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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的心

时间:2020/3/10 作者: 生灭思归 热度: 210411
  所有的故事都必将走向庸俗,哪怕用永恒的爱恨来注解。我是一个没有了过去的人,当我走在覆满白雪的荒原中,望向道路尽头永夜般的漆黑时,我会想起那双不可磨灭的绿眼睛。

  我尝试着回忆那个遥远的夏天发生的事情,可一切都已无法改变。迄今为止,我只能强忍着孤独活在这世上。

  一

  我们在一家不知道名字的咖啡馆相对而坐。与我分享同一张桌子的人似乎是秃顶——他不肯把滑稽的毛线帽摘下,即便是在室内,洁净的衬衫领箍着粗壮的脖子,浑身散发出一种羊毛衫的温暖气味,低下头去寻找,还能隐约瞥见裤脚上的一两根猫毛。

  我并不记得他的脸长成什么样,他,或者说这一类人,在我的周围天长日久地生活着,却仅仅传达给我一种印象,那些显著的、类似的特征,比如一个收入和家庭都不错的好爸爸,就是那种在邻里之间都会被称道的男人,构成了我对他们全部的记忆。

  这就是我的同事,我所频繁接触到的那一类人。至于咖啡馆的女侍、百货商场的售货员、写字楼的保安、电视上熠熠发光的模特,对于我来说连印象都不曾留下,就像是行走在街道上吹来的一阵风,我在两三个呼吸之间嗅到他们的气味,然后抛诸脑后,仅此而已。

  他们并不曾在我的世界长久存在。对于我来说,世界的路线是固定的,那些商铺林立的林荫大道,被温暖灯光照耀的砖石路,和雨天令人倍感凄凉的泥水街,统统化为飓风中的碎片散落远方,然后我将穿过覆满白雪的荒原,沿着面前唯一一条路摸黑走回家去。

  我从来不曾走到过,正如圣马丁鸟无法落地。有各种各样的人在半途中将我拉开,讲一些我可能永远也无法记得超过一个钟头的事情,然后我不得不停留在中途的驿站休息,次日从那栋别人眼中“属于我的公寓”里再度走出,忍受新一天的孤独。

  比如今天,这个自称是我同事的人邀请我来到这家咖啡馆,我只是呆呆坐在座位上,机械地谈笑。圣诞节的临近让街道变得热闹起来,欢快的歌曲和孩童的嬉笑伴随着叮叮当当的铃儿声和飘落的雪花,从玻璃窗外传到我耳边时就变得模糊。我从来无法融入这一切所谓的热闹,当一个人被动地从这个世界中剥离时,他尽管冷眼旁观,却始终无法有一丝一毫的参与感,孤独就渐渐成为了他的所有感受。

  我注视着面前的咖啡杯,乳白的拉花被小勺搅来搅去,对面男人的声音断断续续传入耳中:“伊森,你喜欢小孩子吗?”

  “呃……不算很讨厌吧。”我含含糊糊地应着,心里满是起身走人的渴望:“怎么了?”

  “你圣诞节会回家吗?我太太说如果你乐意,可以来做客。”他对我和善地笑着:“你看,你的拉花,像不像一个小姑娘?”

  “什么?”我被他惊了一下,低头去看自己的杯子,深褐色的液体上浮着微微颤动的奶沫,被我的勺子搅得看不出形状,我想他是为了强行找一个话题罢了:“嗯……是有些像。”

  “所以,你愿意来我家做客吗?我女儿央求我很久了,她特别喜欢你上次送给她的小猫。”他友善的眼睛期待地盯着我,我一时手足无措——我完全忘记了他有个女儿,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送给她一只小猫,话语堵在我的喉中,我吞吞吐吐,不知如何作答。

  “伊森,你回家吗?”他问。

  我思索着他的话。回家?我不确定。也许人们把我的公寓叫做家,那的确是我结束一天的事务后歇脚的地方,干干净净,只有一些消毒水的味道,潜意识里我总觉得什么东西缺失了,一个家应该有的声音、气味和颜色,在公寓里都遍寻不到,我并不想回到那里,可目前为止我只有那里。

  “我是说,你父母的家,他们会不会也想要你回去?你知道,他们年纪大了,就会想要更多的陪伴。”

  他继续絮絮叨叨,而我已经无法继续忍受这场对话。很少有人这样讨厌,专注于你不愿提起的事物孜孜不倦地探寻,我几乎不去想我的故乡,那个被我的记忆埋葬了的地方,虽然尚未记起原因,可那时光深处的某些事情却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中。

  “不,我是说,我接受你的邀请。”我放下杯子,站了起来:“为什么不呢?”

  他因疲惫而发福憔悴的脸焕发出喜悦的光辉,一瞬间让我有了些许真实的触动:“谢谢,伊森,我们会很期待你的到来……”

  他之后说了什么,我已像往常一样忘记,无非是些鲜少意义的祝福罢了,我只记得我披上大衣,推开门去,面前金色的欢乐之海渐渐消失在飓风中,孩童的笑声顽强地停留片刻,最终一道消失在寂静的荒原上。我沿着那条走了千百遍的路踽踽独行,到公寓门前时不由得抬眼向路的尽头望去,一片永夜的漆黑,可我却总是对它充满恐惧而渴望的情感,像是有魔鬼在等待。

  我回到驿馆,在冷冰冰的床上躺下。孤独像一个老朋友,给予我拥抱和宽容的安眠,从前我便在这样死寂的雪夜中沉沉睡去,可今夜我睡不着。我睁着双眼,它们在我因忧郁而刻上皱纹的额头下像两口幽深的井,装着迷惘的寒水。我隐约听到窗外北风的呼啸,和小姑娘断断续续的笑声,仿佛在我与世隔绝的窗外,有什么我遗失已久的幸福正在上演。我幻想着我立刻从床上弹起来,奔到窗边,一把拉开那两片碍事的玻璃,紧接着看到她光着脚丫在学雪地中飞奔,快乐地尖叫,然后一口气朝着我道路的尽头跑去,浑然不觉两旁积雪开始融化,纷飞的落叶变为嫩绿新芽,直到扑进久远的夏天的怀抱。

  我将双手覆盖在脸上,任凭北风继续路过我的窗棂。

  也许我的生活本不是这样的,可原本应该是什么样,我记不清楚。大概在我的梦中曾经出现过一个暖黄色的金乡,包裹着我尚未死去的童年,那里总有一双绿色的眼睛,宛如夏日最澄澈的湖水,回头对我张望,我着魔般盯着那双眼睛,从中寻找开满野花的草地和抱着猫的小姑娘,最后都消失不见。

  我从未在一双孩童的眼中见过那样清澈而又浓烈的悲伤,它们紧追不舍,在每个夜晚闯入我的脑海,从我能回想起来的最早的时日起,一直驱赶着我步入孤独的中年。这双眼睛大约属于一个坏透了的小女孩,自私、爱疯爱闹、残忍又天真,总是惹下无数的麻烦,到头来被父母教训了也要咬牙切齿地紧守着倔强的泪水。她透过我办公桌上的相框静静观察我无聊的工作,在荒原的风雪中嘲弄我半途而废,透过咖啡杯的拉花怜悯我的惊惶,可就是不肯离我而去,逼迫我将这绿色的双眼视为我世界的一部分,并且无法摆脱。

  多么坏的孩子啊。

  二

  我驱车前往同事的家中,他九岁的女儿抱着一只黄白杂花的小猫在门口等我,待我推开车门,她蹦蹦跳跳地来到近前,仰起沾了圣诞树金粉的小脸对我喊:“圣诞快乐!”

  是金粉在那张红扑扑的脸上发光,还是她的笑容本身在发光?我一时眼热,看不分明。

  等我来到雪地上,她一手抱着小猫,一手牵着我,领我来看院子里装饰好的圣诞树。细小的手指冻得冰凉,还要对着苍绿枝桠上点缀的玩偶和拐棍糖指指点点,这个是她的小猫,那个是水泽仙女,更高的地方坐着沼泽地里的小妖精。有那么一瞬间,我误以为绿眼睛在她的脸上对我展露过去的吉光片羽,心脏仿佛灌满沸腾的岩浆,很快,她的父亲走过来请我进屋,我脱下手套用力揉了揉眼,金粉中间,纯真的褐色眼睛亮晶晶地冲我笑。

  我跟随着那位同事进入有着温暖炉火的屋子,他请我稍微坐坐,等待圣诞大餐完成。我谢过他,并请求他让我一个人转转,他也许认为将客人独自撇下多少有些失礼,可在我过于真切的恳求下还是同意了。当他离开后,仿佛将所有的声音也一并带走,我被熟悉的寂静所包围,如同古老宅院里一个伶仃的游魂。

  壁炉旁的茶几上有本摊开的书,我小心翼翼地拿起,看了看封面——那是一幅黑白的画作,贫瘠的原野一望无际,一两座石头房子在当中扎根,枯树用力倾斜,将北风迎向不屈的荒草,阴云上方的空白处印着书名:《呼啸山庄》。我翻开陈旧的书页,它老得简直不像是这家任何一个人放在这的,文字已经有些模糊,却隐隐约约在我心底唤起一丝荒唐的清晰感,就好像……我闭上眼睛仔细思索,就好像我曾见过这么一个疯狂的小姑娘似的。

  当我再试图回想一些具体的细节时,记忆却不肯眷顾,将我重新抛回现实。余下的夜晚我都有些失魂落魄,我坐在女主人精心布置的餐桌旁,称赞她的手艺,说些得体的笑话和工作中的趣事——有什么趣事呢?我空空如也的大脑对于生活中的点滴小事就像岩石留不住潮水。我绞尽脑汁想使自己看起来有人味些,可到头来不过是人家发现了我悲哀的窘境,以温和来竭力掩饰我的局促罢了。

  曾经有短暂的几分钟,我的世界与其余人的世界建立了一丝联系,我努力透过些微的缝隙触碰来自人间的温暖,然后,就像以往无数次一样,当我发现那并非我想要的真实,所有的联系都在我破碎的幻想下灰飞烟灭。

  可我到底想要什么呢?

  在我向这好客的一家人告辞,重新驶入荒原的时候,心中空荡荡的,只有一阵无可奈何的迷惘。我记不起我父母的家在何处,也一同丧失了我童年和少年的一切,我来到这个城市时孑然一身,是个满身疲惫,没有方向的青年人,日复一日,站在了人生后半程的路口。我尝试回想我错过了什么,唯一的线索却只有那双绿眼睛,再往前,是夏天。

  我回到公寓的门前,坐在驾驶位上静静地望着路尽头。漆黑的远方向我招手,在那片刻中,我心底涌起强烈的渴望,想要知晓一切的根源,于是我踩下油门,准备继续上路,奔向那等待着我的一切。可刚刚开出几米远,强烈的怯懦卷土重来,促使我匆忙地将车子停下,开门逃离所有危险的渴望,风一般地冲进房子里,用力锁死大门。

  绿眼睛在天花板上盯着我,直到我无法忍受,将自己缩起来,埋葬在被子里。

  我想求她放过我,找其他人去纠缠,可我闭上眼睛,面前是昏黄的天空,野花开满草地,是那种望一眼都会觉得悲伤的景象。我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随着风吹来的方向走去,夕阳下澄澈的夏日湖水边,有个穿着白裙子的小姑娘在等我。

  我等她回头,让我看一看她的眼睛,她只是背对着我,发梢和裙角在暮色中飘动。

  于是我在寒夜中翻了个身,蜷缩着抓紧被角,等待胸口的绞痛渐渐平息。

  三

  故事总是这样庸俗,倘若每个讲故事的人都有张化腐朽为神奇的巧嘴多好,那么不论多悲伤的故事,都能在炉火边的娓娓道来中变得浪漫起来,成为男孩女孩们心中瑰丽的幻想。试试看,对他们讲道:世上有永恒的爱与恨呐,你能想象一个人会因为另一个人而永远改写自己的一生吗?

  纯真些的孩子会眨着星辰般的眼睛表示他们相信,并且希望自己也能拥有永恒的爱,年纪大些,聪明些的孩子则会怀疑,哪有什么永恒呢?可是,这背后一定是段离奇的故事吧!

  很遗憾,我想要给那个带我看圣诞树的小姑娘讲个好故事,竭尽所能地不落俗套,美化那些令我不忍回望的岁月,最终也难逃庸俗。如你所见,我是个没有过去的人,可是这世上没有人能抛弃他的过去,我也一样,即便人们在知晓真相的时候依然更喜欢相信谎言。因此,故事的开头,就要从很久很久以前说起……

  说是很久,其实不过二三十年,我出生的地方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镇,我也只是小镇上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男孩,可与其他人不同的是,我有凯特妮丝。有时我会叫她“凯茜”,她又疯又坏,玩起来却是一等一的好手,我时时在她的引诱下和她手拉手地疯跑出去,让浆洗好的白衬衫沾满泥巴,回家时头发里缠着草茎,浑身是汗,又脏又累。每当我因此被我母亲教训时,总免不了暗自低落,没过一会,她准会又来敲我的窗子,手里拿着湖边捡到的好看卵石,用五光十色的花纹和编造的故事让我开心起来。

  小镇里的女孩子没有人比得过凯特妮丝。她就像一个恶毒的天使,雪白裙摆,金色鬈发,纤细得宛如一株幼树,娇媚的眼睛望着你时,叫你一不留神就会栽进那深不见底的绿色湖水。同时,她也毫不留情地坑害你,让你受尽责骂,然后她便哈哈大笑着来讨好你,用尽甜言蜜语使你消气,不得不答应下一次继续和她玩。她敢爬上最高的树,攀登最陡的山,哪怕把裙子划得破破烂烂,差点跌落悬崖,可她也在我被一条蛇吓得面色苍白时抓起它丢出去,在碰到凶狠的大狗时用石块把它赶跑,哪怕身形相差悬殊,却能用那副凶狠的神气叫恶犬呜咽逃开。

  我不知道是不是这种疯狂的勇气吸引了我,也许朝夕相处数年,原本就会令玩伴之间相互依赖。我见过凯特妮丝欺负人的所有样子,知道她每一桩疯狂的举动,对我来说,一个九岁的小女孩已经把能做的坏事做尽了,我却还是记住了她在开满野花的草地上抱着小猫的模样。对凯特妮丝来说,我也成为了她心中无可替代的存在,不要问我是否自作多情,在此后的无数个夜晚,我曾比任何一个人都强烈地希望我对她没有如此之大的影响。

  我在九岁那年的夏天,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凯特妮丝。这无疑是件危险的事情,两家的大人都不喜欢她,觉得再没有一个小姑娘比她更淘气,更令人讨厌,可她面对家人的责骂从来不当一回事,只是站在那里等着大人们累了,用谎言和微笑搪塞他们,便又跑出门来找我。

  孩子的爱总是纯粹而天真,在那个小镇里,我已为她做了一切我认为最浪漫的事。我曾经和她爬到房顶上看一尘不染的星光,给她写一封又一封的情书,封面画上她美丽的绿眼睛,写着“致欧肖小姐”;我和她手拉着手跑遍了整座镇子,在湖里学会了游泳,看着她洁白的小腿在阳光下拍打出诞生彩虹的水花;风和日丽的午后,我们玩累了便互相依偎着躺在草地上,她用力地吻我,我则抱住她,随后我们说说笑笑地闹成一团。

  那时的我是个怯懦乖巧的孩子,唯一出格的事情就是爱上凯特妮丝,即便我看到她将鸟蛋捏碎,将小鸡扔出篱笆外,依然胆战心惊地维持着我的爱意,因为我曾看见她抱着我送她的那只小猫,纯洁得宛如天使。当我被迫结束家庭教育,被送到镇里的寄宿学校时,凯特妮丝哭得双眼通红,随后又恶狠狠地发誓,如果是因为她我才要离开,那她就要让大人们后悔。我不敢告诉她原因,只怕她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又会挨责罚,只好轻轻地在她脸颊上吻一两下,保证我永远爱她。

  如果事情永远这样发展下去,虽然不甚顺遂,也不失于一种圆满,是不是?可我没法再回到往昔时光,将湖边的少年揪住,将一切都反转。也许在我的印象中,凯特妮丝早就是一个离经叛道的坏形象,与我所接受的教育格格不入,她浑身上下的疯狂劲儿和对待小动物那种漫不经心的残忍早已令我与她越走越远,而她却在感知我的疏远这件事上天真得可笑,认为我真的会永远像她一样拿出十分的力气来爱人,浑然不觉在我脆弱的心中只有那个草地上抱着猫的小女孩支撑着仅有的微薄爱意。

  那是一个初夏的傍晚,我终于得到允许,从学校回家来,没有在附近找到凯特妮丝的身影,便去了我们最常光顾的湖边。在茂密的树后,我蹲伏着掩藏自己的身体,紧紧捂住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将小猫溺死在湖中。几年中竭力压抑的愤怒和失望冲破了我的心墙,我发狠似的咬住自己的嘴唇,等她离开后飞奔到湖边,连衬衫都来不及解开,一头扎进已经被日光晒暖的水中。晚上,当我浑身湿漉漉地抱着小猫的尸体回到家时,所有人都明白了她干的事情。

  那是我印象中最为激烈的争吵,大人对大人,大人对孩子,孩子对孩子,其实我们早已不算是小孩子了,只是还没有长大的疲惫的男女。凯特妮丝撒谎成性,因而不论是破口大骂,还是委屈辩白,都无法逆转人们眼中的真相,她的父亲说要动手打她,可考虑到毕竟是女孩子,最后仅仅罚她在房间里饿上一天,禁足两个月。不论什么时候,她的目光始终追随着我,而我不愿理睬,或仅仅投给她一个冰冷的眼神。

  你能想象吗?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也曾怀疑过,就在她禁足的那几个月里,我数次地想过她是否真的溺死了那只可怜的小猫,可每当我回想起她曾经干过的种种“恶行”,就不免冷酷地将曾经的柔情和爱意收起,让怒火来填补我的愧疚。你能想象吗?我也许仅仅是为了让她吃些苦头,从而安慰自己以往的些许不情愿,才这样对待我曾经无法自拔地爱过的女孩,忽视她一切沟通的尝试和急切的呼唤,换取“良心”的片刻安宁。

  你能想象吗?

  当凯特妮丝最终结束了她的禁足,走出房门,见到夏天的尾巴拂过草地,她白裙飘荡,金发微扬,又成为了一个天使。只有我清楚地知道,她骨子里的疯狂并未消失,甚至因为暂时的压抑和被我告发的痛苦愈发浓烈。我记得那又是一个傍晚,暮色依旧温柔,将遍地野花和波光粼粼的湖面染上了一层悲伤的颜色,也许因为我的回忆是悲伤的,我才认为这带着暖意的颜色是那样一种含义,可在那片夕阳之中,凯特妮丝向我走来,又逐渐走向湖边,多么像走进了一道伤痕里。

  她回头望着我,大声地冲我呼喊,像以前打赌那样:“伊森!你信不信我没做?”

  我满腔愧疚都化作倔强的愤怒,硬着心肠不理她,唯有冷冷的一瞥。她高声叫道:“所有人都能不相信我,你不能!”

  我再也沉不住气,掩饰般喊回去:“是我亲眼看见的!”

  “那不是真的!”她的神情又出现了那副狠劲儿:“你要是不相信我,我就把我自己淹死!”

  我的心颤了一下,紧接着,我想起她从前对我说的一切甜蜜的话语,她放肆玩闹的时光,和她抱着的那只小猫。

  “我才不会管你。”

  我赌气扭头便走,心里想着再也不要回来了,为了证明我做的对,凯特妮丝需要管教,为了证明她与我所想的那个披着天使外衣的魔鬼等同。我脚步飞快,没过多久就看见两家的房子屹立在路的尽头,闪烁着温暖的灯光。

  凯特妮丝会游泳,她曾经教我如何更快地打水。

  我回去了,比走时更快,我飞奔回湖水边。

  岸上没有鞋子或者外套,我一边恐惧地扑向湖水,一边期望这是凯特妮丝的又一个恶作剧,等我浑身是水狼狈地爬上来,就要笑我是个傻瓜。我挣扎着游向湖底,天色渐暗,我看不清到底有什么,只是后来我抓到一片水草,握在手中,片刻茫然后才蓦然发现,这是凯特妮丝的头发。

  我带着她回到草地上,像此前抱起那只小猫。我不敢低头看,不敢看她是否已经被水泡得浮肿,我更怕看到她容颜不变,用苍白的美丽来报复我。我抱着她艰难地往回走,而我的记忆就断绝在这里,此后,所有的路在我眼中都不复存在,化为飓风中的碎片,只有冰冷的荒原,和永远漆黑的远方。

  四

  我后来渐渐忘记了所有的事情,有关她的一切,都成为了十二岁那年夏天一个模糊的光点。我就此成为了一个没有过去的人,带着那双永不磨灭的绿眼睛辗转生活,像在荒原间漫无目的地流浪。

  可人生不会就此停步,尽管孤独如此,我依然按部就班地长大,读书,工作。后来我娶了一个在大学中认识的姑娘,温柔的绿眼睛,娇弱温和,我们婚后第二年有了一个女儿,我叫她凯特妮丝。我想,当时我也是邻里之间会称道的那种男人,尽管我再也无法提起爱的热情,可我无疑是一个负责任的丈夫和父亲,当我结束一天的工作回到家中,看到扑上来的绿眼睛小姑娘,依然会不可遏制地涌起一阵怀念和柔情。偶尔我会想起时光深处的某个影子,也许她以这样的方式归来,并再次蛮横地要求我全部的爱与信任,这样的想法伴随了我很多很多年。

  后来她死于伤寒。

  那是一场传染病,在凯特妮丝躺在小床上无力地垂下小手几周后,我的妻子也同样离我而去,我再一次成为了荒原上孤独的游魂。我曾竭尽全力地试图留住她们脆弱的生命,悲痛欲绝地希望再看一看那双相似的绿眼睛,最终也只能伴随着细雨中合棺的声响独自惘然。

  多坏的孩子啊。

  当我终于意识到是自己导致了失去她的后果以后,她再一次让我感受了不可避免的失去。倘使她真的曾经回到我身边,我想那也只是短暂的,充满被爱的幸福的匆匆一瞥,真正的凯特妮丝在冰冷的湖水和绝望的孤独中长眠,等待我何时鼓起勇气,离开暂居人世的公寓,向她身边奔去。

  但我不会的,这一生我还没有过完,只好叫她在那遥远的漆黑之中再等等我。

  话说回来,我也只是被我的同事邀请,去吃了一顿圣诞晚餐,这样平常的一件事,怎么会轻易地牵动那样久远的回忆?或许人们真的是这样,哪怕一直都知道真相,却依然选择相信谎言,将不忍回望的一切都美化,直到看不清伤痕和夕阳的分别。这一天也如往常一样,即使我因为某些契机想起了那令我悲伤的往事,也将再次将其忘却。

  目前为止,我只能强忍着孤独活在这个世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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