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冬天的故事想要说给你听。故事是不长的,就好像一个人一天中的某一个微笑那样难以捕捉……这也不过是一个人漫长岁月里的某一次不起眼的微笑罢了。
像所有怀旧的人一样,任先生的抽屉里放着一张泛黄的老照片。照片是在一个小酒馆里拍的,照片里的女人并不是规规矩矩地站着,快门抓住的只是一个明艳的回眸。任先生已经很久没有想起她了,上一次想起还是在一个断电的冬夜。
照片附带一张纸条——明明就在眼前,可我知道我们相隔很远,阻隔我们的不是距离,像是时光。
天渐渐亮了起来,照片里的女人被光和影斜斜地分成两半。左边的眼睛在光线下显得圣洁、温柔,另一只眼睛被窗棱的浅影压着,好像满是柔婉的忧伤;明明在夜里灯下看时都是一样的灵动、鲜妍。
她叫容逸芬,是容老板的养女。容老板收养她是因为他觉得她长相秀气,如果可以好好栽培,将来一定会有不错的回报。事实证明,容老板想得一点也没错——见过她的人都觉得,逸芬将来是要嫁给有钱人做太太的。
容老板听到这些自然很高兴,对她也很宽容;明明自己只是一个开小酒馆的鳏夫,却不惜花重金请有名的先生教她学问。逸芬长到十六岁的时候,弹琴下棋、读书写字、画画女红样样都会。容老板对她下的工夫甚至超过了自己的独生子。
任先生当时在这座城里上大学。城里的冬天很冷,他时不时地会光顾这家小酒馆。逸芬有时会在这里帮忙,但是又从来都不会弯腰迎送客人;和其他店里的人不一样,每次说话都又轻又软,咬字清晰。
“这边请吧。”逸芬像往常一样领着任先生到一处空位。
“一壶米酒,要烫一烫。还要一盘花生米。”任先生坐下来,客气地对她说道。
她笑着答道:“这就来。”
任先生那时还只是个穷学生,吃不起小盘牛肉,每次都只点花生米。有同学和他抱怨过李家的酒馆里对吃花生米的客人与吃牛肉的客人大不一样,故而任先生也不去其他地方,只来这里。自然,理由不会只有这么一个的。
没有活儿的时候她就在就在柜台边看书,因为她的老师是新式的人,她自然也读些新式的书。白皙又丰腴的手指虚浮在纸上,外面的光线照着她的指尖,勾勒出美丽的轮廓,轮廓外泛着神圣的微光。直到任先生过来结账,她才合上书站起身来。像幼小的细笋,手指捏着墨绿色的硬皮封面,又像是硬皮封面上生长出的诡魅的花。逸芬见他摸摸长衫左边的袋子,又摸摸长衫右边的袋子,看起来十分窘迫。任先生很不好意思地说道:“真是对不起,今天换了件衣服,东西都在换掉的衣服里。”
“不打紧,你是常客,这顿就当我请你了,我和爹说声就好。”逸芬倒不在意这个,她一笑,小羊一样的眼睛里就像含了的春水的微波似的。
“这怎么可以,这个押在你这里,我明天再来一回。”任先生说着就把手指上那枚古老的扳指取下来,放在柜台上,羞愧地低下头,出去了。门前挡风的帘内外来回地甩,不知道过了多久才静下来。
逸芬叹了口气,扳指上还留着余温,在她的指尖消失殆尽了。她斜倚在柜台上,玉色的旗袍裹着身体,像一条水蛇。手心托着发髻,她不明白这个人怎么这么偏执,只能把扳指收起来,等着明天还给他。
果然,第二天一大早任先生就造访了这里。
“哦,你来了。”逸芬看见他,弯起小羊一样的眼睛。
“今天也一样的。”任先生没有提起昨天的事,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放下两顿的酒钱。
“这边请吧,马上就好的。”逸芬放下书本,引他到一处空位。
她用自己的身体挡着,取出那枚扳指放在任先生的桌上。她没说一句话,礼貌性地笑了一下,走回柜台。
像往常一样拿起书本,她沉浸在书中的故事里,和那个年纪的女孩一样,爱给自己制造美丽的虚幻。在这里面她可以是任何人,唯独不是容逸芬。有一回,她看累了,抬起头预备活动一下,正好对上了任先生的目光。逸芬很自然地微笑、点头,不着痕迹地抚平心中的了然,光明磊落地低下头去。
就是那样不着痕迹,她不是看不清任先生眼睛里的闪烁,只是她本无意,恰到好处的礼貌本就是最温柔的绝情。自然,任先生的感情也不是没有一点触动的。像樱花飘落时划过嘴唇一样轻微,轻微……又叫人难以忘怀、胡思乱想的情窦。逸芬慢慢开始正视自己的内心了——容逸清,容老板的独生子。
在这之后的一段时间,逸芬没有等着酒馆关门就会回到家里。等待着沉沉的敲门声,期待着门后的那个人。
“逸清,你今天回来得真早。”她打开门,看见那个回来的人温柔地笑迎。
“嗯,今天没有什么事情,你怎么突然叫我名字了?”容逸清说着,脱下外套甩了甩挂到架子上去。
“你本来也没大我多少,叫逸清也挺好的。衣服不可以那么甩的,你等着,我给你熨一熨。”逸芬从架子上取下衣服,“呀,怎么还破了,好不小心。”
“你怎么成管家婆了?”容逸清不明缘由,笑道。
逸芬低头熨衣服,轻轻问道:“真的吗?我像管家婆?”
“像!”
“管家婆就管家婆吧,饭快好了,菜我替你热一热。爹说他今天晚点回来,不用等他。”
“哦。”
容逸清看着她忙碌的身影,系着围裙拿着铁铲的身影。家里的灯没有开,斜阳的光透进来。光和影都在餐桌上,小小的玉色冰裂纹瓷瓶拖着长长的影。容逸清在暗处看着暖光照着逸芬细白的脖颈。脖颈处几缕胎发翘着,发梢处变成浅浅的棕色,投下细细的影子;脸庞盖着撮头发,遮住鼻尖,在上唇弯起来。油在锅里发出滋滋声,像是平常人家做晚饭。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好像可以一辈子看下去。
“好了,你吃吃怎么样。”逸芬轻轻放下盘子,坐在他对面,眼里是少有的期待。
“嗯,好吃。”容逸清点点头,言语里掩不住的赞许。
“真的啊!我还是第一次做这个,以前光看着你做偷偷学了点。”不经意间她露出从未有过的笑容,像个满足的孩子一样,欢喜得不行。
“那你做了饭,我就来洗碗好了。”容逸清被她的笑晃了眼,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脱离,又急着脱离。
“你洗碗,那我就扫扫地。”逸芬心里是少有的欢喜,她欢喜可以和容逸清一起像平常人家那样,少有的温馨。
有很多天都是这样过去的,好像这个家里面本来就应该只有他们两个人。直到有一天,容老板从外地赶回来,那时逸芬在烧菜,斜阳的光小憩在桌子上、脖颈处、头发的缝隙里。
“怎么不开灯呢?”容老板嘟囔着,马上,雪亮的灯光埋没了暖光。
“啊,爹回来啦!”逸芬赶紧转过身,用稍大的声音来掩饰心里的慌张。
“自古贵人声音低,你看看你,又不是小孩子了。”容老板心里不悦,压低了声音数落道。
“是是是,爹,我烧了饭,您要不要吃一些?”
“做饭的事情你不用管,交给逸清就好了。”容老板有些不满,但到底没有说重话。
“爹,逸清工作一天很累的,大家都是一家人,我就是做饭了也没有不妥呀。”逸芬拉着容老板的手,多少有点撒娇的意味。
“这事,是自降身份!”容老板后面四个字每个音都说得很重。
“是,我知道了。”逸芬沉默了一会儿,垂下头,服软的模样。
她知道为什么容老板要她装得高高在上,因为她本就是没有身份的,所以不能“自降身份”。
“唉,你做了一次,人家就会叫你次次做!我可不要你去别人家当一个做饭的老妈子!”
“那爹替我找一个喜欢我,我也喜欢的人不是很好吗?”逸芬红了眼圈,轻轻说道。
“这,很难啊。”
容老板说完就进了屋子里。
“不然……以后别做了吧。”容逸清慢吞吞地走到她身边轻轻说了一句就上楼了。
逸芬倒是没有放弃,她希望有一天容逸清会生出感情,和她一起去求得容老板的允许。她可以慢慢等着,慢慢等。
有一回容老板去了外地参加老朋友的婚礼,逸芬又系起围裙,替容逸清做晚饭。
“逸清你回来啦,爹去吃喜酒,我已经做好饭了。”逸芬欢喜地打开门说道。
容逸清看着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低下头,踌躇了会儿道:“妹妹啊,你怎么还做饭呢?爹说过你是要做太太的呀。”
“我不想做太太的,我不想的!”逸芬的笑容僵在嘴角,她没想到他会说这个,慌乱间激动地叫道。
“可是,只有你做太太了容家才会有希望,我才会有希望。”
“什么?”她蠕动着唇,白了脸,有气无力地说道。
“我总是得不到提拔,如果你做了太太,我就会好过些。我好过了,爹也会好过些。”
逸芬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样,只干笑两声,说道:“是,爹培养我这些学问不能白白浪费了,我若是就待在容家辅助你,你一样可以做得更好些!”
“可是做得再好,也比不得那些有家世的不学无术之徒,轻轻松松地升到我上头。”容逸清颤抖着手,咬牙说道。
逸芬看着眼前的人,头止不住地摇着,她多想对他表明心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又恨不得抓着他的胳膊狠狠地咬上一口,咬出血印子,为她这凌迟的心。她要叫他知道她的疼,哪怕不到万分之一。
她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
“你放心,爹的眼光不会错的,你要相信他。就算那个人年纪大些,你不能做正房,但是以你的样貌和才学,怎么有人会不喜欢你呢?”容逸清扶着她的肩膀,虔诚地说道。
她呆呆地站着,有那么一瞬间,她忘记她是谁,忘记她脑袋里想的东西,忘记她的躯体尚可活动,也就一瞬间而已。
“我以后,不会再做饭了。”
逸芬说完,就一头扎进房间里。
星星在天上千万年,看着人间的浮沉辗转千万年,同样的故事一遍遍地演,麻木地演……但它不会告诉你的——千万年来事情总是这样,你一遍遍地明示暗示我们不属于一个世界,可我是不是太自信了,总是不明白或拒绝明白,相信你会如我所愿?大概正因如此我才一直执迷不悟,非要等到慢慢接触后饱尝尴尬了才知道放手。碰巧感动了你那是痴情,不巧感动不了你就是犯贱。逸芬在房间里写下这些话,又撕碎了,扔到垃圾桶里。
这天以后,好像谁都没有了记忆,约好了一样。
天气越来越冷了,喝酒的客人也越来越多。店里为了方便些,把柜台从边角移到了中间,旁边可以坐人。任先生就是这样坐在她的面前,他们已经有一个月没见了。
已经很晚了,但是逸芬没有要催他回去的意思。倒不是因为希望他留在这里,只是这样就有不关门的理由。白天的时候,外面的雪下得很大,现在只听见风的呼啸,大概是因为其他客人都走了的关系。任先生喝红了脸,但是也没有神志不清;一杯一杯的酒好像不为人知的情,一口一口地咽进喉咙里。
“容小姐,我,我其实心里一直都……我很仰慕你。”任先生的声音越说越小,小到他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有没有说出口。
大概是酒的关系叫他有了怀疑,声音虽然小,可逸芬听得明白。
“您说什么?”逸芬笑着,稍稍俯下身问他。
任先生抬起头看她,这一次看见她,像是看见皇后一样。笑得很温柔眼神也很谦和、认真,那样温和又那样高高在上!他黯然了神色,摇了摇头,留下喝酒钱就一摇一晃地离开了。
逸芬目送他离去,之前一直保持着的笑容,在任先生走出门的那一瞬间就不见了,像被秋风卷走的落叶。
“我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如果我不能像您喜欢我一样来喜欢您那么我只能拒绝您,这是我最后能给您的善意。”逸芬暗暗想。
他摇晃在雪地里,出去的时候雪已经停了,想来停了好久。天很黑,月亮异常的亮,颜色却冷得叫人发颤。他停下来,月亮像挂在覆雪的枝头,不经意呼出的气朦朦胧胧,缭绕在眼前,迷蒙了眼前的景。多年后任先生依然觉得这是他在这里度过的最温暖的冬天,他曾真的被温暖过。
他想就这样躺下去,让绵密的雪包裹住自己。心总是焦灼,连着其他的器官,蔓延到血液里。“你总是向往着别人的故事,可是你从来不在意,你也是我的故事。”任先生捂着胸口,一步步向着漆黑的路走去。
她说,我的世界里不缺乏爱,同样也不缺乏痛苦。
后来也有人说,她的身体里藏着一轮太阳和一个冰窖,一个化作微笑示人,一个是栖息的城。
想得坏一点儿,也许她正像那晚的月亮一样,因为肆意挥洒着她的温柔,对于别人的温柔也肆意地漠视了。说她怎么样都好,只是,她一定很珍惜可以共守的情,因为她对此一向很吝啬的。
这个冬天的故事,随着严寒埋进雪里,又随着春天的降临融化进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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