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破仑骑马巡视在战场上，观察地形，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对于跟随左右的将军们的意见，他只是点一下头或摇一下头来表示同意或反对。他在下达命令时从不作任何解释。在听了达武元帅（被人们称为艾克米尔公爵）关于迂回到敌军左翼进攻的建议，拿破仑予以否定，但没有说明否定的理由。负责进攻棱堡的康旁将军请示是否可以率领部队从树林里穿过，获得拿破仑的同意。被称作埃尔辛公爵的内伊元帅认为这样的做法会破坏队形，有一定的危险性，然而拿破仑没有听取他的意见。拿破仑在观察地形之后，指示要在拂晓前布置好两个炮兵阵地来对付俄军的防御工事，并在这两个阵地附近安放一些野战炮。他发布了这样一些命令后回到大本营，按照他的口述，法军作了如下的作战部署，这些部署曾被历史学家们满怀敬仰之情来予以叙述。其内容如下：
夜晚在艾克米尔公爵把守的平原上新建两个炮兵阵地，拂晓时向对面俄军炮兵阵地开炮。与此同时，由第一炮兵司令佩内蒂将军带领康旁的30门大炮以及德赛和弗利安两支部队所有的榴弹炮向前挺进，用榴弹炮的火力来压制住俄军的炮兵阵地，这里法军投入的火力有：近卫军炮队的炮24门，康旁部队的炮30门，德赛和弗利安部队的炮8门，共计62门炮。由第三兵团炮兵司令富歇将军把第三和第八兵团的16门榴弹炮安置在轰击俄军左翼工事的炮兵阵地的两侧，这里一共有40门炮。索尔贝将军作好战斗准备，一旦接到命令就立即使用近卫军的所有榴弹炮轰击俄军的任何一处阵地。在炮击过程中，伯尼亚托夫斯基公爵通过树林迂回到俄军阵地，而康旁将军则通过树林夺取俄军的第一个堡垒。此后将根据俄军行动随时发布命令。右翼阵地开始炮击后，左翼立即开始炮击，莫朗和总督率领的两个师的狙击手在右翼开始进攻时，立即向敌人发起攻击。总督占领博罗季诺村后通过3座桥，连同莫朗和热拉尔的两个师向高地推进，占领棱堡，并与其它部队协同作战。这一切都要按照预定方案和秩序进行，并且尽可能地保留后备军。以上就是1812年8月25日由大本营发布的命令。
如果我们不是对拿破仑持一种盲目崇拜的态度，就会发现，这些命令或战斗部署是极其混乱和模糊不清的，它们包括4项命令，然而没有一项是可能实现的，事实上最后也没有实现。
第一项命令：在拿破仑指定的地方安置的炮队，连同附近的佩内蒂和富歇的大炮，一共有102门，向俄军的堡垒开炮、发射榴弹。然而这是无法做到的。这是因为，在拿破仑指定的位置，炮弹的最远射程也够不着俄军的工事；如果指挥官不是违犯拿破仑的命令把大炮往前推移，这102门大炮的所有炮弹都会落空。
第二项命令：伯尼亚托夫斯基公爵通过树林向村庄推进，迂回到俄军左翼阵地。这一命令未能实现，因为法军在推进时遭遇特季科夫的阻击，不可能也未曾迂回到俄国的阵地。
第三项命令：康庞将军率领的一个师通过树林夺取第一座堡垒。这一命令也未能实现，因为该部队一出树林就遭到法军霰弹攻击，不得不停下来。
第四项命令：总督占领博罗季诺村后通过三座桥，连同莫朗和热拉尔两个师直趋高地（对这两个师的行动方向和时间没有任何规定），总督率领这两个师进攻棱堡，并与其它部队协同作战。这项命令有的地方含糊不清，一种理解是：总督从左边通过博罗季诺向棱堡进攻，而另两个师则从正面同时进攻。这一命令也未能被执行。总督通过博罗季诺后，在科洛查河边被击退，无法继续推进，而棱堡也没有被另两个师攻下，只是在战役结束时才被骑兵占领。
这样，这些命令没有一项被执行，也不可能执行。发布的命令中说，战斗开始后，将根据俄军的行动随时发布命令，实际上并没有做到这一点，因为战役进行时拿破仑离战场很远，无法知道自己的命令没有一项是被执行了的。
许多历史学家都说，法国军队没有取得博罗季诺战役的胜利，是因为拿破仑感冒了；如果他没有感冒，所发布的命令一定更加富有天才性，俄罗斯一定失败，世界的面貌也会随之改变。他们认为，俄罗斯是由彼得大帝一个人的意志而缔造成功的；法国由共和变为帝制，法军挺进俄罗斯，也是由拿破仑一个人的意志所决定的；而俄罗斯变得强大，是因为拿破仑在1812年8月26日得了重感冒。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可以说，拯救俄罗斯的就是那个忘记给拿破仑穿上防水靴子的仆人。类似的看法还有伏尔泰的一句话，他说，巴托罗缪之夜是由于查理九世闹肚子造成的。尽管他说这是一句玩笑话，但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开这个玩笑。然而我们并不认为俄罗斯的缔造只是彼得大帝一个人意志的结果，也不认为法兰西帝国的形成以及它同俄罗斯的战争是拿破仑一个人意志的结果。这些看法是不正确的，跟人类实际生活是不一致的。对这些历史事件的解释还有完全不同的一种，就是：它们仿佛是被注定的，是由参加这些事件的人们的随意行为凑巧结合在一起而形成的，而拿破仑这样的大人物对事件的影响只是表面的和虚假的。巴托罗缪之夜的屠杀事件，尽管发出命令的是查理九世，然而事件并不是按照他的意志发生的，他只是感到命令由他而发罢了；尽管战争的命令是由拿破仑下达的，博罗季诺8万人被屠杀的事件也不是按照他的意志发生的，他只是感到命令由他下达而已。尽管这种解释看起来似乎十分奇怪，人的尊严使得我们不得不这样来看问题，而历史的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作为一个人来说，我们每一个人即便不比拿破仑更伟大一些，也一定不会比他差什么。
在博罗季诺战役中，拿破仑没有向任何人开枪，也没有杀任何人；所有的事情都是士兵做的。因此，杀人的并不是拿破仑。法军士兵在博罗季诺战役中屠杀俄军士兵，这并不是由于拿破仑的命令，而是出于他们的自愿。盟国所有的军队，包括法国人、意大利人、德国人、波兰人，他们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疲惫不堪，在看到阻止他们去莫斯科的俄军时，他们就想，开弓没有回头箭，杀呀。如果这时拿破仑禁止他们同俄罗斯人厮杀，他们就会把他杀死，然后再去杀俄罗斯人，因为他们不得不这样做。当他们听到拿破仑的命令中说，法兰西的后代会因为他们在莫斯科的所作所为、阵亡和负伤而感激万分，就高声呼喊：“皇帝万岁！”他们不论听到什么，哪怕是毫无意义的话，也会高喊：“皇帝万岁！”他们除了高喊“皇帝万岁”和打仗，为的是在莫斯科作为征服者获得食物和休息外，再不去想别的任何事情了。因此，这些法国士兵残杀自己的同胞并不是由于拿破仑的命令。整个战斗过程中，真正发号施令的并不是拿破仑，因为他的命令没有一条是被执行了的，而且他也无法知道战斗进行时的情况。法俄两军的互相残杀，并不是按照拿破仑的意志发生的，而是按照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的数十万人的意志进行的。只是拿破仑自己觉得，似乎一切都是按照其意志在进行。因此，拿破仑患了感冒，这并不比一个小小运输兵的感冒更有历史意义。还有一些历史学家说，由于拿破仑感冒了，他下达的命令没有以前那样准确无误。这种看法也是不对的。这也可以进一步说明拿破仑8月26日的感冒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上面我们引述的命令或作战部署一点也不比以前的差，甚至可能还要好一些。我们之所以感觉它们比较差，只是因为博罗季诺战役是拿破仑的第一次失败。实际上，无论是多么好的命令和作战部署，只要打了败仗，就变成了十分糟糕的东西；而无论怎样糟糕的命令和部署，只要打了胜仗，就变成特别优秀的东西，那些学者会长篇累牍地论证它的优点。在博罗季诺战役中，拿破仑的表现并不比其它战役差，甚至更好一些。他并没有妨碍法军战斗的进行，能够听取合理的建议，没有惊慌失措，没有自相矛盾，也没有逃离战场，而是用自己巨大的克制力和丰富的作战经验，沉着镇静地扮演了那种看似统帅的角色。
——战争与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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