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彼鳴鳩,翰飛戾天。「1」
我心憂傷,念昔先人。
明發不寐,有懷二人。「2」
「二章」
人之齊聖,飲酒温克。「3」
彼昏不知,壹醉日富。「4」
各敬爾儀,天命不又。「5」
「三章」
中原有菽,庶民采之。「6」
螟蛉有子,蜾蠃負之。「7」
教誨爾子,式穀似之。「8」
「四章」
题彼脊令,載飛載鳴。「9」
我日斯邁,而月斯征。「10」
夙興夜寐,毋忝爾所生。「11」
「五章」
交交桑扈,率場啄粟。「12」
哀我填寡,宜岸宜獄。「13」
握粟出卜,自何能穀?「14」
「六章」
温温恭人,如集于木。「15」
惴惴小心,如臨于谷。「16」
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小雅·小宛》这首诗的主旨,历来各家看法不一。《毛传》以为是“大夫刺幽王”,《郑笺》以为是“亦当为刺厉王”。毛、郑虽然在所刺对象上认识不同,但都将该诗视作为政治讽刺诗,是对周王朝最高统治者的讥讽。
朱子不同意毛、郑两家之说,他在《诗集传》中反驳道:“此诗之词,最为明白,而意极恳至。说者必欲为刺王之言,故其说穿凿破碎,无理尤甚。”并说“今悉改定,读者详之。”朱子将该诗界定为“此大夫遭时之乱,而兄弟相戒以免祸之诗”。意即身处乱世的兄弟相互告诫,谨慎处世,免遭横祸。然而,朱子事实上也还是认可该诗在深层次里有“刺王”之意。《诗集传》二章注:“时王以酒败德,臣下化之,故此兄弟相戒,首以为说。”五章注:“言王不恤鰥寡,喜陷之於刑辟也。”
清代学者方玉润认为毛、郑、朱三家之说都是错误的,从而将该诗主旨认定为“贤者自箴”,即聪明人自我告诫,乱世中一切行事需小心谨慎,明哲保身。有趣的是,方氏在批驳三家之论时,还附带着把历朝诸儒也給损了一通。《诗经原始》:“今细玩诗词:首章欲承先志,次章嘅世多嗜酒失仪,三教子,四勗弟,五、六则卜善自警,无非座右铭。言固无所谓‘刺王’意,亦何尝有‘遭乱’词?……古《序》说《诗》,病在牵涉,尤多附会。诸儒虽知其然,未能尽除厥弊,未免又牵合幽王为言,岂能有当诗意哉?”这段话中,嘅(kǎi)同“慨”,叹息之意。勗(xù)同“勖”,勉励之意。
鄙人认为上述四家的观点均有各自的道理,而且在众家对具体诗句解释上,还有很多相同处。因此,很难,或不应该以一家之言来否定他家之言,所谓“诗无达诂”嘛。倒是《古诗文网》的说法较为中肯:“《小雅·小宛》在内容主题上是今人比较难于索解的,但在艺术技巧上,却是比较优秀的。”
若以朱子和方氏的观点解此诗,则基本上“按文索义”即可,相对来说比较容易理解。而毛、郑的“政治讽刺诗”观点,非“透过现象看本质”而不可理解,因此,解释起来相对较难,但若能坚持读透,则也能获得较深层次的思想感受。按唐孔颖达在《毛诗正义》该诗疏引中对毛、郑之说的详解:“政教为小,故曰‘小宛’。宛是小貌,刺(幽)王政教狭小宛然。经云‘宛彼鸣鸠’,不言名曰‘小宛’者,王才智卑小似小鸟然。传曰‘小鸟’,是也。”则《小宛》对周幽王之刺可谓深矣!
本文中,鄙人将基于毛、郑之说,参以他家的文句释义,为大家做一番该诗的赏析,所刺之王采用毛说为“周幽王”。
《小宛》分为六章,每章六句,除了第四章最后一句“毋忝尔所生”外,都是四字句。全诗采用的表现手法各章不同,有兴有赋。
第一章,蕞尔小雀,妄言冲天,祖业不继,岂曰不悲。第二章,饮酒至醉,贤庸立现,聪圣温雅,不智昏聩。第三章,天无定主,君位无常,有德居之,无德惶惶。第四章,不及小鸟,何为人王?谨守祖业,岂能偷歇?第五章,政无善令,民不聊生,但求自保,何处可申?第六章,和柔之人,谦逊谨慎,身在乱世,处处小心。
第一章,兴。诗篇原文:
宛彼鳴鳩,翰飛戾天。
我心憂傷,念昔先人。
明發不寐,有懷二人。
这一章诗人一上来就以嘲讽的口吻把幽王给损了一通,说幽王只不过是小小的斑鸠,竟然也想高飞至天,不自量力。接着,诗人表达了对周朝开国两位明王的深深思念。
“宛彼鳴鳩,翰飛戾天。”诗人以一种戏谑的口吻说:“体短翅小的斑鸠,别指望它高飞至天。”宛是小貌。鸠是一种小型鸟类,俗名斑鸠,其体格较小,当然其翅膀也短。这样的小鸟,当然只能如《逍遥游》中的斥鴳那样“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充其量亦不过如蜩与学鸠那样“决起而飞,抢榆邡,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怎么可能像“不知其背几千里”的鹏那样“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之九万里而南为!
这里,诗人以这样的体短翅小,且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鸟,来比拟周幽王,讥讽幽王才智褊小,将颠覆祖业,而欲使之行化致治则是不可能的事。
翰(hàn)飞,高飞之意。戾(lì),至,到达之意。
“我心憂傷,念昔先人。明發不寐,有懷二人。”在讥讽了周幽王之后,诗人不免忧伤起来,心想,要是周王朝的开国明君文王和武王还在,那该多好啊,思念开国明君,以致于没法入睡。先人、二人,均是指文王和武王。明发不寐,东方天空都发鱼肚白了,可还是睡不着,可见其对明君之思之切,而对现下昏君的恨之深。
第二章,赋。诗篇原文:
人之齊聖,飲酒温克。
彼昏不知,壹醉日富。
各敬爾儀,天命不又。
本章是对幽王饮酒无度,酒醉不能自持礼仪的讽刺,同时告诫身边之人要珍惜天命。朱子《诗集传》:“时王以酒败德,臣下化之,故此兄弟相戒,首以为说。”
“人之齊聖,飲酒温克。”聪明睿智的人,但凡饮酒都是温文尔雅,即使喝醉了,也能保持恭敬克制的态度。
“彼昏不知,壹醉日富。”而他却昏庸不智,每饮必醉,而且一天比一天更过分。彼,指幽王。知(zhì)即智,不知,即不明智。
“各敬爾儀,天命不又。”有感于幽王君臣的昏聩不智,诗人跟身边的人说:我们这些人可不能这样,大家都要各自谨慎保持自己的仪表,不能耽误了天命,天命错失了就再也不会重有了。这里看似是诗人对身边之人说,其实也是对幽王君臣的告诫:尔等君臣们都要敬慎威仪了,否则,天命一去则不复返矣!
第三章,兴。诗篇原文:
中原有菽,庶民采之。
螟蛉有子,蜾蠃負之。
教誨爾子,式穀似之。
这一章是说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君位无常,有德者居之,连那些本属于你的东西,你若不珍惜,都会失去,更不要以为还有什么一定会属于你!
“中原有菽,庶民采之。”田野里生长的豆苗不是哪一家的,谁都可以去采。虽然如此,豆苗也不会自动跑到你家厨房里去,只有勤快的人去采了才有得吃。中原,即原中,田野之意。菽(shū),藿,大豆。这里指豆苗。《郑笺》以为这是在比喻王位无常家,只有勤于德的人才能得到。“藿生原中,非有主也,以喻王位无常家也,勤於德者则得之。”
“螟蛉有子,蜾蠃負之。”螟(míng)蛉(líng)的幼虫,却被蜾(guǒ)蠃(luǒ)带回去养成了自家的孩子。螟蛉是一种蛾子,称为“螟蛾”。它生了很多的子,孵化出幼虫来,很是骄傲,但却不尽心照料。于是,蜾蠃将它的幼虫给背回家抚养,等螟蛉的幼虫长大后就认蜾蠃为父为母了。这也是为什么称养子为“螟蛉之子”的缘故。其实,古人对这种自然界现象的认知是错误的。蜾蠃是一种黑色的细腰土蜂,古代也称为“蒲卢”,常捕捉螟蛉入巢,作为养育其幼虫的食物,古人误以为是代螟蛾哺养幼虫。当然,诗人在这里写这两句诗是有其用意的,他用当时人们的普遍认知告诫统治者,别以为天下人民天生的就是你的“子民”,你若不好好地待见百姓,照样会有其他人照顾他们,而他们也会以其为真正的“父母”,认他为王。《郑笺》云:“蒲卢取桑虫之子,负持而去,喣妪养之,以成其子。喻有万民不能治,则能治者将得之。”这段话里,喣妪(xǔ yù)是抚育之意。喣或作煦(xù),“煦妪”与“喣妪”意思相同。
“教誨爾子,式穀似之。”因此,诗人进一步告诫统治阶级要好好地善待天下百姓,否则,就有他人将你取而代之。尔子,你的子民。尔指周王。式,用。穀(gǔ),善也。《郑笺》云:“今有教诲女(汝)之万民用善道者,亦似蒲卢言将得而(你)子也。”
第四章,兴。诗篇原文:
题彼脊令,載飛載鳴。
我日斯邁,而月斯征。
夙興夜寐,毋忝爾所生。
这一章是说,既然天下无定主、君位无有常,那你(幽王)就应该好好地珍惜祖上给你留下的王业。
“题彼脊令,載飛載鳴。”看那小小的鹡鸰鸟,都能那么勤快、又是飞又是鸣唱地捕食。《郑笺》云:“题之为言视睇也。载之言则也。则飞则鸣,翼也口也,不有止息。”诗人的言下之意,你幽王难道连人家小鸟都比不上吗?这个讽刺也真够辛辣的!
题(dì):通“睇”,看。脊令即“鹡(jí)鸰(líng)”,是一种逐水而食的水鸟。载(zài)……载……,用于两个动词之前,表示“既……又……”。这样的用法在《诗经》中有很多。
“我日斯邁,而月斯征。”诗人劝诫幽王不要没事只想着饮酒作乐,你得尽你作为君王的职责,要每天视朝听政,与群臣议事。《郑笺》云:“我,我王也。迈、征皆行也。王日此行,谓日视朝也。而月此行,谓月视朝也。先王制此礼,使君与群臣议政事,日有所决,月有所行,亦无时止息。”
“夙興夜寐,毋忝爾所生。”诗人继续劝诫道:故当早起夜卧,勤于政事,不要荒废了国政而辱没了你祖先。忝(tiǎn),辱没。所生,父母,这里当指祖先传下的王业。
第五章,兴。诗篇原文:
交交桑扈,率場啄粟。
哀我填寡,宜岸宜獄。
握粟出卜,自何能穀?
这一章是对幽王昏政导致民不聊生的控诉。唐孔颖达《毛诗正义》:“王者欲求治国,当行善教。今无善教施布,乱政以治之,失其常法。以此求治,终不可得。”
“交交桑扈,率場啄粟。”桑扈鸟不停地叫唤着,满场子寻找食物,却找不到它喜食的脂肉,只能找些粟粒充饥。《郑笺》云:“窃脂肉食,今无肉而循场啄粟,失其天性,不能以自活。”交交是形容鸟的叫声。桑扈(hù),是一种鸟,似鸽而小,青色,颈有花纹,俗名青雀,因好窃人脯肉脂及膏,故曰窃脂。这两句是用桑扈无肉而食,比拟幽王在上为乱政,而求下治,亦必定不可得。
“哀我填寡,宜岸宜獄。”只可叹天下的老百姓,不但贫病交加,日子不好过,还要面对泛滥的狱讼,一不小心就会陷入牢狱之灾。填,朱子解释“与瘨(diān)同,病也”。岸,也是狱的意思。《韩诗》作“犴”。《诗集传》:“乡亭之系(读为jì)曰犴(àn),朝廷曰狱。”宜,仍得之意。
“握粟出卜,自何能穀?”走投无路的老百姓们,只好手捧粟米前去问卜:我怎么样才好呢?朱子《诗集传》:“然不可不求所以自善之道,故握持其粟,出而卜之曰:何自而能善乎?言握粟,以见其贫窭之甚。”作为周王朝的最高统治者周幽王,竟然将天下治理成这样,不灭也真是老天没眼了!
第六章,赋。诗篇原文:
温温恭人,如集于木。
惴惴小心,如臨于谷。
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最后一章是诗人对自己,也是对身边之人的劝诫。在这样的乱世中,谁敢不小心?《郑笺》云:“衰乱之世,贤人君子虽无罪犹恐惧。”朱子《诗集传》:“如集于木,恐坠也。如临于谷,恐陨也。”《毛传》:“惴(zhuì)惴,恐坠也。”
《小雅·小宛》这首诗,几乎从头到尾都是在对周幽王的讽刺,只最后一章才是诗人对自己及周边人命运的担忧。可见诗人对当时乱政的痛恨,以及对国家前途黑暗的无奈。
下面,就让我们与诗人一起将周幽王及其昏乱之政痛扁一番吧!
「一章」
斑鳩高飛欲上天,不自量力不著邊。
我心憂傷深深念,先祖王業將崩顛。
徹夜輾轉不能寐,文武二王可聽見?
「二章」
聖哲飲酒雖然醉,溫文爾雅德不墜。
而今王上不智人,飲則爛醉昏昏睡。
爾等威儀不謹慎,天命一去再無見。
「三章」
田野豆苗無主人,採摘就需快快行。
螟蛉有子不愛惜,蜾蠃養育成恩人。
天下百姓您不待,自有他人來替您。
「四章」
看那鶺鴒水邊鳥,又飛又叫起得早。
每日視朝聽政事,月有所行不能少。
早起晚睡勤務政,勿辱祖業玷祖考。
「五章」
桑扈唧唧满場找,不見肉旨啄粟草。
可歎百姓窮困病,牢獄之災還不少。
無奈握粟去占卜,何處可尋得壽考?
「六章」
和柔君子恭順人,謹言於事慎於行。
惴惴之心常警懼,谷崖易墜不輕臨。
戰戰兢兢恐得罪,如履薄冰陷於刑。
注释:
「1」 宛:小貌。鳩(jiū):一種小型鳥類,似山鵲而小,短尾,俗名斑鳩。翰(hàn)飛:高飛之意。戾(lì):至,到達之意。
「2」 明發:天亮。有:同“又”。
「3」 齊聖:極其聰明睿智。温克:善于克制自己以保持温和、恭敬的儀態。《毛傳》:齊,正。克,勝也。《鄭箋》云:中正通知(zhì,同“智”)之人,飲酒雖醉,猶温藉自持以勝。
「4」 昏:愚昧。知(zhì):同“智”。不知,就是不明智的人。壹醉:每饮必醉。富:盛、甚。日富,就是一天比一天更甚。
「5」 敬:通“儆”,警戒,戒慎。儀:威儀。又:通“佑”,保佑。
「6」 中原:即原中,田野之中。菽(shū):大豆。這裡指豆葉。《毛傳》:中原,原中也。菽,藿也,力采者則得之。《鄭箋》云:藿生原中,非有主也,以喻王位無常家也,勤於德者則得之。
「7」 螟(míng)蛉(líng):螟蛾的幼蟲。蜾(guǒ)蠃(luǒ):一種黑色的細腰土蜂,常捕捉螟蛉入巢,以養育其幼蟲,古人誤以為是代螟蛾哺養幼蟲,故稱養子為螟蛉義子。《毛傳》:螟蛉,桑蟲也。蜾蠃,蒲盧也。負,持也。《鄭箋》云:蒲盧取桑蟲之子,負持而去,喣嫗(xǔ yù,生育撫育。喣或作煦xù,“煦嫗”与“喣嫗”意思相同)養之,以成其子。喻有萬民不能治,則能治者将得之。
「8」 爾:你,此指周幽王。《鄭箋》云:式,用。穀(gǔ),善也。今有教誨女(汝)之萬民用善道者,亦似蒲卢言將得而子也。
「9」 題(dì):通“睇”,看。脊令:通作“鶺(jí)鴒(líng)”,形似小雞,常在水邊捕食昆蟲。載(zài):則、且。《鄭箋》云:題之为言視睇也。載之言則也。則飛則鳴,翼也口也,不有止息。
「10」 斯:乃、則。《鄭箋》云:我,我王也。邁、征皆行也。王日此行,謂日視朝也。而月此行,謂月視朝也。先王制此禮,使君與群臣議政事,日有所决,月有所行,亦無時止息。
「11」 忝(tiǎn):辱没。所生:父母,此處當指祖先傳下的家業。
「12」 交交:鳥鳴聲。桑扈(hù):一種鳥,似鴿而小,青色,頸有花紋,俗名青雀,以好竊人脯肉脂及膏,故曰竊脂。率:循、沿着。場:打穀場。《毛傳》:言上為亂政,而求下之治,終不可得也。《鄭箋》云:竊脂肉食,今无無而循場啄粟,失其天性,不能以自活。
「13」 填:通“瘨(diān)”,病。寡:貧。宜:猶“乃”。岸:訴訟。《韓詩》作“犴(àn)”。《詩集傳》:“鄉亭之繫曰犴,朝廷曰獄。”
「14」 穀(gǔ):生也,善也。
「15」 温温:和柔的樣子。恭人:謙遜謹慎的人。如集于木:像鳥之集于樹木,懼怕墜落。
「16」 惴(zhuì)惴:恐懼而警戒的樣子。《毛傳》:恐墜也。
2020年4月30日星期四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