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才(土家族)
1
苦竹寨对面的沙洲上,汉子提着猎枪,气喘嘘嘘地在苇丛子里急赶。一只肥胖的猎物惊开双翅吃力地向前猛窜,雪白的背脊上渗出一片殷红,腥红的双眼鼓溜着似乎要滴出血来。
“狗日的,还跑,看老子拗断你脖子不!”汉子双眼鼓溜圆,抹了抹嘴边的口涎,拔腿又紧赶上去。猎物几次想展翅,许是受伤过重,只得嘴里发出短促而凄凉的“嘎嘎咕咕”声。
2
河堤上,走来一个少妇,红褂绿裤,乌油油的发髻悬起,一缕细发垂在前额上,模样极俏。她边走边抬手放在额上,水灵灵的眼睛不时朝对岸的苇丛子里睃巡一下。
来到河边,少妇卷起裤腿,裸露出雪白细嫩的腿肚,轻轻地试探着朝浅水处趟去。
村里的老辈人都讲这苦竹河不大,可养着四件宝:河东湾的婆娘,河西岸的汉,兰家的包谷烧,金米溪的饭。河东湾的婆娘在苦竹河上上下下百多里是出了名的漂亮、贤惠、勤劳,更重要的是能生儿育女。而河东湾兰家的包谷烧更是历史悠久。据下放到这里的一个知青说古时楚国向周文王、周武王进贡的“苞茅”就是兰家祖先酿的苞谷烧。究竟是不是,谁也不知道。山里人喝酒只认准兰家的苞谷烧,其余的一概不沾。
兰花就是河湾酿苞谷烧的兰家的女儿,自小与爹相依为命。听人说,妈是在她刚过两岁生日的那天,跟山外的一个青年人跑了的。从那以后,爹不怎么管她,整天除了酿酒外,便关起门来独自喝自己酿的苞谷烧,醉熏熏的。小兰花便经常和那些林雀、小鸡呀对话,经常把碗里的饭撒在地上让那精灵们来吃。
转眼间,兰花就到了出嫁的年龄。山里的姑娘就像春天里的桃花,往往在它们最艳丽的时刻纷纷凋落,寻找各自的归宿。兰花命好,丈夫是河西塬里唯一的一名戴眼镜的“先生”。于是,在一个梨花满山时节,一顶红轿子,几杆唢呐,吹吹打打地把兰花抬到了“先生”家里。
先生细皮嫩肉,斯斯文文的样子,鼻梁根上架着一对厚厚的玻璃片。先生对兰花很好,既不让她下田,也不要她种地。每天兰花就拾掇一下屋里屋外,侍弄着先生的朋友送来的一对有着雪白羽毛的鹭儿。隔那么三五天的,还肩并肩地一起到苦竹寨的集市上买东西,顺便吃一碗让河西岸婆娘眼馋的辣椒猪脚粉。兰花也挺贤惠、善良地,每当乡邻们谁家有个急钱事,不用开口,她总是送上十块八块的,也不讲半个还字。
东湾妹妹都说:兰花姐儿命好,找了个好人家,也不知道是哪世修来的福。拉着兰花的手长长短短地问个不停,说是要沾些兰姐儿的福气。
嫁到苦竹寨的这两年里,兰花好像是在做梦,梦还没醒时,先生却因一种不知名的病,双手捧着肚子窒息而死,没了先生,兰花就像失了主心骨,泪水让溪水都上涨之后,在村人的操持下,把心爱的丈夫送到河对面的洲子上。
先生走了,兰花整天失魂落魄地,整天站在河边,抱着那一对白鹭儿。望着先生的坟前发呆.....
当西岸人看到兰花穿上那套青衣青裤(湘西风俗,守寡妇女应穿青衣青裤,以示贞洁)时,沙洲子上先生坟上已经是草色青青了,毕竟东湾的婆姨除了出众的乖巧之外还有着骨子里的固执和勤劳,就像苦竹河上的峰峦溪的山梨子树,坚守到冬日里的每一轮太阳方才结出甜涩涩的山木梨儿。
3
河对岸,那汉子见了少妇,双眼里射出精光,忙将那猎物用棕麻绑了双爪,扛在猎枪上,乐呵呵地往这边赶来。汉子打了几声响哨,掠起一群水鸭子在绿洲上盘旋。少妇便细眯了杏眼欣赏那人和群鸟的嬉戏……倏地她发现猎枪上的猎物,粉脸一沉,掉头往回走。
汉子急忙赶上,扳起少妇的肩呵道:“怎么了,日头还没有落窝,走个卵呀!”少妇闪了闪身子,一双哀怨的杏眼瞪住伤鹭,伸出手怜兮兮地抚摸着。鹭儿通人性似的,痛苦地睁开眼睛,长长的喙儿高高翘起,喉管里发出细脆的呻吟声。
“把它放了”少妇轻轻地吐出几个字。
“啥?你倒讲的哩!为啥?
“好歹是条性命。”
“啥哩,畜牲的性命值个卵。”汉子一副凶狠样,仿佛还不解气,嘴里喷出极浓的酒味。伤鹭在低低地哀鸣,汉子便烦躁地叉开手指捂了捂鸟喙,“哼你娘个呆鸟,没事由破坏老子的兴致。”边骂边涎着脸将身子往少妇身上凑,“亲亲你男人,嘻!"”那只空着的手作蛇状往女人身上抓去。见女人脸有温色,汉子又不敢放肆,鸟手便在半空中用力地挥了一下,带着股利风,然后憋足促气,把手上的球肌鼓圆,哈开嘴牛皮道:“看哩,老公有的是力气,捉得了虎搬得动山,随了我,管保你天天吃疙瘩肉,困暖和觉。”
“呆想吧!”少妇淡地侧转身,哗哗地往回趟去……背后传来汉子粗俗的咒骂声。
4
入夜,沙洲边没了人迹,远处的村落间或传来一两声狗吠,越过原野,传到遥远的苍穹里,入秋的风极凉,田野在夜色中变得厚实而庄重,虫类们在西风中拼命地为自己唱着最后的挽歌。
一支小船从苦竹河上游急急荡出,发出哗哗的颤声,使刚刚停息的狗吠声又汪汪地连成一片。那汉子一身短打打扮,将小船拴在河边的老柳树上,抱起一只瓦罐,兴匆匆地往堤边一间林中小木屋奔去。
木屋的灯还亮晃着,隐约能看到映在布帘上的头像来。汉子想:狗日的兰,白日里还赌气,晚上还不照样在等我吗,汉子忍不住偷笑,一边加快了步子。
“兰!兰!”汉子压低嗓门轻喊两声,见无人搭理,心里就嘀咕:狗日的,还和我玩猫抓老鼠不成。便忍不住,土豹似的窜土台阶,斜肩往门里闯去。“砰”的一声,迎接他的不是女人那滑溜溜的身子。而是一根粗大的栗木。汉子无助光头上老大一块肉疙瘩,呲牙咧嘴嬉笑道:“好哇!狗日的兰,给老公吃暴栗哩,来来来!老公替你搔搔痒,恁舒服呢!”
灯光下,站着一个愠怒的少妇,依旧是红褂绿裤,瀑布似的乌发搭拉在胸前,杏眼圆睁,手里握着那根极粗的栗木,汉子毫不在意女人的怒气,只顾贪婪地咂吧嘴,鸟眼死死地咬住女人俏丽的身子。
“作甚?”女人的神情好冷漠。
“我……我要和你……”早已压不住欲火的撩拨,颤了颤身子抢上去,哈哈地咧开阔嘴往女人脸上强贴过去。女人没了往日的柔情,拼命反抗,三扭两扯地,终于敌不住汉子一身蛮力,被放到在板床上,任那条笨拙粗野的躯体在自己身上疯狂,眼角里滚出细亮细亮的一串泪珠。
汉子见了,僵硬地停下动作,呆呆地盯住女人那双冰冷的眼睛。这眼神使他想起了那只白鹭垂死的神情,心中恍若失去了什么,抑或是女人温存的身子,抑或是别的什么鬼名堂,愈想脑壳愈疼,便干脆不去想那只败兴的精灵,觉得人与鸟原本就毫无干系,但身边的女人却怎地变得如此寡情?一股鸟气在肚内燃烧,膨胀,便狠狠地站起来,伸手将那只瓦罐猛地往地下掼去。随即,一股极浓的鹭肉香味在木屋里弥漫起来。
女人拼命咬住嘴唇,涌满泪水的双眼绝望地看着汉子。猛地,女人挺起身子,一口唾沫结结实实地喷在汉子僵硬的脸上,牙缝里冒出一句话来:“雷劈的!”
汉子的脸青得发颤,隐隐地透出凶气,双拳捏得铁紧,“砰”的一声打在板壁上,发疯似的抬起头,发出一声恐怖的怒骂声,似要把肚内的气一口喷出来:“猎日的贱坯,只一日功夫就瞧不起老子,啊,老子对你往日的的情义算个卵哩!”
女人冷冷的背转身子,任那细亮的泪珠往下流。
“狗日的”汉子转身闯将出去,嘴里似在聒噪:“……嫌老子是撑船佬,穷……狗日的,想那小白脸的花花钱,哼!老子……老子明儿就赚大把的钱给你看……你看……狗日的,还不死心,那小白脸……哼……”
5
汉子说的“小白脸”是死去的先生的同学,石头寨上的先生,邻县人。因父母的成份问题,被发配到这里做了先生。
先生在时,小白脸隔三差五地都要到苦竹寨来。就在门口河边的老柳树下,随意地谈论着那些兰花一辈子也弄不懂的字眼。开始,兰花还陪着坐,浑身不自在地看着他两个,先生和小白脸时不时也捎带上兰花一句,兰花就郝然一笑。他们就都说:“兰花笑起来,真好看。”
后来,兰花说干脆去侍弄小白脸送来的那对白鹭儿。鹭儿很可爱,通人性似的,时常“扑摆摆”地跳到先生或小白脸的膝上,耀武扬威地行走,时常逗得他们哈哈大笑。
先生死去那年,正赶上那场令人心酸的“文化大革命”。苦竹寨民风俗淳朴,硬拖刀握棍地顶住了公社造反派要“革臭老九的命”的运动。可小白脸就没那么幸运了,山里的先生就那么几个,还加上父母的成份问题。简直成了罪不可赦的活物。于是,一天到晚,脖子上挂个破铜锣,从寨子东头打到西头。
先生走了,小白脸不知从哪里听到信,夜里偷偷摸摸地从十几里地外的寨子赶到这里。兰花看到小白脸时,简直不敢认了。脸上乌七八糟地画着些动物,被汗水的浸湿后俨然成了锅底面。搭拉着左手,横放在胸前,一副谦躬的样子。小白脸到先生灵前深深地鞠了三个躬,泪流满面地走了。
这一走,便走得毫无音讯,后来,兰花听人说:小白脸在城东头劳教所里挑着砖瓦,还有端枪的人守呢,也有人看见小白脸在阎王滩(澧谁流域最凶险的滩,解放初期,政府炸平暗岩礁石,河道平直,但仍水流滩险,过往船只,常雇纤夫)上做纤夫。再后来,就没有任何消息了。也就那年,那对已经有两斤多的鹭儿不明不白地死去了。
直到三年前的一天,半月才来一次苦竹寨的邮递员老麻叔站在河堤上扯着嗓子喊“兰花、兰花,快来拿汇条儿。”兰花才知道小白脸已调回了他自己的县里,仍就当着先生,所有的问题也搞清楚了。从这后,每隔那么两个月,兰南总要收到不多不少20元的汇条儿。那年月,薄薄的汇条儿不知引来了几多啧啧的惊叹声和艳羡的目光。尽管兰花在请人代写的信中一再说明不用再寄钱,可汇条儿仍旧没间断过。直到一年前,兰南在信中说要和人结合了,许是考虑到汉子的缘故。小白脸就在每年先生的忌日寄上一些钱物外,再也没写过什么。
一年前,那是兰花认识汉子的第二年,自然汉子是知道好些汇条儿事。
6
月夜,沙洲边的老柳树筛落些许月儿的碎片,一部分飘落在水里轻轻摇荡,一部分洒落在堤坝上。
周围的稻田里一片静谧,发出处女般温柔神秘的光,使人很容易产生一种莫名的冲动。
随着哗哗的河水的颤声,从苦竹河壁弯洲子里荡出一条小船。月影摇晃,一曲轻柔的湘西小调便随着河水一圈一圈地漾开:
韭菜花开细茸茸啦有心恋妹不怕穷呢
只要二人情意好啊冷水泡茶慢慢浓呢……
人虽粗犷,歌却唱得恁轻巧、绵甜。洲子里偶尔传来几声鸟鸣,与歌声相和,这似乎便成了一幅精巧的月河行歌图。
拴好船,汉子乐呵可的飘进木屋,神气活现地挺在女人跟前,脸上泛着一层红光。屋外有只白玉鸟在啁啾,叫得很急很妻凉,似在找寻它的伴侣。汉子将灯捻挑亮一些,木屋里弥漫着醇醇的香味。汉子觉得,那是从女人的颈脖或是其他部位散发出来的,搔得心中怪痒痒的。
“咳咳!”汉子摸了摸怀里那包硬物,心里禁不住乐了,便倒背了双手笨拙地踱起步子来,双眼不时朝女子睃了几眼。
白玉鸟仍在啁啾,酷似女人的哭泣。汉子便想了,这女人也怪可怜的!年纪轻轻便死了男人,独自守在清冷的小木屋里也真不容易,她需要硬朗的男人哩!想到这,他突然觉得自己有一种责任,于是一股热气在体内升腾,自己永远都是这女人的主宰。
女人的眼前没人一般,埋着头自顾纳鞋底。汉子猴急了,抢上去一把夺了鞋底,急急地从布褂里抱出那包物便递过去。“兰,兰哩!看,老公这回可发了,大把大把的票子,随你花,你说咱去苦竹寨,不,咱上街去扯它两匹花布,做几身像样衣服!”见女人们不搭理,一双鸟眼眨了眨,抓起女人那双玉手往自个脸上扇去:“打哩,打哩!老公不听话,打个够,嘻……”.
女人木讷看着壮汉,目光在他身上游移,那宽阔的鼻翼,厚实的胸脯曾让她颤抖过,让她在先生死后又一次得到爱的滋润。她记得,先生死后不久,在苦竹寨的集市上,几个流里流气的水佬倌围着调戏她,她惊恐地抖缩着就要像要死的那对白鹭儿一样地绝望时。一条汉子拔开人群,用厚实的胸脯护住了她,那双铁拳紧紧地将她……那以后,汉子每天从两里外的苦竹河上游撑着小船送来野鸡、斑鸠等猎物。起初,兰花也并不十分领情,慢慢地就不防着些什么了。她知道,汉子是真心对她好,可她怎么也忘不了徘徊在心原上的那对白色的精灵。而今,那双令她感到安全与幸福的拳头竟然也对温驯的鹭儿那般残忍。
她痛苦地闭上杏眼,轻声说道:“咱不隆罕,那些东西。”
“那你稀罕啥哩?”汉子上了蛮劲,一把抓住女人的手吼道,“你说,说哩,要啥?就是狗日的月亮耙粑,老子也去捅!"
女人咬紧嘴唇,慢慢地把手伸过去,摊开:“我要那只鹭儿,被你打死的鹭儿!”汉子心一悸,像被那只古怪的精灵猛地啄一下,缓缓地垂下脑袋。给女人跪下了,给死去的精灵跪下来……
7
翌年夏日。太阳老毒老毒地,晒得黄土都发白、发光,晒破人的脑壳。
沙洲子上,汉子赤着胳膊,将一篓篓烂虾往白鹭栖歇处丢去,然后快活地躺在淀边的大榕树下斜眯了眼,扯开嘴像哭样地笑看着这些精灵追逐嬉戏。
洲子里,芦苇一片浓绿,芦穗闪着点点银光,野荷花怒放,不时送来一阵清香。天上游移着丝丝白云,风儿很柔,洲边轻轻地摇晃着四瓣小白花。
汉子惬意地眯起双眼做了呆梦。他梦见七个仙女从天宫向苦竹河飘过来,在青青的嫩草地上轻轻抖落身上的彩裳,裸露出粉嫩的肌肤,快活地扑进河中嬉闹。他悄悄地走过去,抱走了一袭粉红色的绸裙。一会儿,就有个很俏丽长得极像兰花的仙女含情脉脉地看着他,款款地向他走来……倏地,一声惨叫,仙女化作一只白鹭被凶猛的老鹰叼走,他急得捶胸顿足,大喊大叫……
汉子猛地醒了,那是一阵清脆的枪声把他从梦幻中拉回现实,他知道,又是城里人来沙洲寻乐。
汉子忙拔腿往洲子深处赶去,像一只刚猛的大鸟,将身后的沙子掀得老高老高。
枪声仍在时断时续地响起,汉子忙掏鹭哨,将慌乱的鹭群往下游引去。冷不防,他发现一只伤鹭正惊恐地朝身边赶来,嘴里发出,“嘎咕咕"的乞救声,这精灵可被吓坏了!后面,不远的一个土洼里,高大猎手正贪婪地举起双管猎枪……
汉子见了,豹眼圆睁,炸雷般吼道“狗日的,挨千刀的杀坯!”话音未落,整个身体已经腾地跃起,重重地落在伤鹭的背后。
猎手一惊,颤抖着的手指不经意扣响了板机。
“砰”地一声山响,子弹呼啸着钻进汉子赤裸的胸脯,溅出一片殷红的东西来,老红老红的。
那红的和春日里兰花死去那晚吐血一般鲜艳,一般夺目。血迹弯弯曲曲地扭成一朵桃花。
想到兰,汉子晃了晃,咬牙挺住躯干,转身从地下轻轻抱起惊抖的伤鹭,阔嘴边露出一丝温善的笑“……抖啥哩!……兰……有老公在……怕……怕个卵……咱……困觉……”
慢慢地,汉子凝固了嘴角那丝温善的笑。手中的精灵不安地“嘎咕嘎咕”地叫起来,不知是惊恐,还是哀怨……
8
春天。
苦竹河青青洲子上,并排静卧着三个坟堆。左边那个长满了细细茸茸的黄花,中间的零星地爬着些马瓣草,右边则俨然一座新坟。
洲子下,是那一望无际的苇林子,所有的芦苇都已生长得粗壮粗壮,看不出丝毫曾烧毁的痕迹。
苇丛子里,一群群白色的鹭儿悠闲地游憩,偶尔有七八只“腾"地飞起,落在坟堆前,拉长了脖子,哭泣似的鸣叫几声,像在问候又像呼唤别的什么。
起风的时候,零落在地上洁白的羽毛,在柔风舞蹈,像一个个精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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