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军区划给他们部队一个小农场,在六安西边与金寨县接壤的地方,离营区150多里,基层连队轮流到农场去劳动、军训。从6月份开始,轮到三连去农场,他们徒步行军,将这次行动当作一次野营拉练。九班长“二姑娘”因脚上有鸡眼,跟炊事班一起坐汽车。
一个飘着雾的早晨,天还没有大亮,连队排成4列纵队出发了。晨星像眨眼似地在东边天空闪烁,像珍珠一样很重的露水,在道旁的草从中发着暗淡的蓝光。队列的脚步声、谈话声、 咳嗽声和枪托碰击水壶的叮当声,搅乱了清晨透明的寂静。当他们走进响洪甸镇的时候,东方的天空露出了霞光,镇上还空荡荡的,有些人家的烟囱里冒出白色的炊烟,升上蓝色的天空,溶入到飘动的白云中,镇子边上的篱笆、屋顶上,蒙着一层露水。他们在镇东头转向北,走过大桥,走上了那条通往外界的山道。空旷无人的道路,在婉蜒起伏的群山中穿越,伸向雾蒙蒙的远方。忽然,在前面沉寂的上空,一声雄壮的歌声,像鸟一样腾空而起,有人唱起了《基建工程兵之歌》——
“我们是光荣的基建工程兵,
毛主席的教导牢牢记在心……
随后大家齐声加入了合唱——
“……阶级斗争我们做先锋,
基本建设当闯将。
从南方到北方,
从内地到边疆,
艰苦奋斗,四海为家,
劳武结合,能工能战,
开矿山,建工厂,
筑公路,架桥梁,
开发资源,拦江筑坝,
祖国处处披新装,
建设祖国贡献力量…… ”
天近中午时,他们迎面遇到从农场回来的二连。二连指导员宇文秀振臂喊着口号:“向三连老大哥学习,向三连老大哥致敬!”两个连的领导相互握手致意。二连的队列里有人喊了一声:“淮海,我亲爱的好朋友!”
接着一个身材细长的人走出队伍,像仙鹤一样迈着长腿跑了过来,一边跑,一边把步枪往背后甩,身上衣帽不整,枪托碰得水壶砰砰直响。
“你可把我忘了?”
跑过来的人是沈进,头发很长,露在歪戴的军帽外面,嘴唇上满是浓黑的胡须。淮海连忙也从队伍里走出来。沈进抱着他的肩膀,眼睛里含着温柔、湿润, 说:“真把我想死了。你说来农场找我,怎么一直没来呀?我那瓶古井贡还留着,等你来喝呢。”
淮海问他:“农场那边怎么样?”
沈进说:“苦不堪言,我已有3个月没洗澡了。”
淮海又问:“农活苦不苦?”
沈进说:“我没有干农活,他们把我安排在伙房帮厨,当了几个月的伙头军。”
淮海望望走远的队伍,抱住沈进的瘦肩膀,拍了拍他的背。“在伙房怎么也没有吃胖一点。再见吧,好朋友,各自珍重吧。”往队伍里走去,又回过头说,“夏天来农场玩,我们去钓鱼。”
沈进在他身后嚷道:“我一定去,西瓜熟的时候去。”
太阳西沉的时候,他们在一条小河边停下来休息。还有六十多里路,今天是走不到了,要在这里露营。炊事班升起了炊烟。晚饭吃的是馒头、青菜汤。饭后自由活动。六月的夜晚,安宁,迷离,草地上洒着露水,远处传来隐隐约约野鸭的沙哑叫声,夜空中升起一片闪着亮光的星河,从南面吹来暖和的散发着青草气味的风。营地里响起了歌声,淮海拉起了手风琴,储义民和上海兵钱福根在他旁边吹着口琴。远一点的地方,响着云海滨的悠扬的笛声。五班副班长程良才走过来说:
“淮海,你拉一支欢快的歌吧。”
淮海拉起电影《青松岭》的主题插曲《沿着社会主义大道向前方》,和着音乐,响起程良才那高亢、尖锐仿佛女声一般的歌声:
“长鞭来,
那个一呀甩吔,
叭叭地响呀,
哎咳依呀,
赶起那个大车,
出了庄哎哎咳哟,
劈开那个重重雾哇,
闯过那个道道梁哎,
哎哎咳咳依呀,
哎哎咳咳依呀,
哎哎咳咳依呀哎哎咳呀,
要问大车哪里去吔,
沿着社会主义大道,
奔前方哎,
哎哟喂哎哟喂,
哎哟喂哎哟喂,
哎咳哟喂哎咳哟喂,
沿着社会主义大道,
奔前方哎哎咳哟。
哎……”
连长扯着嗓子喊道:“同志们,休息啦 ,明天还要行军。”
农场有200多亩土地,东面是一条大河,其它三面围着低矮的丘陵,北面的丘陵坡上有一片茶场,这里盛产六安瓜片。每天清晨,丘陵的上空和河面上,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气。这里没有自来水,农场有一辆载重2。5吨的轻型军用卡车,炊事班每天用汽车到河里拉水,战士们刷牙、洗脸也是到河里挑水。也没有浴室,每天劳动结束后,就到大河里洗澡。
小麦成熟了。今年麦秋是个丰收年,沉甸甸的麦穗,低垂着脑袋,像金色的波浪一样在微风中起伏,麦田里树立着许多稻草人,但聪明的麻雀并不理会,依然在田里啄食,吃饱后悠闲地站在稻草人的草帽上,叽叽喳喳嘲笑着人类的愚蠢。割麦开始了。4人排成一排,挥舞着镰刀,齐头向前推进,田野在他们身后裸露出来,躺着一排排割倒的麦秸。城市兵不会割麦,就把割倒的麦子捆起来,挑到停在田垅的大车上,再运到打麦场上去。
似火的骄阳,一动不动地悬挂在天空,散发出来的热气笼罩着田野,蓝天被炎热烤得焦黄,黄灿灿的麦地里雾气腾腾,像一片滚滚黄尘,大家热得连头都不敢抬。麦地尽头,是一片蒙着灰尘的无精打采的杂草、灌木。水牛也被晒得筋疲力尽,在闷热的空气中,在散发着成熟的麦香气息的烟尘中,在暑热中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偶尔从东边河面上吹来一阵暖风,卷起波涛般的尘埃。
已经连续割了3天,但还有将近一半没有割,大家都累得筋疲力尽,在闷热的空气中,在雾蒙蒙的烟尘中,喘着气,湿漉漉的衣服,就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贴在身上。田埂上两只装凉开水的水桶,一会就喝干了。常宝传割完了一块地,回过头来站在地头上,摘下头上的草帽扇着风,盯着一粒粒滴落在被他的大脚踩倒的青草上的汗珠说:“一个汗珠摔八瓣。”他又仰头往天空看了看,朝正在弯腰捆麦秸的淮海走去,“走,我们到河里洗个澡。”
淮海直起身,往旁边的地里看了看说:“不去,领导要批评的。”
常宝传说:“批评个屌,我们已经割了3块地,他们才割1块。你不去我们去啦。”
淮海又弯下腰收拢割倒的麦秸,突然,他似乎感觉到凉爽了一些,有一阵风吹到他的脊背上。他直起身,用手背擦擦额头上的汗水,朝东边大河的方向看了看,他看到了在东边河的上面天空中,涌起一片乌云,风吹动着乌云,向麦田这边移动,在乌云下面,常宝传几人正好像拉着乌云往回跑,嘴里嚷着:“要下雨啦!”风越来越大,麦捆在地上滚动,从云层中落下稀疏的很大的雨点,抽打在人们的脸上、身上。副连长在田里跑动着喊道:“赶快把麦子运回去。”拉车的水牛也受到人们忙乱气氛的感染,仰头哞哞叫起来,用蹄子刨着地。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将割倒的麦子全部运进仓房,强劲的风就裹挟着暴雨从天空倾泄而下。
晚上,雨势没有丝毫停止的样子,反而更大。突然,一道耀眼的闪光照亮了田地、房屋,一片寂静过后,响起“轰隆隆”一声雷鸣,一阵密集的雨点紧随着雷声打到窗户上发出“噼噼拍拍”的响声。麻公公学着《地雷战》中汉奸队长的台词喊道:
“妹(麦)子,太君,妹子全完啦!”
深夜,大家都在沉睡中,突然集合的哨声将他们惊醒。外面仍然在下雨。他们集合到饭堂里,只见指导员站在队伍前面,头顶上的灯光照得他脸色苍白,他神情严峻地像是在咬着牙地对大家说:
“同志们,我们的庄稼要烂在地里啦,怎么办?‘麦收时节停一停,风吹雨打一场空’。同志们这几天都很疲劳,我们也想让大家休息休息,但老天爷不让。现在正是考验我们的时候,正是发扬我军连续作战优良传统的时候,共产党员、共青团员,关键时刻要发挥作用、树立榜样。连里决定,冒雨抢收麦子,从现在开始,什么时候把麦子割完,什么时候休息。大家有没有决心!”
大家睡眼惺松有气无力地回答了一声:“有。”
指导员大吼一声:“有没有决心?”
大家的精神立刻被振奋,齐声吼道:“有!”
指导员喊了一声:“走,割麦去!”第一个走出门去。走到门外又停下,脱下身上的雨衣,往屋里一扔,然后大步迈进仍在下着雨的黑夜中。天亮以后,炊事班将馒头和开水送到地里。大家站着匆匆吃了早饭,又挥镰割麦。连里所有的干部和后勤人员,包括炊事员也都加入了割麦的行列。割了一天一夜,到第二天夜里,终于将麦子全部收完。大家匆匆吃了东西,也不漱洗,就倒头睡去,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
六月的淡黄色的美丽黄昏显得那样的迷人,西天的红霞已经沉到大山后面,带走了白天的燥热,紫红色的云沉重地压在天幕上,尘雾弥漫的寂静笼罩了田野,一只鹌鹑咕咕地叫着,飞落在一块农田旁的灌木丛里,打麦场上,响着打麦机隆隆的声响,笼罩着新收小麦的热烘烘的气味和糠尘。吃过晚饭后,他们还在打麦。几天来的繁重劳动,让淮海厌烦透了,他想,我这当的是什么兵?空军、海军、坦克兵还有侦察兵,那才叫军人呢,可他每天不是挖石头,就是种庄稼。今晚班长又喊他们上打麦场时,他的老毛病又犯了,大大发了一通脾气,班长就叫他在家歇歇。淮海来到东边大河边一架倒映着有节奏地缓慢转动着风叶的风车的暗影里,打谷场上传来有节奏的铿锵的歌声,那是江都兵刘定远在唱劳动号子:“学一段——最高指示——就——夯唷夯唷……”刘定远在家时是个农村泥瓦匠,他们那里盖房子给地基打夯时就唱这种号子,他的父亲是领唱的,他说他父亲还会唱《梁山伯和祝英台》的打夯号子。河边一片宁静,河水淙淙地流淌,河里不时响起一阵“扑喇喇”鱼儿戏水的声音,对岸的杨树林里,有一只不知什么鸟儿在咕咕鸣唱。他身旁爬着一条附近村子里的小黑狗,它不时警觉地动着耳朵,它能听到许多人的耳朵不能听到的声音。这小黑狗会抓老鼠,它不是喜欢多管闲事,是饿坏了,一次淮海给它吃了一只馒头,从此它就常跟着淮海。淮海用脚抚抚它的脑袋,它站起来用水汪汪的、充满智慧的眼睛看着淮海,使劲摇摆着尾巴,嗅嗅淮海的腿。淮海望着东南方向的天空,一轮明月正从那里升起,天上月圆,人间月半,他心中苦苦思念的人儿就在那轮明月照着的下面的地方,她和月亮一样美丽,也和月亮一样遥远。淮海在和曙光最初交往的时候,总是自然地将自己当作保尔,将曙光当作冬妮娅,以为像她们这样出身红色贵族家庭的女孩,都是将爱情当作爱情,婚姻当作婚姻,追求爱情轰轰烈烈,而当青春躁动期过去,就会将他们这样阶层的人,像一件穿旧的衣服,毫不怜惜的扔掉,去找一个同一阶层的哪怕是丑八怪也不在乎的人结婚。所以,当他和曙光分别的时候,曙光的海誓山盟、眼泪、拥抱……虽然很让他感动,但他也并没有想到她以后还能始终不渝地深爱着他。到了新的环境里,不久她就会如当年主动追求他一样去追求别人。然而,他们分别已近一年,她却一直没有间断过和他通信,他信中感情的热烈、真挚、缠绵、执着始终如初,他想,这个姑娘真的和别的高干家庭的姑娘不同?还没有到时候吧。他又想起他家南门大桥下的一个人,家里是弹棉花的,他在地区纺织厂当工人,和他的女徒弟搞到了一起,把肚子搞大了,生下一个男孩。这违反了厂规。女孩的父亲是地区政法委副书记,母亲是中级法院民庭庭长。厂里要求女孩:“你和李强断绝关系,可以不处理你,否则就将你们都开除。”女孩还是选择了李强,也和父母断绝了关系。两人住在男方整日棉絮飞扬的家里,游手好闲,常常有人像看西洋景似的,借故到李强家里来看她,他们手拉着手在街上走时,也总有人在身后指指点点地谈论。有时李强到建筑工地做小工,女孩到糖果厂包糖果、到食品厂剥大蒜,每人每天挣八毛钱度日。生下的那个小孩也报不上户口。但他们不在乎,过得很幸福。可是三年后,女孩终于扔下丈夫和小孩,回到了父母家中。不久就和一个部队干部结了婚——时间会改变一切的。
麦子刚收完,又开始插秧。天上下着濛濛细雨,有时烈日当空,大家头戴草帽,挽着袖子、裤腿。曹大财在给几个上海兵做示范,他左手拿着一把秧苗,用右手从左手中拿出两三根来说:“注意,不要多拿,就两、三根。”然后用食指和中指夹住秧苗根部,把手指插入泥中。“看见了吧,这样就插进去啦。注意秧苗要直,每棵间隔两拳。”新兵中除了江都兵外,上海兵、郑州兵和淮南兵都没有插过秧。
仍然是4人一排,但不是像割麦那样向前,而是向后倒退。淮海插秧并不是第一次,他在上中学时到农村支农插过秧,留在记忆中的是腰酸得受不了。他慢条斯理的插着,插得倒也不坏。可是不一会儿,身边的人就将他留在了前面。小虫不住地飞到他的脸上,他直起身抬起往下滴水的手臂擦着脸,仍然不慌不忙地插着。突然,他感到腿上一阵钻心的痒,抬起腿一看,腿上钉着一条一寸来长、肥肥的褐黑色的软体动物,那是一条蚂蟥,已经吸饱了血。他厌恶的将蚂蟥从腿上扯下,狠狠地扔到前面秧田里。这时他开始感到腰酸,直起身往后看了看,另外3人都快到尽头了,常宝传扯着嗓子在喊:“淮海,加油啊!”曹大财从尽头向淮海这边插来,不一会儿,两人会合了。可是一看,已被秧苗包围,就蹑手蹑脚从秧苗中间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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