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E.弗洛姆
当你看到这些文字的时候,我已经被吞噬了,像每天都会有人灵魂烟散,像年馑时生命随时粒粒溃败。但我要在此之前,勾画出人的贪婪、人的悲哀、人的凄厉之伤和狞丽之美。尽管我带着疑问而来,还将带着疑问而去。
N年代
她和她是我生命中极其重要的两个人,而且,在梦中两人常常混为一体,我常常推想她和她的性情,她和她少年时期的摸样,那芳心开始散发的幽香和无法描述的经历或悲苦。我试图去揭开真相,却又在揭开真相和畏惧真相的念想间徘徊。我在闹市的街头,向南走一段,远处是一串街灯和大厦的光影;向北走一段,远处是一串街灯和大厦的光影。
即然如此,就走到城市红色天空的边沿,在那无边的黑暗里,走到乡下,坐在三间旧房子的下面,对越来越为恍惚的、相去很近已认不清人的姥娘说,年馑的时候,你去了哪里?姥娘凭依着那根现已不多见的房柱,听到关于年馑的讯问,那常如暗夜一样寂然的眼睛,便亮出我再熟悉不过的星光。那是暗夜漫漫中的唯一星光,清澈却非常遥远,不为人知,不以为然,人所遗忘。但是在我深夜到访的这一段日子里,她仿佛洞悉一切,真的不再回避任何疑问。她掀起岁月的衣衫,裸露遍体的伤痕。她也许知道,这一次的伤口擦拭,是最后一次的端详和抚摸,是生的光的返照。于是她微微的不为人所知晓般的轻叹一下,反顾年馑之时,那捆捆绑绑肺肺肝肝的命运。
当我看清我和姥娘坐在这座已不多见的三间瓦房的旧宅中忆苦的时候,或许我已经死了,我的肉身已化为黑烟,只余一匣观音土色般的残齿尘垢。我的照片就摆放在妻子病房一则的白色矮柜上,我的傍边没有鲜花和哀乐,一张黑白相间的照片,在剥开的几瓣桔片间闪躲。在这间有两张床的病室里,我的存在并不和谐,我在邻床病人及其亲属的目光里,有些青涩地闪躲。他们不会看到我的真身,只是诧异一个应该被人照顾的女性病人,为何还要把一副黑白相间的照片置放在自己命悬一崖的床沿。我也诧异妻子为何会选择这样一幅照片,这是我们结婚之前的工作照,它曾经在各种龌龊的公章下流传,妻子为什么要选择它?
照片上的人已经不是自己了,他着手工制作的深蓝色制服,而非照片上所显示的夜色;他的内心仍被刚刚失去母亲的哀伤所煎熬,所以他的目光尚未清澈尚未亲和。当然,我现在才知道这些,当时我并不知道妻子在病床上还挂念着她的夫君,枕下安放着那枚玉佩。
我常常悔恨与她的结合,这种悔恨是姥娘家的那棵椿树,刚刚生长在那里,并不为人所瞩目,想到或是碰到的时候,知道它鲜活的存在,枝叶嫩嫩的并不起眼,几年之后,它竟高出成人,虽杆细却茂盛了。悔恨的种子是自植的,土壤在我的腹腔中广阔无边,丰厚肥沃,基因转变的诱因来自另一个男人。
姥娘依靠在数十年的历史上,头扎一方深蓝色头巾,下巴左有黑痣。有人说那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的福相,但她有那样的福分吗?她那样年代的人会有什么样的福分呢?我在搜罗他们年青时代的遭遇及历史的时候,好多册《颖昌文史资料》皆让我挣扎着从现实的迷醉中惊醒,让我举目远眺,那车流滚滚的大道之上,那起伏的栋栋高楼之下,都曾经饿死过一丛一丛的生灵;那水土丰美的河边,那榆柳丰貌的树林,都曾经倒毙过脸色若土的饥民。
民国
“想起来,四二年,叫人心酸;吃的苦,受的罪,实在难言。”民国三十一年,一春无雨,小麦只收三四成,亩产50多市斤;至夏季,旱魃不弃不离,地赤色,古道浮土四指,裸脚火烫,禾苗和悲伤的民众目光一样枯萎,庄稼基本绝收;远远望去,满目烈火,饥民呆在阴暗的角落里喘息,用混沉的睡意驱赶着一群群苍蝇一样的困厄和恐惧。
“想起来,四二年,叫人心酸;”
“吃的苦,受的罪,实在难言。”
这首流传几十年的河南坠子,在乱草根系的黑暗土壤里叹息呜咽。
“想起来,四二年,叫人心酸;”
“吃的苦,受的罪,实在难言。”
一九四二年,也就是民国三十一年的春天到来的时候,没有了往岁万物回春的喜悦和勃勃热望。当乡下的女孩子们在桃花树下,酝酿着一个一个春梦的时候,当乡下的豆腐匠人推着独轮车吱吱呀呀进城,那些女孩子们并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将要巨变,那豆腐匠人并不知道城西瓮门上镶嵌的“扬武”将看到块儿状阴云密布,像岛屿一样沉重而怪叫着飘移。
民国三十一年,一春无雨,许昌城西门横梁上方“西瞻嵩洛”的四个大字向西望去,大地赤色,古道成粉,偶有风来,黄尘满天。路人嶂目,干枯的颜面上,浊泪横流;泪水和尘而下,像鸟粪在一段矮矮的老墙上流淌。旱情肆虐,那轮恒星的光芒被数日的风尘漂白,整个上天是一张泛光的白纸,没有重量,没有色彩,无法依靠。如此处处无路无色的天光下,仿佛所有的水养被大地耗费,在不经意间一点点的蒸发。河道裸露出乌黑丑陋的河床,腥脏在阳光下渐渐地凝固,无数的虫子在这污秽之地逐渐汇集,成蚊成蝇。
城西郊外的十里桥桥头,一架木棚下,一卖大碗茶的老者,看到在城里买完豆腐,推着独轮车回家的匠人说道,他兄弟,坐下歇歇吧。匠人说,老兄啊,今年春上你说的对呀,真是旱魃来了呀,你再讲讲那凶神的样儿?老者说,不敢呀不敢呀,俺门外往北几十里也遭灾啦。
不知何时,已有好几个歇脚的过客围过来,说讲讲吧,讲讲吧。这旱魃是怎么回事儿?会闹什么凶年?
当代
当初,我在收录这些材料的时候,我的心被家事所牵挂,我企图逃到一个甲子之前,来逃避我的苦闷,平息我的焦虑和挣扎。我多想通过对苦厄年代的全景掌握,比较出今天的舒适和福幸。但一旦回到家中,看到她的身影,听到她的声音,尤其是她每一次躲到卫生间洗漱装饰,听到她的手机短信响起,那莫名的烦恼便从肺腑间涌出,滋养那莽莽蓁蓁的疑虑。
她并非我的初恋,我们相识在郊外桥头的一家小店的夏季。那夜,一轮银月在几个同学的肩头冉冉升起的时候,我还坐在那里,等到那轮月亮落入我身旁的河水之中,在缓缓的碧流中飘摇的时候,我们便要相识。
几个同学和小店的老板很熟悉,他们就在附近上班的缘故。老板善饮,送一道菜之后,掂一瓶酒过来,与大家换盏交杯。我不知深浅,碰酒之后,又猜枚对饮,尚未觉察到那种眩晕的时候,便不觉得醉了。当渐渐醒来,发觉自己躺在一间小屋,依稀见到月光透过一扇高窗,洒满斗室,满屋霜白。恍惚间听到响声,进来一女孩儿。那女孩儿身着月华色的连衣裙,齐颈短发,看见床上躺有一人,失声惊讶,旋身出门。不久,她又过来,甜甜地说,你出来吧,你朋友喊你哪?我已经坐了起来,回味醉前所发生的一切,看到她又进来,一张美丽逼人的脸庞,让我暗吃一惊,有些羞涩地说,刚才,对不起,吓着你了,她说没事儿,你朋友喊你出去哪。
来到外面,只剩两个同学还坐在那里,正和小店老板喝大腕的茶水。老板见我出来,连忙站起来说,小兄弟,来、来坐;你今天喝的太猛了,没事儿吧?说着又回头对女孩儿说,二妮儿,去倒碗茶。我有些不好意思,轻拍着微痛的头说,喝醉了,喝醉了。二妮儿把一碗茶水放到桌前,一双大眼睛闪动着笑意。我那时很狼狈吧,头发乱糟糟的吧,对了,好像我的文化衫穿反了。我躲避着,看到一轮皓月在缓缓的碧流中飘摇。
那时已是子夜时分,回程的班车已经停发,老板要守店,同学两个人一辆脚踏车,我骑着她的单车送她回家后,再借她的单车和同学一道回城。送她的路上,夏风习习,酒醒处,荷花数里,蛙声轻唱,月华飘香。
后来一个同学说,一个人若没有过轰轰烈烈或缠缠绵绵的爱情,生命的经验多少是会有缺陷的。
从那时起,我们,开始恋爱了。
民国
那些饥馑年代里的人们,性命尚且不保,还能奢谈什么爱情么?生存和生活是两个天地之别的层面,看似地平线处紧紧相依,咫尺之去,却又十万八千、不可丈量的吧。
那桥头木棚下卖茶水的老者说,旱魃最早出现,是在黄帝和蚩尤的那场大战之中。双方交战正酣之际,蚩尤请来水伯助战,黄帝请来旱神相帮。后来蚩尤战败死去,余部被驱逐南方,水伯随之而去,从此中国的南方多雨多水,而旱神魃则常驻北国,所以北方少雨多旱,而且旱魃所到之处,春秋不收。咱这里地处中原,一向风调雨顺,无旱无涝,但是今年春上,我却看到旱神了。一天,我起的很早,到井台打水,辘轳被用坏了,就一桶一桶的提水,提有十几桶的光景,井绳不够长了,就想到邻居家借,刚直起腰,却看见一个秃头女子,披一件深颜色斗篷,快步从前面走过,身后的一阵风沙,哗的旋起,向人扑来,迷住我的双眼;我以为是自己眯瞪,没在意,但从邻居家借来井绳,回来一看,那口甜井水枯现底,我才相信真是走神了。
卖茶老者的一席话,说的大伙毛孔紧缩,汗水息绝,不觉间,放几个大钱,或放个物什,四散走开了。老者长叹一声,端起一碗茶送到豆腐匠的桌前,说老弟喝口水吧,饶上一碗。豆腐匠不太相信旱魃什么之类的话,神情自若的说,谢了老哥,说着端起那碗茶,仰脸喝了,一口有些大了,呛进鼻腔,收腹连连狠咳了几声,气断了几下。
旱魃也罢,传言也好,无论如何,有经验的老农知道,大旱持续,年馑真的要到来了。只是谁也不会料到,民国三十一年、三十二年的年馑,是光绪三年以来最厉害的一次大灾荒。一旦看到这一年的灾情将大过记忆中的灾荒,上年纪的老农便开始生长恐惧。这种恐惧只有精明的老农才会有的。精明的老农知道,要滚这样的大年馑,就要精打细算的过日子,要计算着秋分、霜降、立冬年月到来的粮储,收成之后就要开始节约粮食,储菜备荒。
储菜备荒,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备战备荒的那些预备和储藏么?解放后百姓家仍家家储粮,正是饥馑年代那些深重苦难的余悸和震波。这些余悸和震波,也许直到今天才得以层层消弭,让人伸手可及。我看到当年饥馑岁月的巨大阴影如此数十年遮蔽着人们的目光的时候,我们又有谁看到那层层硕大无极的阴影,仍然遮蔽着我们别样的眸光和心神?
当代
我总以为自己被某种没落或者说时尚的观念所遮蔽着,和她鬼使神差般相识,鬼迷心窍般相爱。
我们认识不久,当我说我在上夜大的时候,她说她也要上。我说你上呗,只是你家在郊外,晚上回去不安全。她睁开闪着琥珀色光泽的眼睛瞪着我。我心里只是想说,你好美呀。所以就忘记了她是不是上夜大的事了。
那时没有现在的电话,相邀或找人,会约摸对方的时间和地点,什么时间上班下班,在那里路过,所以,那时的厂矿门口、学校门口、街口和巷口,会站着一个又一个焦急或安详的年轻人。猜准点儿的,大多等半个小时左右;那些刚刚交往甚至有些陌生的,就在那些街道的偏僻处从下午等到傍晚,从晚霞染红西天到无月星稀的夜晚。我在十里河桥畔之西她必经的一个路口也等过多次,却总未见她的身影。透过树林,明明看到她的父亲蹬着那辆破自行车来回数次,就是不见她的约定。我有些沮丧,自责是否自我多情,有些自卑的配不上她吧。
直到夜大功课的一天晚上,来辅导我们的老师还未到来,满教室的年轻人,三五成群地聊天谈笑,特别是中间靠后的,来这里好像并不是为了学习,学习只是个幌子,高高飘扬,遮蔽着家人,甚至还有自己;也许仅是多认识几个朋友,凑个时代的热闹,因为“千军万马挤独木桥”去考大学的时代余波未息,能上夜大、电大之类的,一下子就变成了所谓的大学生,激动、自豪、向上吧!尽管那时好多年轻人并不知道大学和大专的区别。
就是这样的一个晚上,当我们吃饱喝足,在教室里闹哄哄的时候,忽然间,整个教室静了下来。老师来了,大家就连忙收起笑话,端正身子,向委员长或省政府汇报灾情一样,一律向前看去,静声到寂然。却又咣的一声,电击中我的眼睛,一个少女,齐颈短发,前面刘海梳起,露出额头,一双浅褐色的眼睛在灯光下闪亮,我几乎看到她琥珀色的眼神,正暗淡着所有人的目光,缓缓却又急切地把我的生命照亮。
当教室里的同学明白了没有什么老师,交谈的声音渐渐又起的时候,我有些语无伦次的说怎么找到了你?来这里干什么你?她昂着头坐在我的身边一言不发。没有办法,只好一起上课。课间被同学追问着,推一把、打一拳的,却没有办法解释。放学之后,和那帮相邀去喝啤酒的同学告别后,她才埋怨说,你好找么?四层楼、十几个教室我找过来了才找到你,你不满意什么?丢你的人了?我说你这把手电筒可是一班一班地照啊。她反应过来,一手握着车把,一手使劲推我了一下。之后,却有莫名其妙的唉声长叹。我说你们家这么远我送你吧?她说不用你送,前边不远我就到了。前面不远是哪里呀?她说是屠宰场。啊,屠宰场?啊,屠宰场!
原来,她不愿意跟着父亲在饭店跑来跑去,又听说我在人民路上夜校,就托一个远房亲戚,在市冷冻厂找了份儿临时工作,白天掂刀割肉,晚上可以上学,放学后就在厂里的集体宿舍休息,不用来来回回的跑路。就这样,我们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结伴同行的美好夜晚,那一盏又一盏大道上的灯火燃烧着年轻的心灵,照亮了两性前途的茫茫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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