,附着。里,指衣服里子。《毛传》:“毛在外阳,以言父。里在内阴,以言母。”
“天之生我,我辰安在?”那么天生我身的时运在哪里呢?《诗集传》:“无所归咎,则推之于天曰:岂我生时不善哉?何不祥至是也!”辰,时运之意,是古人比较看重的讲究。《郑笺》:“此言我生所值之辰,安所在乎?谓六物之吉凶。”所谓的六物,《左传·昭公七年》有说:“晋侯谓伯瑕曰:‘何谓六物?’对曰:‘岁、时、日、月、星、辰,是谓也。’”而根据服虔的注释,六物的含义分别是:岁,星之神也,左行於地,十二岁而一周;时,四时也;日,十日也;月,十二月也;星,二十八宿也;辰,十二辰也。所以,“我辰安在”中的辰大概就是后来发展起来的人的生辰八字。
第三章文字表面看似是诗人在担忧自己,其实是诗人在为国家天下的未来感到担忧:自己作为曾经的储君,将来的天子,却被自己的“天”给抛弃了,看到国家的种种乱象,却又无能为力!
第四章,兴。诗篇原文:
菀彼柳斯,鳴蜩嘒嘒。
有漼者渊,萑葦淠淠。
譬彼舟流,不知所届。
心之憂矣,不遑假寐。
这一章诗人以无棹之舟随波逐流,不知所之为比喻,表达对国家命运不知何往的担忧之情。
“菀彼柳斯,鳴蜩嘒嘒。有漼者渊,萑葦淠淠。”枝叶繁茂的柳树上,总有嘒嘒而鸣的知了;流水潺潺的深渊旁,总是长满了淠淠的芦苇。这里用的比兴手法,以兴大者之旁,无所不容,比喻王总四海之富,据天下之广,应该有足够的肚量来容纳太子。但是,现在王与后却是能容而不容,至使太子放逐。
菀,按照《漢典》可以有两种读音,意思相仿,都是形容词。读为wǎn,意为(植物)茂密的样子;读为yù,意为(植物)茂盛。按唐陆德明为《毛传郑笺》所做的音义,当读为yù。朱子《诗集传》也说“菀,音鬱”。“菀彼柳斯”与第一章中的“弁彼鸒斯”是同一句型(见第一章所述)。蜩(tiáo),即蝉,就是我们俗称的“知了”。嘒嘒(huì)是象声词,形容小声或清脆的声音。漼(cuǐ)是形容水深的样子。渊,深水潭。萑(huán)苇,即芦苇,初生为葭(jiā),长成为萑。葭即《国风·秦风·蒹葭苍苍》所咏之“葭”。淠淠(pèi),形容植物多而茂盛的样子。
“譬彼舟流,不知所届。”就好像无棹之舟随波逐流,终将不知所之。这既是诗人忧心自己的茫然前途,也是对国家命运不知转向何处的担忧。《郑笺》:“届,至也。”
“心之憂矣,不遑假寐。”因此,诗人内心非常焦虑,整天都在担心、思考这些问题,以至于连打个盹的时间都没有。不遑(huáng),无暇,顾不得。
第五章,兴。诗篇原文:
鹿斯之奔,維足伎伎。
雉之朝雊,尚求其雌。
譬彼壞木,疾用無枝。
心之憂矣,寧莫之知?
这一章是诗人的自叹:现如今我为王所弃,虽心中记挂朝廷的命运,却已无能为力,无可奈何,而且也没有人知道我的这颗忧心。
“鹿斯之奔,維足伎伎。雉之朝雊,尚求其雌。”鹿虽然在奔跑,却不急不疾,它是在等待鹿群一起走,意思是生怕失群。野山鸡早晨鸣叫,是在求其雌鸡。这四句话用的都是兴,鹿和雉尚且如此不失其群、不失其偶,而我(太子)呢?却匆忙逃窜,连心爱之人也没法保全。《郑笺》:“鹿之奔走,其势宜疾,而足伎伎然舒,留其群也。雉之鸣,犹知求其雌,今大子之放弃,其妃(pèi)匹不得与之去,又鸟兽之不如。”斯,语助词。维,犹“其”。伎伎(qí):不急不疾,舒缓而行。雉(zhì),是野山鸡。雊(gòu),野山鸡的鸣叫声。
“譬彼壞木,疾用無枝。”诗人自叹道:我现在就好比是树心坏烂的树,连个树枝都没有。《毛诗正义》:“犹太子无匹之故,不得生子。”坏木,指有病的树。疾,病也。用,犹“因而”。“心之憂矣,寧莫之知?”可叹我内心焦虑,又有谁能知道呢?
这四句既是太子的自忧,也是他对王朝无有未来的担忧。坏木比喻纲纪已坏的朝廷,无枝暗示王子们都将消亡。
第六章,兴。诗篇原文:
相彼投兔,尚或先之。
行有死人,尚或墐之。
君子秉心,維其忍之。
心之憂矣,涕既隕之。
这一章以人们的普遍同情心起兴,诘问君王怎么忍心废黜自己的至亲之人,同时表达诗人对故国的眷念之情。
“相彼投兔,尚或先之。行有死人,尚或墐之。”看到兔子将误入别人设置的网罟,还有人予以同情而先行将其赶走;在路上发现死人,也有人会怜悯而将其掩埋。诗人所列举的都是人们的一种普遍同情心,以此来引出下两句其真正想要表达的主题思想“君子秉心,維其忍之”,这是诗经中“兴”的表现手法所具有的典型特征。
相,是看、看到的意思。投兔,将要投入(别人预设之)罗网的兔子。这里的两个“或”字,都是“有人”的意思。先,先行(将兔子驱走)。之是代词,代指将要投网的兔子。“墐之”的“之”是代指“死人”。行(háng),道路。墐(jìn),掩埋。
“君子秉心,維其忍之。”然而,君子却何其忍心(废黜王后、驱逐太子),你究竟秉持的是什么心!这是对幽王的严正诘问。《郑笺》:“君子,斥幽王也。”对自己的亲人没有一点同情心,难道你(幽王)连彼二人都不如吗?
“心之憂矣,涕既隕之。”父母乃至亲之人,然而父王却如此的狠心。诗人想到此,不禁潸然泪下,涕如断线之珠。
第七章,赋而兴。诗篇原文:
君子信讒,如或醻之。
君子不惠,不舒究之。
伐木掎矣,析薪扡矣。
舍彼有罪,予之佗矣。
这一章通过对幽王轻信谗言、行事不循常理的揭露,表达诗人对朝纲毁失的痛恨。
“君子信讒,如或醻之。”君子如此轻信谗言,丝毫不加思量,好比(嗜酒之徒)人家劝酒,得则饮之。酬,劝酒。
按,古代劝酒有两种讲法(或规矩),一种称为“旅酬”,一种称为“奠酬”。《毛诗正义》:“酬酢皆作酬。此作醻者,古字得通用也。酬有二等:既酢而酬宾者,宾奠(放置在一边)之不举,谓之奠酬;至三爵之后,乃举向者所奠之爵,以行之於后,交错相酬,名曰旅酬,谓众相酬也。”据《郑笺》注解,“如或醻之”的“酬”指的是旅酬,有人劝酒就端起酒杯饮之,以此比喻幽王听到褒姒的谗言,就立马相信并且付诸行动,连考量一下都没有。
“君子不惠,不舒究之。”幽王之所以如此地轻信(褒姒的)谗言,是因为他心中对太子(宜臼)毫无父爱。《郑笺》:“惠,爱。究,谋也。王不爱太子,故闻谗言则放之,不舒谋也。”
“伐木掎矣,析薪扡矣。”因此,诗人觉得自己的父王实在是太寡恩无情了。即便是伐木之人,也会用绳子拉住树冠,不让树轰然倒下;劈柴也得循着木柴的纹理下斧。《郑笺》云:“掎其巅者,不欲妄踣之。扡。谓觐其理也。必随其理者,不欲妄挫析之。以言今王之遇大子,不如伐木析薪也。”
这一章前四句为“赋”的表现手法。这两句变换为“兴”,以引发下两句的主题思想。掎(jǐ),牵引,意思是伐木要用绳子栓在樹頂牵引着,把它慢慢放倒。析薪,劈柴。扡(chǐ),顺着纹理劈开。
“舍彼有罪,予之佗矣。”既然君王行事毫无常法,那么自然地就舍彼有罪之褒姒,而加罪于我太子矣。意思是太子实无罪,王妄加之。《毛传》:“佗(tuó):加也。”
这一章表面是说幽王轻信谗言,为太子枉加无名之罪,其实也是在讽刺王只知艳色之美,而不顾社稷之重。
第八章,赋而比。诗篇原文:
莫高匪山,莫浚匪泉。
君子無易由言,耳屬于垣。
無逝我梁,無發我笱。
我躬不閱,遑恤我後。
这一章是诗人对幽王、褒姒的劝诫,甚至可以说是警告。隔墙有耳,不要以为你们的行为能瞒得了世人。
“莫高匪山,莫浚匪泉。”没有比山更高的了,然而再高的山,还是会有人登上巅峰;没有比深泉更深的了,然而再深的泉,也会有人潜入泉底。《毛诗正义》:“王今实有杀太子之心,而谓人不觉。人犹有然而存於心,知王之欲杀太子也。”浚(jùn),深。
“君子無易由言,耳屬于垣。”君王你啊,不要轻易听信别人的谗言,隔墙有耳矣。由,用也。
“無逝我梁,無發我笱。”不要溜到我鱼梁上,不要盗取我篓中的鱼。梁,拦水捕鱼的堤坝,亦称鱼梁。发,打开。笱(gǒu),捕鱼用的竹笼。这两句用的是比喻,是对幽王和褒姒的警告。《郑笺》云:“逝,之也。之人梁,发人笱,此必有盗鱼之罪。以言褒姒淫色来嬖於王,盗我太子母子之宠。”
“我躬不閱,遑恤我後。”这两句的含义,按《毛诗正义》为:“褒姒既盗宠行谗,太子於先念已既已被谗,恐死之后,惧更有被谗者,不知该如何是好,转念又想,我现在自身难顾,哪里还能想到以后啊。”
鄙人觉得这是被动的悲观想法。以宜臼和母亲一起逃亡至外公的申国,及后来借助外公的力量推翻其父幽王的江山的行为,此时,他肯定是怀有“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的信念,哪里还管什么“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父叫子亡子不得不亡”的迂腐说教。因此,我认为这两句是在表述诗人逃亡的决心:
我现在被贬见逐,因而身陷危险之中,急需脱身,已无暇考虑以后(背世人骂名)的事了。言下之意,我打算逃亡了,还需要顾及父子之情和君臣之义那一套虚伪的框框吗?
最后这四句亦见于《邶风·谷风》,按《古诗文网》的说法,可能是当时习用之辞,是自己特殊境遇中复杂心情的比拟说法。只不知此说可否?姑且存疑待解。
《小弁》全诗为“情”所充满,此情既有宜臼个人为父见逐而不满之情,也有对朝政将倾的家国情怀,正如方玉润所评:“此谓情文兼到之作”,是一篇难得的佳作。他认为该诗充满了真实的情感,语言文字之功又非常到家,所以,“宣圣虽欲删之而不忍删也”,就连孔圣人在节删定稿《诗》三百篇时,也是欲删之而不忍。宣圣,即孔子。因(西)汉平帝元始元年(公元1年)谥孔子为褒成宣公,此后历代王朝皆尊孔子为圣人,诗文中多称为“宣圣”。
方氏还将《小弁》与《国风》中的另一篇《邶风·谷风》做了高低之比:“又,此诗与《邶·谷风》同为弃妻逐子,而有风、雅之异者,盖彼寓言,此则实事,故气体亦因之不同耳。噫,观于此,不又可以识风、雅之辩歟?”
下面就让我们一起来感受下当年宜臼被逐后的痛彻之忧吧!
「一章」
快樂雅烏勤覓食,歸巢振羽飛提提(shí)。
天下百姓皆安好,獨我棄子將家離。
可是宜臼得罪天?我罪到底在何時?
我心黯然深憂傷,空歎憂愁有何益?
「二章」
平坦大路行車好,如今塞滿盡荒草。
我心悠悠深憂傷,好似有物心頭搗。
打盹功夫也要歎,此憂必伴我終老。
心內之憂沒法說,好似病痛傷我腦。
「三章」
房前屋後盡桑梓,父親種下我敬止。
天下人人皆尊父,世間個個皆母依。
難道我卻不屬毛?難道我也不連裏?
上天降下我之身,我之運辰在哪裡?
「四章」
依依楊柳葉繁茂,蟬鳴嘒嚖枝頭叫。
潺潺流水有深淵,萑葦蓬生好繁茂。
我卻好比無棹舟,流向何處不知道。
心中焦慮甚憂愁,哪有閒暇睡個覺!
「五章」
不急不疾鹿兒行,腳步緩緩待其羣。
山雞尚能得其配,喔喔鳴叫在早晨。
我卻好比一病樹,無枝無葉孤獨行。
心內焦慮憂故國,知我此心有何人?
「六章」
看到兔子投羅網,尚或有人幫他忙。
看到路上有死人,有人埋他憐其亡。
不知君王居何心,見逐骨肉似豺狼。
我心憂矣我心傷,涕泣涟涟我彷徨。
「七章」
君王信讒不思量,如人勸酒立馬上。
父親不愛太子我,聽聞讒言即流放。
伐木也需慢慢倒,劈柴還看紋理狀。
褒姒有罪你不治,無端罪名給我上。
「八章」
高山之巔有人攀,浚泉有人可探淵。
君王不要輕信讒,隔墻有耳惹無端。
不要偷上我魚梁,勿要偷抜魚簍栓。
我涉險境需脫身,無暇思慮鳥難堪!
注釋:
「1」 弁(pán):快樂。鸒(yù,無對應的簡化字):鳥名,形似烏鴉,小如鴿,腹下白,喜羣飛,鳴聲“呀呀”,又名雅烏。斯:語氣助詞,猶“啊”、“呀”。 提提(shí):羣鳥安閒飛翔的樣子《鄭箋》云:樂乎!彼雅烏出食在野甚飽,羣飛而歸提提然。興者,喻凡人之父子兄弟,出入宫庭,相與飲食,亦提提然樂。傷今大(tài,太)子獨不(fǒu,否)。
「2」 穀(gǔ):美好。罹(lí):憂愁
「3」 辜:罪過。伊:是。
「4」 云:句首語氣助詞。
「5」 踧踧(dí dí):道路平坦的樣子。周道:大道、大路。鞫(jū):阻塞、充塞。《鄭箋》云:此喻幽王信褒姒之讒,亂其德政,使不通於四方。
「6」 惄(nì):憂傷。
「7」 假寐:本義為不脱衣帽而卧,可理解為“打個盹”。永歎:長歎也。用:猶“而”。
「8」 疢(chèn):病也,指内心憂痛煩熱。疾首:頭痛病。如:猶“而”。
「9」 桑、梓:兩種樹木。桑為養蠶所必须、梓為製作家具器用所必備。这兩種樹多植于住宅附近,後代遂用作為故鄉的代稱,見之自然思鄉懷親。止:句末語助詞,無實義,讀音zhī,輕讀短促。《毛傳》:父之所樹,已尚不敢不恭敬。
「10」 靡(mǐ)、匪:均為否定詞,“不是”之意。“靡……匪……”句,兩個否定副詞連用,否定之否定,表示更加肯定的意思。瞻:尊敬、敬仰。依:依戀。
「11」 屬(zhǔ):連屬。罹(lì):一作“離”,通“麗”,附着。裏:指衣服之裏子。毛:猶表,裘衣毛在外。《毛傳》:毛在外陽,以言父。裏在内陰,以言母。《鄭箋》云:此言人無不瞻仰其父取法則者,無不依恃其母以長大者。今我獨不得父皮膚之氣乎?獨不處母之胞胎乎?何曾無恩於我?
「12」 辰:時運。《毛傳》:辰,時也。《鄭箋》云:此言我生所值之辰,安所在乎?
「13」 菀(yù):形容詞,(植物)茂盛。蜩(tiáo):蟬,俗稱“知了”。嘒嘒(huì):象聲詞,形容小聲或清脆的聲音,這裡指蟬鳴的聲音。
「14」 漼(cuǐ):形容水深的樣子。渊:深水潭。萑(huán)葦:蘆葦,初生為葭,長成為萑。淠淠(pèi):形容植物多而茂盛的樣子。
「15」 届:到、止。《鄭箋》云:届,至也。言今大子不為王及后所容,而見放逐,狀如舟之流行,無製之者,不知終所至也。
「16」 不遑(huáng):無暇,顧不得。《鄭箋》云:遑,暇也。
「17」 維:相當於“其”。伎伎(qí):鹿不急不疾、舒緩而行的樣子。
「18」 雉(zhì):野山雞。雊(gòu):野山雞的鳴叫聲。
「19」 壞木:有病的樹,比喻綱紀已壞的朝堂。疾:病。用:相當於“而”。
「20」 寧:猶“乃”、“豈”,竟然、難道。用於反問句。
「21」 相:看。投兔:將要誤入羅網的兔子。先:先行而驅之,即緊趕幾步將兔子驅走,生怕它落入羅網。
「22」 行(háng):路。墐(jìn):掩埋。
「23」 秉心:猶“居心、用心”。維:猶“何”。忍:忍心。《鄭箋》云:“君子,斥幽王也。秉,執也。言王之執心,不如彼二人。”
「24」 隕:落。
「25」 醻:勸酒。《鄭箋》云:醻,旅醻也。如醻之者,謂受而行之。
「26」 舒:緩慢。究:追究、考察。
「27」 掎(jǐ):牽引。析薪:劈柴。扡(chǐ):順着紋理劈開。
「28」 佗(tuó):加。
「29」 浚(jùn):深。
「30」 《鄭箋》云:由,用也。王無輕用讒人之言,人將有屬耳於壁而聽之者,知王有所受之,知王心不正也。
「31」 逝:之也,去到之意。梁:拦水捕魚的堤壩,亦稱魚梁。發:打開。笱(gǒu):捕魚用的竹籠。《鄭箋》云:逝,之也。之人梁,發人笱,此必有盗魚之罪。以言褒姒淫色來嬖於王,盗我大子母子之寵。
「32」 躬:自身。閱:容也,容許。遑:閒暇。恤:憂慮。
2020年5月3日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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