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E.弗洛姆
当你看到这些文字的时候,我已经被吞噬了,像每天都会有人灵魂烟散,像年馑时生命随时粒粒溃败。但我要在此之前,勾画出人的贪婪、人的悲哀、人的凄厉之伤和狞丽之美。尽管我带着疑问而来,还将带着疑问而去。
民国
当世人认清那贪欲的妖孽疯狂地就餐畅饮之时,想象不到自己的祖辈在槐树下纳凉所说的话:“蚂蚱是神虫,不能打,越打越多;不能吃,谁吃谁得病。”那惊恐的神色,面朝豆腐匠人纷纷叮嘱——你说俺是蚂蚱,俺给你吃成个树杈;你说俺是蝻子,俺给你吃成个光杆子。
豆腐匠人说,大婶们,别信那些话了,还是到地里看一看吧。豆腐匠人刚刚购置的一块儿地已种上晚谷,打深井浇水,精心呵护,长势喜人,谷杆三尺多深,谷穗七八寸长,嫩秧秧可庆可喜。但是铅块儿一样的流云,散落在几里地之后,产下的蝗蝻开始向这片地里蠕动。豆腐匠人不忌留言,喊来家人,彻夜连明,在地边挖了一道二尺宽、二尺深的土沟,在成群的蝗蝻接近这片谷地的时候,在沟沿点上一道火墙。那熊熊的烈焰,在黎明青色的天空和一望无际的中原大地上,沟勒出一道无比艳丽的色彩。
但是,不久,大批的蝗蝻仍然蹦跳前进,前仆后继,义无反顾,仿佛越过光焰,嗅到远处的美味佳肴,大群大群地跳向灰烬处,成批成批地涌进沟内;次日上午,不到一个时辰,成批侵入谷地的蝗虫,吃掉半块儿谷地。
豆腐匠人汗泪交加,对着跪地祷告的老妇人们说,婶子们呀,别烧了,神灵保佑不了咱,它要吞掉咱们,还祷告啥!一边说着,一边又鼓励大家再动手扑打;还让两个人扯根绳子,在谷地里往返拉刮,不让蝗蝻爬到谷穗上,可是蝗虫蝗蝻太多,即吃谷穗又吃谷叶,前边的绳子刚刚拉过,后面谷穗上又爬满另一批蝗蝻。这样在谷地里趟过无数回,仍然无法驱除妖孽贪婪的吞噬。
豆腐匠人顾不及叹气摇头,一边怒骂着,一边沿着道道谷垄,抱着家人拿来的粮斗往前推舀,弓腰走不多远就舀到半斗。豆腐匠人一边怒斥着说,吃了你!吃了你!一边把半斗半斗的蝗虫蝗蝻装入口袋。一个下午过后,豆腐匠一个人,蹲在地头看着一棵棵光秃秃的谷杆儿,汗水被习习的晚风吹散,西天那苍茫而瑰丽的晚霞惊心动魄。
当成千上百亩谷地被害虫一片片吞噬过后,没有人再说蚂蚱是神虫了,没有人再跪地烧纸,许愿祷告,而是学豆腐匠一家,开始扑捉蚂蚱当饭吃;捉的多了,就用开水把蚂蚱烫死,然后晾干当干粮储存。而那些蝗蝻一天一天地长大,把天地间可吃的吃尽,开始像黄色的浪潮一样漫向其他的村庄,蹦跳起飞,逢沟越沟,遇墙越墙,而且爬满村民的草房,有些家的草房年久失修,蝗虫所过,草折土落。草屋内也爬满成堆成堆的蝗虫,昏花老眼者望去,就是什么怪物妖孽的黏稠唾液。
当代
我不知道她得病了,而且她也不知道我同样病了。不知道是因为头晚饮酒过量,还是秋气暴戾的缘故,半夜时分,我咽喉剧痛,咳嗽不止,声嘶喑哑。我爬起来,拿来痰盂,一边呻吟着,一边呕吐,从丑时三刻直到卯时到来,才断断续续的昏沉睡下。那些似明似暗的感觉,就是在死亡的边沿上行走,模糊能见到地狱的烈火在游动燃烧。
何止是这一次看到地狱的烈火,常常因心脏不适辗转难眠的时候,会起来躺到女儿的身边。但是不久就又起来。心想,次日凌晨,醒来的女儿忽然发现身边的爸爸突然死了,是否会吓到她?就又到客厅沙发上睡去。不知多少次,当深蓝色窗纱在微风中一缕一缕起伏在客厅、撩拨在耳畔的时候,我听到我的心脏不规则跳动的声响,我想坐起来,但是浑身酥软。
我在模模糊糊中看到一个背影,不知是妻子还是姥娘,她站在远远的路边,在惊心动魄的霞光中,向远方走去。我跟随着她,看到姥娘家旧宅的旁边,正在建筑一种简易的房屋,是姥娘年轻时的家人正在夯打土墙,一群人正在捆剪秸秆排上房顶,那群人到处闪躲着模糊的面孔,却好像还有妻子的亲属和同学。
我一直跟在那人的身后,我想她能回头看我,让我知道她到底是谁。但她一直没有回头,她推开了那道柴门,有一线光模糊的照射过来,却又模糊过去。很久很久,看到她支起一面鏊子,一手举过来一张橘黄色的玉米饼,翻手贴在铁鏊子上。铁鏊子边沿翻卷上来的蓝色火焰,极其艳丽,渐渐变成红色,幻化成地下的烈火,传来地狱里的狞笑和贪婪的咀嚼声响。
我的心脏急剧跳跃,我告诉自己我在做梦,我挣扎着去看我的妻子。果然,我好像听到妻子说,没有盐巴了,生煮些地瓜干吃吧,已经好几天没有盐巴吃了。这时候,我又听到雷声噼噼啪啪地从远处传来,是下雨了。不知道是谁从外面冒雨进来,戴着一顶草帽,草帽下面是一个方格子头巾,披着一块儿塑料布,跨过木门,屋子里的地上顿时滴湿一片,和渗透过草屋顶而在土墙上滴下的色调与味道一样。
妻子忽然不见了,披着塑料衣冒雨过来的人也不见啦。因为我听到低一声高一声的呻吟,仿佛是一个瘦弱的女孩儿趴在屋内残破的床头上,已经濒临死亡,而远处的雷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我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最后,我听到“砰”的一声巨响。那一刹那,我意识到我完了,我的心脏破裂了。
民国
豆腐匠那块儿被蝗虫吞噬的谷地是续弦之后不久置买的。毗邻的数十亩良田,也是被一个老地主刚刚购置。这个老地主原来是一个私塾先生,人称“马秀才”,但说是秀才,却家有大车,各种农具、骡马牛俱全,雇有两个长工。农忙时,地主婆一边顶着烈日监工,一边租赁家里的大件农具。农闲时,开一间磨坊间,又间或放高利贷,家庭富裕。地主婆孕育两女,老地主又纳一妾,生一子,安康幸福。
民国三十一年,老地主精明算到年馑要来,在一些富户人家开始购置土地的时候,他无动于衷,冷眼旁观。
以为很便宜购置了土地的曹家掌柜正得意洋洋,一个人蹲在村巷口那幢红色石臼上面,手握一杆两尺长的烟袋锅,喷云吐雾。曹家掌柜高颧骨,慈眉顺眼,一撇一捺的白胡,熠熠发亮的光头。傍边蹲着其他几个老农。他身后的墙角斜倚着一个戴瓜皮帽的老汉,弓腰塌膝,满脸皱子,也是一嘴苍白的胡须;一条发黄的毛巾搭在左肩,左手吊拉着毛巾的一头,聚精会神看着曹掌柜的长杆铜锅在蓝色的烟雾中若隐若现。
大家正聊得开心,给保长当警卫的儿子从远处回来,并不和迎面走过来的老地主打招呼,而是冲着红色石臼上的烟袋锅高喊,爹,我买肉了,快回家吧。老农回顾片刻,微笑一下走开。
但是,曹家因置地而“蹬了空”后,豆腐匠买了一亩之外,其余的田地在曹家最困难的时候,被老地主微笑着一斗粮一亩全部买走。
曹家的地又临窦家,窦家共有四户,年馑不久,两户死绝,一户女的改嫁,男的饿死,不剩儿女,独剩老人窦钱还剩两亩田地。老地主买过曹家的地之后,就又相中了窦钱的两亩田地,托人说过几次,但这个孤老头性格刚烈,如何也不愿意卖,任凭蝗虫把谷吃完,家无余粮,忍饥挨饿也不愿意卖。
老地主只好登门亲自去劝,说老窦,留作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人活着,年馑过啦,地还是你的地,可以赎回去。老窦说,我饿死也不卖地。老地主说,要么把你的这片旧宅基地卖给我?我可以多给一点儿粮食。老窦说祖上的产业不敢卖;真是卖了,也不卖给你。老地主把五官挤到一块儿,又放松着仁慈地说道:悲哉悲哉。说完背着双手出门去了。老窦又追了出来,说把你的芝麻拿走,一边把一小布袋儿塞到老地主的手里。
之后不久的一个黑夜,一个黑影溜进窦钱的那间草屋,趁老人睡熟,用石蒜臼一下一下地把老窦砸死,红白相迸,惨不忍睹。此四户绝后,人们传言到:马爱吃豆,是“马”把“窦”吃掉了,把窦姓吃绝户了。豆腐匠心里说,马吃“窦”是假,马老地主吃人是真。
当代
那场病中,我在瞬间惊醒的缝隙,疑虑自己是心脏爆裂了。传说心脏病人发疾病时,会大叫而亡,而且往往就是在凌晨。姥爷就是在凌晨寅时心脏病发亡故的,据说他在寅时不舒服,起床走了一走,又躺下去,睡中病发。我正是凌晨被越来越为剧烈的心跳声惊醒,我以为自己要死了。惊醒之后一身冷汗,背靠沙发扶手坐了起来,不敢入睡,惊诧自己是做梦呢,还是真的死了。我看到屋内的黑暗中,模糊可见的那盆花草,左顾右盼,只见自己孑然一身,思量前后,不觉淌下泪来。
当我估计她可能有什么妇科病的时候,我并不为然,心里想,谁管谁,病她病去。而有些时候酒醉夜归,不觉进了卧室睡觉,天亮的时候,却发现她在女儿卧室睡了一夜。我很懊恼,也骂自己没有定力,告诫自己要牢记,自己的脸面在沙发,我的灵魂不属于卧室。在酒醉午夜的月明清白之中,会纵饮一茶杯的凉水,或者到厨房吃几口剩下的饭菜,以安抚灵魂的虚空,充实可能会失去的睡眠。
家庭和睦的那些年月,清晨起来之后,桌上会有蛋花茶、油煎膜片和一碟儿青菜,或者是一碗清淡面条,漂有青青的菜叶,一碟儿榨菜,一枚煮鸡蛋;或者是自家煮的豆浆,一个油炸肉盒,两段消了皮的黄瓜段儿;或者是一碗豆腐脑,两根油条,一杯果珍;或者是大碗八宝粥,几片香肠,一碟儿泡菜;或者是一碗小米稀粥,几个水煎包子,一碟儿瓜丁芹菜。
或者是一碗油茶,一盒菜馍;菜馍是两张纸薄的圆形烙馍,直径一尺,当中夹有韭菜、绿豆芽、玉米菜等。或者是一碗丸子汤,一小盒油馍;颖昌的油馍三指宽,五寸长,下锅一炸,油馍上布满铜钱大小的面疱,焦黄诱人;丸子是绿豆面制作,杂有萝卜碎块儿,汤为清汤,布满油花儿,撒碎香菜。或者是两枚鸡蛋大小的汤圆,两块儿鸡蛋糕,几根腌制的萝卜条;萝卜条放山西醋,一勺颖昌小磨油,调汤圆和蛋糕的甜味;小磨油是芝麻榨制,七十年代之前,在颖昌河两岸就种遍了棵棵近人高、节节开白花的芝麻。或者是一碗胡辣汤,一块儿千层饼;千层饼是细白面烙制,一层层纸薄面皮叠压,一指多厚;胡辣汤有淀粉、红薯粉条、脱水海带和碎块儿羊肉熬制,明朝嘉庆年间传入宫廷,名扬大河南北,香泽我家的餐桌和我家的生活。
非非非,是是是,当萧蔷之内生出是非之后,又成了什么样子呢?
民国
年馑中的一般人家,土地出卖之后,就只有两条路了,一条是向西迎风而行,逃难逃荒,另一条在院子或者床上,也有西风相伴而死。灾情最严重的三、四月,各村天天有人饿死。豆腐匠所在的马家楼村子较大,有时一天就死几口。
当初的死者,年岁大些的原备有棺木,家境差些的也有口薄皮棺材,即使年轻的死者,也要用秫杆编成的席卷起来下葬,也就是申时下葬。只见那浩浩荡荡的送殡队伍,走在那青黄不接的旷野中,在料峭的风中呜咽而行。起灵之前的中午,凡参加过坟地里打墓,以及预备棺木和村子里管白事儿的支持,死者的家人,想方设法要做一顿黑菜汤吃。
再后来,死的人多了,对村东死一口、村西死一口习以为常,不再有村口树下那些纳鞋的大婶,不再有蹲在红色石臼上的抽烟者,特别是开始有死绝户的人家,或者大人已死只剩下孩子只好外出乞讨的时期,这些人家已经无法安排葬事。
一秋无收之后,豆腐匠去看一个老婶子,进门才发现老妇已经饿死在床上,双脚骨现,脚肉被老鼠啃得精光,唯一的孙女一头栽在一只火盆里,早已被活活烧死。豆腐匠慌忙喊来本族的几个近门,用床上的旧席子把老妇人裹了,用大人的破烂衣服勉勉强强把小女孩儿包了,草草抬出去埋了。
那些乞讨流浪在村口村巷中的外地人,死后更是无人认领,荒在野外,任凭野狗野兽拉吃。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双膝以下裸露,皮包骨头,死在一户人家门口一丈远的地方,停尸一天无人管,这一户户主没有办法,只好去弄尸体,却发现是地下突起得一块儿黄色石头绊倒了老人,将尽饿死的老人再也无力爬起来而死掉了。户主叹息着,背起老人,掩埋到村外大路沟里。埋掉之前,又脱了老人的一件略完整的一件棉衣。
甚至还出现那些将死未死也被埋掉者。一户人家的孩子饿得奄奄一息,呻吟如号,家人确实没有一点儿办法,只好狠心将其活埋;一户人家的母亲病饿交加,一声声唤儿子弄些吃的,句句惊心,言言哀怜,儿子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在母亲半昏半迷的时候,托人把亲娘埋掉。颖昌的白事儿风俗中,有死后停尸三天的传统,祭奠纸钱荤素,安抚过世灵魂。如此时期,谈何礼仪。
当代
当那些祭品和花样早餐成为远处的记忆,没有人再做早饭,我会用最简单的方式安抚我的肠胃:一点剩饭,或者随便在街上买点儿早点。下午下班之后,是朋友或同事的邀请,又或者是我邀请他们,几乎天天如此。当这样的小聚不能成行,不愿回家的人,或者不能回家的人,就在闹市的街头向南走一段,远处见到一串串街灯和大厦的光影,向北走一段,远处还是一串串街灯和大厦的光影。
如此徘徊不前的时候,站在习习秋风之中,给一个又一个朋友打去电话,或者坐在小酒店之外的小椅子上,等那可以晚些下班的朋友。这样盯着这个奇怪的世界,眼见嗡嗡声不断的车流,和人行道上并行的情侣或老人,再前面是一片片住宅小区和被城市灯光映红的天空,身后的玻璃窗内是饮酒笑谈的一群人,店门不时进出着饮酒的一张张嘴和满嘴酒气的一口口人。整个城市在无边的中原旷野里发出的暖色的光辉;城市在野餐,城市张开巨口一嘴一嘴吞噬着千姿百态的禽兽、植物、海货和蕨类,吞噬着自己的双脚、双腿和双手。秋风渐紧,而在源源不断的秋风之中,城市是一枚巨大的裂缝的蛋,睲而富有营养的清液或者黄色的液体正在向外浸涌。
小店的老板见我发呆,过来说,兄弟,风紧,坐里边吧。我拉紧风衣说,好,7号桌没有人吧。老板说,两人刚走。我坐进小店,见7号桌还剩下好多的菜,一个女孩子正在收拾残猪剩鱼,我站了一会儿,等她收拾完,刚刚坐下,朋友就从店外进来,打招呼说,我到洗手间,马上过来。女孩子拿来菜谱,说叔你点菜。我抬起头,盯着服务生说,小妮子,我有那么老么。女孩儿笑了。此时,左手不远处6号桌的一个人听到,扭头看我一眼。那女子着妆染发,已脱去风衣,褐色羊毛衫,雪白脖子;对面的男士衣冠整齐,大眼方腮,略有些谢顶。两人扭头看我了一眼,我又去看他们。那男士端起酒杯和女人对饮,女子的俏肩让人惊讶异常。
朋友走过来,说点菜没有,饿的慌!我说正点呐。服务生走前一步,微微地笑着,性在她的眉宇间闪烁,是迎春花开的季节。我低下头对着菜谱点了两个。朋友说不行不行,来我来、我来。我说简单些吧。他说简单啥,加班到这个时候了,饿的慌!这么冷的天!
我在渐渐醉浓的夜店中,看到那对鸳鸯离开。却又听到另一桌一个酒醉的男人大声说,走走、走,去洗澡,我安排,我安排。他另一个朋友说,洗啥洗?天天洗?走去打牌去,要去洗,你去洗,你自己去嫖吧。这时候,大家侧目望着他们,他们不好意思,走掉了。
是的,城市这枚巨大而奇怪的蛋,正有无数人群在渐深的夜里去开房、去洗澡、去打牌,去吞噬那无边的夜色和无边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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