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禄的老婆神经有问题,远近闻名。然而疯婆子是在毒死克禄后疯病好的还是在克禄没死的时候就好了真不好分清。
大家说归说,药死了当家的对疯婆子半毛钱好处都没有。所以谁也没想去报官,这家人已经很不幸了。
克禄姓谭,是个出了名的人物,远看奔腾不息,近看两腿不齐。有关他的故事,两箩兜都讲不完。这个瘸子食量惊人,一顿饭可吃两斤干面,据说有年家中吃大汤圆,共煮了三十四个,老婆吃了一个,女儿吃了一个,他吃了剩下的三十二个。吃得才做得,他搞打谷机一上一下的,轮得真像骏马奔腾,刚好发挥了一长一短的优势。
这个曾经棒棒都敲不死的人,怎么就死了呢?
我想起了几个月前克禄来找我的事情。
“小森,小丽遇到了麻烦,能不能帮帮我?”
小丽是他唯一的女儿。乡里乡亲,何况他对我有知遇之恩,我当即爽快地答应了。我不知道我这个说法准不准确,在大家都不看好我的年龄,他确实给了我无上的勇气和自信。
“她疯了。”克禄痛苦地说。
“什么?”我一惊,“怎么回事?”
“她到外边打工,把挣的钱缝在内裤里,被人抢了。”
“那……怎么疯了?”我皱了皱眉头。
“可能是钱有点多吧,那个地方有点鼓。” 他有些揶揄。
“这件事对她刺激很大。”克禄面部扭曲。
“我明白了。包在我身上。”我仍然像三十年前一样拍着胸口。我是外科医生,然而这次的胸口拍得不是那么踏实。好在我们医院精神科很强大,在我的一再关照下,他的女儿小丽日渐好起来了。我松了口气,这次赶回家是急着要告诉谭叔叔喜讯的。
没想到,真没想到。
克禄年青的时候因为力大如牛,周围的人对他可谓敬畏有加。不过他对我倒非常尊重,有一年大年三十,鞭炮声中年味十足,我居然对着他家大声喊:“杀人啦,杀人啦,杀人啦!”
在老家,大家都在虔诚祭祀祝福的当口,这可是大忌,更何况大过年的。我也不知道当时我为什么这样喊,哪来的勇气,或许就是小孩子好玩吧。总之,就是喊了,而且喊得这个随手一戽就能让人抖三抖的听到了。
他的疯子老婆也跟着我学:“杀人了,杀人啦!嘿嘿,杀人了!”边说还边手舞足蹈地比划。
他有点气急败坏。我后怕起来,我本来个子就小,平时就没人服我。
孰料他并没有打我,甚至连骂也没有,当然他也无法制止疯婆子学舌。只见他把我轻轻地拍到一边,郑重地提醒我说:
“嘘!快莫说,过年过节的,这样不吉利。”
见他没有打我,我好像还有点得理得势了:“杀人啦,杀人啦,杀人啦!”再喊了几嗓子,然后得意地离开了。
从那天起,我战胜了我自己,也战胜了他。
那几年村里流行叶子烟,他居然单独给我纸烟。那年头,纸烟可是稀罕物,他可真把我当成了角色,我估计,就是主席来了,他也不一定舍得散一杆烟。
“来,整一支。”
我感觉很得意,机警地看了看四周,接了过来。
他给我点上烟,顺势蹲下来,摸了摸我的头说:“崽儿,你娃儿看起很灵光,将来一定有出息。以后发达了不要忘了我哟!”
“嗯,一定的。”他说得斩钉截铁,不容我半点质疑。
我相信他,因为他孔武有力,他说的话一定有道理,这么多人,他又没有说其他人呢?再说,他犯不着来贿赂我一个小孩子吧。
我摇了摇身子,感觉像孙悟空大了一号,然后像成年人一样吐了口烟圈,很是得意。我觉得我简直有天赋,居然没有被呛到。
“老兄,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尽管说。”我拍了拍胸口。
“我还真有点事想拜托你。”克禄眼睛突然放出光芒,一字一顿地说,“将来出息了,小丽就拜托你照顾了。”
说来也怪,克禄因为长得困难,讨了个脑壳有毛病的女人,结婚后,生的女儿居然长得非常乖,也不知道遗传了谁的基因。
“这个嘛,好说,好说。”
从此以后,我陡然觉得我的腰杆很硬。记得有一次,我和一个同学打架,那个同学追着我打,被克禄看到了,他挺身而出,用食指指着那个小娃儿,喉咙里发出沉闷的声音:“你……”
那个同学吓得屁股尿流,打那时起,再也没人敢欺负我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都觉得那天克禄的手指特别帅,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漂亮的手势。
多年过去了,我成了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还成了拿手术刀的,我真像克禄预言的那样出息了。只是中途回乡感觉克禄已没有了原来的帅气,分明就是一个瘸子。
父母跟我住外省城里,平时我和我的村庄已然没了联系。我专门把康复的小丽送回老家,想给克禄一个惊喜,没想到却得到了他的噩耗。这个消息是疯婆子直接告诉我的。多年来大家喊她疯婆子已经喊习惯了,谁也说不清楚她姓什么,叫什么名字,反正是外地走来被老谭收留的。
疯婆子神情沮丧:“你谭叔叔他走了。”
“你谭叔叔很迷信,也很封建。小丽的事对他打击很大,身体很快就跨了。”
“他咳血咳得厉害,没日没夜地喊,把我都喊醒了。我看他太痛苦,看到他那 ‘腊肉’一样的躯壳,已完全不晓得怎么安慰。就依你叔叔的话送了他一程!他落气的时候还调皮地学了句:‘杀人了!杀人了!杀人啦!’ ”
“医生说你谭叔叔得的是肺癌。家里钱本来就紧,他说小丽要的是钱。” 这个疯婆子泪如雨下。
我很震惊,这个疯婆子什么时候这么清醒,不都病了几十年吗?
“他临死的时候还不断念叨:‘小森是个聪明的孩子,他一定会有出息的……’。”
我突然如五雷轰顶,有点抑制不住眼泪,心里在滴血:“我出息了,我出息了。我一个乡镇职工医院的主任,我的大学同学三十多个,有七个博导,二十几个博士,有差不多一半都在国外发展。”
我自言自语道:“谭叔叔始终是相信我的。谭叔叔始终是相信我的。”
克禄克禄,原来尅的竟然是他自己的衣禄。我深深地忏悔。
再后来听说小丽又疯了,疯婆子亲手杀死小丽后也服毒自尽。
唉!一语成谶,我真不该在年三十喊“杀人啦”“杀人啦”“杀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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