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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三十

时间:2020/1/11 作者: 吉宏 热度: 201765

  1

  漫天黄沙中,青石板站台上矗立着三道营火车站的水泥站牌和两棵酸枣树。中间并排两间青砖红瓦房子,小的一间是运转室、大的一间是候车室,远处隐约可见红红的太阳和两架臂板信号机。

  站长兼值班员李茂才手扶着大盖帽,从行车室窗户把他的大脑壳探出来,向上行方向不时地张望着。一股风刮过来,“哐”地一声,窗户关上的一刹那,大大小小的沙粒噼里啪啦打在玻璃上。没有人看见老李那大头是怎样缩回去的,窗户又是怎样迅速关上的。运转室传来近乎咆哮的咒骂声:“这狗日的沙尘!”

  “来了来了,压牌子了”,茂才站长又一次探出了头,还有半个肩膀,一只手拢在嘴边,冲着客运室大声地吼。开窗户时候,一股风把他的帽子吹到行车室地上,支援中央的几缕白黑相间的头发,迎着风立在他的大脑壳上,像是一等站接车的站务员,站得标准直。

  候车室的两扇门张开个缝,同样探出个脑袋来,听到运转室传来的吼声,客运员耿翠翠脖子上挂着一个不锈钢哨子,双手捂紧大盖帽,上面那根黑色松紧带没进了她的双下巴里。快步走出候车室,迎着来车方向,耿翠翠站立在站台边缘,用力地挺胸提臀,她真想也像分局那次观摩会上,比武演练的几位客运员那样儿。不大一会儿,就觉得浑身抽得难受,干脆松口气,任肩膀头子和屁股蛋子上的肉自由活动,习惯性地开始组织几个跟在她后面跑出来的旅客,排队等候上车。

  伴随着一声长鸣,一列由前进蒸汽机车牵引的客车驶进车站,缓缓停在站台边。车头大烟囱冒出的白烟,把弥漫在站台上的黄沙轰出老远,望不到边的沙尘嗡嗡地憋着一股劲,倒也不敢轻易地招惹这头喘着粗气的“大铁牛”。

  客车只有一个车门不情愿地打开了,列车员弯腰转开踏板,“噔、噔、噔”走下来,随即把脖子缩回制服领子里,双手揣进袖筒里。车上一个瘦高个子年轻人,腋下夹着薄薄的一卷行李走下来,后面跟着三道营车站值班员李建国。

  耿翠翠过去与李建国打招呼:“建国回来了,这几天在段上学到不少东西吧。”黝黑的李建国冲耿翠翠做个鬼脸:“耿姐好,路服又瘦了一圈。唉,总算学完了。这是咱们车站新分来的扳道员赵满仓同志,人事的让我顺带领回来了。”

  “奥,好啊,站上可算多了个年轻人。小赵你好,站务员耿翠翠,就叫我耿姐吧。”耿翠翠的小眼珠在满脸肉肉的带领下,围着年轻人从脚底板转悠到脑袋顶儿。“耿姐。”看得赵满仓有点儿不好意思,红着脸礼貌地往后退了一小步,“怕啥,满仓,耿姐又不吃人”,逗得已经上了车的旅客回过头,冲着满仓挤出个鬼脸。

  站台上本就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旅客,这会儿都陆陆续续上了车,耿翠翠吹响哨子,列车门关了。站在列车中间的李茂才把大檐帽的松紧带箍在下巴上,身子向列车倾斜,确认出站方向绿灯后,展开绿色信号旗,向下连压了几下,看到列车尾部运转车长给出的发车信号后,随即转过身,面朝着机车方向挥动绿色信号旗划圈,火车司机将探在外面的脑袋缩回去,列车一声长鸣,冲进漫天的黄沙里,呼啸而去。

  赵满仓远远看着李站长的操作,琢磨着每个动作之间的关系。

  2

  迎面吹来的风中少了些沙粒,多了许寒意。李茂才夹着信号旗,两只手捏紧帽沿儿,走向耿翠翠她们。李茂才对赵满仓说:“是小赵同志吧,段上人事的同志早上通知说你要来。”耿翠翠伸手拽了一把满仓衣角:“这是咱们李站长。”赵满仓腿肚子用力站得笔直:“李站好,我是扳道员赵满仓,9月份考工上的班,40天的培训一结束就分到这儿了。”李站长一挥手:“风太大,走,上运转室。”李建国拎起满仓的行李,大伙儿一块儿走进运转室。

  黑绿色的铁皮控制台,乌黑的铸铁转椅,大大的玻璃窗户和控制台之间,盘着一个四四方方的铸铁炉子,铜壶里烧着的水咝咝作响,墙上挂着毛主席像。

  李茂才把帽子和旗子放在控制台上,甩了一下大脑袋,让边上的头发去支援“中央”,然后坐在椅子上,登记了客车开车时刻。李建国、耿翠翠、赵满仓三人围站在控制台边上,扳道员老龚从外面挤进来。客车一过,就是车站的交接班和例会时间,大家都聚在运转室开会。

  李茂才给满仓介绍:“这是老龚,龚忠义,咱们车站的扳道员。站里只有一名扳道员,小赵来了,老龚有个替班的了。”老龚乐得眉开眼笑,挠着油腻腻的头发说:“好、好!我能有时间盖我家那个小凉房了。”耿翠翠白了他一眼:“没人替班也没耽误你盖房啊!”

  李茂才说:“今天是星期天,赵满仓,你下午先回吧。我们这里只有这一对客车,外地的职工以这趟车为交接班点儿。下行的早走一会儿,上行的吃过午饭下午回。”

  赵满仓吱吱呜呜地说:“我还是在车站呆着哇,回家也没人。”大家不出声地看着满仓,“额家在旗下营,娘走得早,父亲找个后老伴儿,哥哥在新疆兵团当兵,后来就留在了新疆部队上,姐姐和姐夫都在县里中学教书,我回家就住在姐家。”李茂才往上拢了拢耳根边垂下来的几根头发:“那就别回了,晚上住候车室,冷了就上扳道房,明天开始跟着老龚学习,年轻人学得快,有啥事不懂就问,学会了就顶岗。”

  李站长熟练地拨通了车站唯一的一部电话,向段里汇报了客车停点时间、昨天上午至今天的货车通过时间。满仓听着站长汇报的一字一句,默默记在心里。

  李站长把车站的情况给满仓作了介绍后,大家伙儿围着满仓你一言我一语地问这问那,耿翠翠问的问题总是把满仓弄得脸红脖子粗,引得大家哈哈大笑。

  临近晌午,李站长说:“这回建国也回来了,我不用替班了,打今儿起我给你们做饭,对了,满仓也去我家吃,就在车站坡坡下面。”

  看着大家逐一散去,站长也回家做饭了,只留下满仓在运转室盯摊儿。满仓看到控制台上挂着一个牛皮纸本子,伸手摘下来,翻开第一页,上面简单地画着两股铁道、两组道岔和两间站房,标注的公里数时代久远,已经看不清楚。

  3

  葱花炝锅“里半香”。满仓中午与大家一起挤在车站后坡的站长家里,为了欢迎新同事,李站长媳妇特意煮了一大锅白面面条,窗外也难得放晴了一会儿,露出白晃晃的日头。人们围坐在火炉旁,吃得满头大汗。满仓也解开了哥哥给他的军用褂子,漏出他姐给他缝的灰布衬衣。

  站长家就是几个外地职工的食堂,职工们把从家带来的土豆、大白菜和黄白“双色面”交给站长媳妇,就可以入伙了。逢年过节大家都到站长家包饺子。

  “妈您放心吧,您儿子有工作了,我一定会好好干。”满仓把一张黑白照片塞进怀里,在候车室里裹着被子躺了一宿,早晨睁开眼,才发现背后的墙上“按既定方针办”几个红油漆大字,后面半行字看不见了,刷上了厚厚的白颜料,比墙还白。满仓把胳膊放在头下枕着,呆呆地望着候车室粗粗的横梁,这就算是有了单位,也算是有了安身的地方。

  这时,老龚在外面敲门,“满仓、满仓,小兄弟起来哇,上午出门的旅客一会儿该来买票了。”

  满仓一咕噜身爬起来,抱着铺盖卷出来,迎面碰上李站长,“我该卖票了,翠翠昨个儿下午回家了”,冲他两挥了挥手里的票夹子,进了站房。

  满仓跟着老龚到扳道房。扳道房“地老虎”上面烧着水,门后面铁柜子上面放着路牌、信号旗和信号灯,墙上挂着一个记录本,窗台下面立着一副挑水的水桶和一个大油桶,里面盛着从车站后面井里挑来的水。

  满仓放好行李,跟在龚师傅后面,熟悉了一上午扳道的流程和动作要领,下午两人就开始倒班了。说是倒班,满仓也没地方去,有他一个人两头儿盯着就行了,白天站长和老龚过来转转。遇到风雪天,两人一人一头,每人盯一组岔子,以信号灯为联络口令。车站除了上、下午的客车需要确认进路,其它基本都是通过车,晚上更是平安无事。

  一天,老龚正在院子里和媳妇筹划着开春垒个门楼子,满仓从外面走进来,和嫂子打过招呼后,朝老龚要点工程线绳子,“龚师傅,我想把咱们车站股道和道岔准确地测量一遍”。“小兄弟,就拿根绳子,你那要量到啥时候啊”。老龚看着他的执拗劲儿,让媳妇从家里找出一大团子工程线塞到满仓手里。满仓乐得颠颠地走了,望着满仓的背影,老龚回头对媳妇说:“满仓这孩子有出息”。

  满仓把工程线两头拴了两根木头棍子,扛着一把尖头锹,开始了他的丈量。几天下来,在满仓的本子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只有他自己才能看懂的数字。一个多月过去了,车站的每个角落,留下了一个新入路职工高瘦的身影。

  入冬了,看到小赵穿得单薄,一天晚饭后,李站长媳妇把他家一件新劳保皮袄披在了满仓身上。赵满仓在李站长去段里开会要回来的几张8K白纸上面,画出车站的概况图,精确到厘米。铁道部82版《车站行车工作细则编制规则》公布后,呼铁局对管内车站站细进行了修改,三道营站概况按照满仓的版本,写进了站细。

  拿到段里给送来的油印版站细,大家围在运转室里,几位老大哥高兴地喊着号子,把满仓举过头,抛了起来。耿翠翠守在控制台前,张着双手大喊:“可别摔着了腰啊,人家可是毛头小伙儿。”

  满仓拿出这个月段里给他多补的3块5毛钱,到村子里买回5斤猪肉,晚上大家聚在李站长家里,热气腾腾的猪肉炖粉条出锅了,大家端着碗狼吞虎咽,也不去管嘴角沾着的油,纷纷给满仓竖起大拇指,满仓擦擦额头上的汗珠,憨憨地说:“老龚师傅的工程线起了大作用。”

  满仓夹起一块肉放在嘴里嚼着,心想:等我回去,给姐姐和姐夫也做这样的炖肉吃。

  4

  麻糖糊嘴即是年。一进小年,车站上的白毛儿风刮得人睁不开眼,冷得邪性。眼看就年三十了,满仓揣着不到半年的工资,回了趟姐姐家,让姐用不锈钢推子给他理了个平头。

  在姐姐家读完高中的满仓,受姐夫的影响,练的一手好字。回车站时候,姐姐把满仓练字的东西放在一个军用挎包里,满仓就背到了车站。

  李建国来找满仓聊天,看到满仓聚精会神地趴在扳道房的小桌上练字,高兴地说他可算是找到救星了,往年站长硬逼着他写对联,歪歪扭扭自不必说,整个正月手都抖个不停。

  大年二十九那天,从乡里买回来的红纸铺了候车室一地,李建国不停地在一旁研墨。三道营车站一直属于卓资山福生庄乡地界,由于四、五个自然村紧挨车站,后来镇上就划出来个三道营乡。每年临近的乡亲们都要拿着红纸聚拢到车站来求字,满仓这才知道建国哥的手为啥一个正月都在抖了。

  尽管不知道王羲之,也不知道满仓写的是啥,但是在老乡们眼里,满仓就是书法家。一直忙活到三十晌午,车站和车站坡下的职工家属房都贴上了红红的春联。

  铁路倒班职工有个讲究,上班第一个年三十在火车上或是车站过,今后三十在家的时候很少,由于大部分都在车站家属房住,没有几个外地职工,大家都劝满仓回老父亲家过年吧,满仓挠挠头:“三十去了我爸那儿,没有我待的地方,还是让他们热闹哇。再说站上挺好的,晚上我在运转待着,还能替替大家,等初一坐车去看看我爸就行。”

  把耿姐、王东子和另外几个家在外地的职工送上车,满仓回运转把自己的笔墨纸砚收拾进挎包里,向段调报告了情况后,挑拣出来一大堆块煤,和送来饺子的李站长,在站台中间,垒起了高高的一堆旺火。

  站长回去了,满仓开始全神贯注地研究培训时候发的《技规》。

  远处密集响起隆隆的鞭炮声,满仓把母亲的黑白照片掏出来看了看,灯光下映出一个慈祥的女人,满仓摸了摸照片下面“国营照相馆”几个褪色的红字,重新揣进怀里,从铁转椅里蹦出来,“妈,儿子带您接神去喽。”满仓举着在大铁炉子里烧红了的木棍,走出运转室,点燃了立在站台上的一溜儿二踢脚和一挂鞭炮,红红的火光映亮了满仓红红的脸膛。

  “嗨,你小子,师傅还没来,你就把炮仗给放了!”满仓听着熟悉的声音回过头,看见站长和建国、老龚端着一大饭盒饺子正顺着车站的斜坡往上爬。

  大年初一,满仓坐着车回家,见到了父亲和他哥,还有另外几个哥哥。晚上吃完饭,满仓哥俩到山里,把母亲坟头的积雪清理干净,下山的时候,他们才发现山里的风是漆黑的,吹在脸上,像刀子割一样。

  那年开春,站上工区的一名职工搬走了,腾出来一户家属房,就在老龚他们后排,李站长带着满仓去段里找了领导,没过多久,房子分配给了满仓。

  送走同事们已经深夜了。赵满仓迫不及待地把这个消息说给母亲听:“妈,满仓也有房子了”。这一夜,满仓睡得很舒服,梦见母亲坐在炕沿上给他讲故事。

  第二天休班,满仓去姐家,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姐姐和姐夫,姐姐把家里粮本上能买的细粮和家里舍不得吃的几碗白面,分装在了两个布口袋子里,姐夫用麻绳子把两个口袋拴在了一起,满仓小心翼翼地搭在肩膀上,怀里抱着一床被褥,坐在火车上,满仓的眼睛就没离开过那两个宝贝口袋。

  5

  集二线增加了中间站,值班员李建国调过去当值班员兼站长了,满仓接替了值班员岗位,和王东子两个人倒班。耿翠翠的候车室加了倒班的叶菲,是一个新毕业的女中专生。不久车站运转也变成三班倒,老龚不情愿地干上了值班员,新来的两名复转军人当了扳道员。几个穿着黄蓝工作服的铁路职工,给道岔加装了黄色信号灯和黄黑相间的鱼尾板。

  一入夏,段里带着施工单位人员进驻了车站,按照满仓规划的图纸,在车站候车室后面加出来一排宿舍和一个里外间食堂,上梁的时候,段里来的领导讲了话,说是庆祝解决了最后一个无宿舍、无食堂车站。车站职工们也挺高兴,新来的职工不用再睡扳道房了。吃饭也宽敞了,即将告别挤在站长家炕上炕下了。李站长在人群里小声嘟囔:“过年还得去我家包饺子,那才有年味。”

  “赵老弟,我一看到这些红红绿绿的东西就头晕,”一天交班,老龚挠着油乎乎的头发,指着刚刚调试成功的计算机联锁中控台,向满仓求救。“别急,铁路局发的新版《技规》里面,有助理值班员岗位,我们站上也很快会有的。”“那个助理好,我上呼和见过,在站台上耸着肩膀晃悠,看得挺自在。”老龚高兴地挠着头。

  车站车流量逐年增加,满仓看到标准化作业的流程大家一时半会儿掌握不熟练,日常还是靠自己的感觉作业,这样太影响安全。满仓开始给每个岗位编口诀,不懂的地方,就写下来,等到每个季度末,他上大专函授班的时候,向专业老师请教。

  值班员“一指、二按、三检查”、助理值班员“一看、二指、三中转”、客运员“一拦、二上、三拉铃”、连接员“一关、二摘、三提、四拧闸”,简单实用的口诀慢慢在车站推广了。大家干起来得心应手,尤其是老龚,胸前挎着段里给配发的无线电对讲机,走到哪都要比划个“一二三”,吃饭时候,伸手拿馒头,还不忘念叨着:“一二三,窝头变白膜喽”,把大家逗得前仰后合。口诀慢慢地传到了其他车站,通勤车上你练我也学,大家都夸满仓爱琢磨,给这些口诀起名“满仓口诀”。

  段里举办了建段以来第一次现场作业观摩会,指定了两个中间站,其中就有满仓他们车站,主打项目是作业口诀模拟演练。这下子可忙坏了大家伙,翠翠和叶菲也不倒班了,两人面对面地互相纠正作业动作和站立姿势。老龚让扳道房的两个徒弟监督自己不能挠头。老李把住在车站的家属们发动起来洗窗帘、洗制服,王东子从附近的村子里借来了一把黑色的铸铁烙铁,垫上毛巾,在运转室帮大家烫衣服。

  满仓白天和段里派来的张干事布置车站,晚上和老站长在运转室里研究备品统一摆放的图纸。现场观摩那天,全段几十个车站和车间机关观摩干部职工在对口诀法演练赞不绝口的同时,定置管理成为车站又一个亮点,每个车站来的负责人纷纷拉着满仓讨要定置管理图纸。老龚、东子和翠翠这下可神气了,他们把车站的运转和客运每个角落都介绍给观摩的同事们。

  观摩的队伍上了大卡车离开后,老龚一下子蹲在了站台上,“我可以挠挠头了吧”,“我帮你挠”,耿翠翠伸出她的胖手在老龚头上划拉着。几个昨天跟着李站长参加其它车站观摩的年轻人,高兴地说:“我们把三等站的标准都比下去了”。

  转眼,满仓来车站快十个年头了,车站增加一个站长助理岗位,满仓成了站长助理。有了满仓的里外忙活,老李站长省心多了,职工们干活轻松多了。

  6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经耿大姐和老龚介绍,满仓与卓资山站客运员李爱莲成了亲,李爱莲就是李站长的小女儿。当兵回来的女娃子没有继承她父亲的大脑壳,反而长得小巧清秀,但是继承了他父亲的大嗓门。

  满仓在姐姐和姐夫的帮助下,把家就安在了卓资山镇上。

  举行婚礼那天,满仓和李茂才两家人在旗下营张罗着摆了两桌酒席,李茂才既是老丈人,

  也是婚礼主持人,大家一个劲地喊着,要求翠媒婆讲两句,李翠翠死拉活拽地把老龚也弄到了两张饭桌中间,老龚和翠翠你一言我一语,像是在说对口相声,抢走了主持人的业务。两人坐回去的时候,老龚照例一个劲地挠头,翠翠仍旧一个劲地举着大拇指,重复她老家的方言:勾头女子挺胸汉。

  李站长宣布新郎发言的时候,满仓脸红了,“说实话,对着这么多人讲话,长这么大我还是头一回。”满仓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不自在地看看爱莲,爱莲鼓励地望着他,“有我和我爸陪你站在这儿,有啥紧张的。这不还有你爸、你哥和姐。”“好,那我就说,爱情有时会迟到,有时会早来,我们俩的爱情来得刚刚好!”全场响起了热烈的鼓掌声。

  下台后,坐在角落里的满仓望着桌上的菜发呆,一旁招呼大家的爱莲凑过来,“我说,关键时候你那歪词儿还挺多,把我都说脸红了。”满仓给爱莲夹起一筷子送到她嘴里,“我妈要是能看见咱们结婚就好了。”“放心吧,老人家会替我们高兴的。”

  爱莲休息时候爱走动,有时还把满仓他爸老两口接过来住上一段时间,满仓见到父亲时候,话语比以前多了许多。

  满仓他们大女儿出生那年,老站长退休了,年轻的赵站长接班。

  看到车站新老搭配干活挺顺手,职工精气神都不错,满仓就开始琢磨大家的后勤工作。车站前几年老站长没退休的时候试验过几次开荒种菜,但地下竟是石头,庄稼长上来没几天就死了。满仓安顿好车站的工作,拎着白酒和熏鸡,盘腿坐在老乡炕上给老乡一杯一杯地满上,耐心地请教侍弄庄家的经验,从土质到气候,从播种到施肥,每个环节都不漏过。

  村里人都认识过年给他们写对联的满仓,听说站里要种菜,大家套了小驴车,把庄稼地里发好的堆肥连带黑土拉到了车站,满仓发动车站职工一齐动手,按照学到的经验和村民的现场指导,先把挖出来的石子清理干净,再和上耕地的黑土和肥料。老龚让大家提鼻子闻闻,嗯,整个车站还真有点东北黑土地的味道。土壤搞定了,满仓又骑着自行车跑到乡里种子站挑种子。

  五一刚过,地里冒出了翠绿的苗子,大家自发地轮流浇水施肥。刚出的苗子怕变天儿,满仓每天晚上拿把小铲子钻到地里,给每棵秧苗周围都垒一圈小土墙。集二线上班的李建国听说站上开荒种地,专门少来了发酵好的羊粪。一个夏天的功夫,茄子、青椒、黄瓜、西红柿,争相挂满了枝头。

  满仓用木牌写上作物的名字,插在一垄垄的地头,又找来木片竹条,削得整整齐齐,一根根用小钉子连起来,一半插进地里,一半露在地上,围栏里面就成了车站的小菜园子。晚上人们在夜色下纳凉,回过身摘根黄瓜,放在嘴里咬上一口,清凉爽脆,沁人心脾。

  7

  “站上又要来新人了。”车站的运转室例会还没开始,大家已经议论开了。是临站的年轻人三儿,他因为在车站喝酒打架,好几次通知了他老婆才把他劝住。段里人事经不住他们站长三番五次的申请,正赶上三道营车站有个助理值班员退休,就把三儿调了过来。

  “喝酒打架算什么能耐,有本事跟我干一仗。”车站的小伙子们有点不服气了。耿翠翠把斜挎的布包低头取下来,向下揪了揪衣角,让身上的肉平整一些,赶忙说:“听说三儿除了老婆谁也不怕。”

  三儿大名叫王鹏,第一天来上班,大家埋头吃着饭,三儿进来说吃不惯烩菜,要求食堂的石师傅给他炒个尖椒肥肠,食堂啥时候备过肥肠啊,满仓见状,放下筷子,走进厨房,“咱们没备肥肠材料,为了欢迎新职工,我给你炒个我拿手的山西过油肉。”说着操起炒瓢,三下两下翻炒了满满一盘子过油肉。三儿坐在那里,不知道从哪摸出个半斤装的酒瓶子来,自顾自滋滋地抿着。

  “王老弟,你慢慢在这儿喝酒,喝完就休息吧,工作我替你干。”拿起王三儿肘边的对讲机,挂在脖子上就去接车了。王鹏翻着眼睛,默默地把酒瓶子装进了裤兜。

  在运转室闲呆了一下午的三儿,接连打了好几个盹儿。食堂晚饭做好了,刚刚接车回来的李站长叫醒了王三儿:“小王,该吃晚饭了,这有我盯着呢。”“站长您吃吧,让我来干。”三儿不好意思地嘟囔着。已经吃完饭的耿翠翠来运转送报纸,对三儿说:“站长让你吃你就吃去吧,难道只有你老婆做的饭才能吃呀?”“去吧,你们先吃,吃饱了来替我。”满仓把值班员和王三儿连带翠翠一起推出了运转室。不大一会儿,三儿又颠颠地跑回来,手里举着他新买的翻盖手机:“李站,俺媳妇的电话,她非要车站领导证明我没在站里喝酒闹事。”在满仓的耐心解释下,王三儿老婆终于相信了。

  第二天,王三儿逢人就竖起大拇指,大大咧咧地说:“满仓站长了不起。”

  那天耿翠翠一下通勤车,跟在刚刚立岗发车的老龚身后,神神秘秘地溜进运转室,刚当上站长助理的王东子正在与值班员小吴填台账,大家被她有板有眼的话语惊大了双眼:“满仓站长要调走了,昨个儿段里领导找满仓谈话了”。不到一天时间,这个消息在车站不胫而走,大家伙儿都蔫吧了,他们舍不得站长走啊。

  翠翠的小道消息在几天后得到证实,满仓调任卓资山站运转主任兼副站长,也是全段中间站站长直接兼任三等站副站长的第一人,大家又都为满仓感到高兴。

  就在大家向满仓表示祝贺的时候,发现站长室的灯这几天整夜不灭,原来车站的模拟演练场地马上就要完工了,满仓正对照每个工种的作业流程和标准,把每项作业的动作进行分解,把每个重点环节的注意事项标出来,几天的连轴努力,看着大家交班会后,开始了车站第一次模拟演练,满仓才匆匆到新岗位报到。

  8

  满仓开始在卓资山工作生活了。调回家门口的满仓工作倒是没落下,就是提不起精神头儿来。半年后,满仓把一份满满两页纸的申请递到了人事科长手中。

  满仓找到段领导,一板一眼地说:“我是在三道营车站成长起来的,参加工作十五年了,在车站过了十五个大年,那里就是我的家啊。车站的同事们,还有一草一木,他们惦记着我,我也一样离不开大家”。段领导眼圈红了,“放你回去也行,那你得给我推荐出个人来。”满仓拉住领导的手说:“集二线的李建国,工作年头和经验都胜我一筹,熟练掌握运转工作的要领,抓起管理来也是干脆利落。”出门时,段领导嘱咐满仓过年时候抽空儿陪陪家人。

  满仓又如愿回到自己喜欢的三道营车站。赵站回来了,当晚大家围坐在食堂,以茶代酒,聊的正高兴时候,窗外摩托车声由远及近,大家还没来得及出去看看,带着头盔的李建国风风火火闯了进来:“哈,谁带的羊骨架。”伸手捞起一根骨头放在嘴里啃着:“哎,我说,食堂吃好的,也不喊我一声。没你们这样的啊!”上午去新岗位报到的建国,晚上刚交接了班,就骑着他的新“电驴”跑来了。

  晚饭后,建国拉着满仓在站台上讨论放置机车停车指示牌和车厢的地点,另外几个年轻人在一旁配合做着演示。空气中弥漫的黄沙又多起来,但它拦不住铁路人奋斗的热情。

  那一年满仓大姑娘高考,被东北百年名校录取了。二姑娘在集宁一中上高中,成绩名列前茅。满仓多次与媳妇商量,大闺女那会儿没拦住,这次二闺女说啥也得考个铁路院校,回来接她父母的班儿啊,爱莲也有这个想法,可是当她妈与女儿商量的时候,二姑娘的嘴撇到了耳朵根儿。

  高考结果出来后,二姑娘报到了北京师范学院。满仓对老伴说:“老赵的事业后继无人啊!”老伴爱莲早就和女儿想好了应对的话语:“老师教出的学生中,也可以有很多铁路娇子啊,这是曲线继承嘛。”满仓瞪着老伴儿,无名火从头到脚来回窜着,老赵想到现在孩子们对工作的看法,“好吧,那也行,可是铁路人的拼劲儿走哪都不能丢,去了大学你要先给铁路的优质服务多做点宣传工作。”

  两个女儿都去外地上学了,满仓大部分时间都盯在了车站。突然有一天,满仓向爱莲提出要去看孩子,爱莲满脸狐疑:“车站你不管了?”“中间站管理僵化是全路的短板,我想让孩子们帮我研究研究,我弄到论文里的这些解决措施行不行。”

  车站同事们都知道满仓去看孩子了。满仓到学校一见着女儿,就拿出他的论文给女儿看,还一个劲打听学校的图书馆,在大学的图书室里,多了一个两鬓斑白的“老学生”。满仓在两个女儿的轮流指导下,完成了八千多字的中间站创新管理论文。论文获得了全路创新管理二等奖,不但整理成型的经验在全局中间站推广,满仓还被其他兄弟局邀请去讲座,朴实的现场经验博得在场同行的阵阵掌声。

  那年呼铁局呼张客运专线集呼段开通,卓资山东站投入使用。段长和书记找到56岁的满仓谈话,希望他能担任东站的站长,把动车的任务给盯下来,满仓只说了一句:“任务完成后,还得让我回去。”他第二天走马上任,吃住在车站,一呆就是两个多月。

  筹备食堂,组织职工学习,固化作业程序,安排客运人员试验售票系统、带着运转职工演练接发列车,老赵白天在站里忙活。晚上戴上花镜,研究动车进出站的速度和紧急制动距离。

  来新车站过了3个春节,每个年三十晚上,满仓都不忘了给三道营运转拨个电话,给退了休搬到市里住的老龚、翠翠和建国发个微信。有一次群发完一组拜年图片后,满仓哼着歌去站里巡检:“群发的短信我不回。”他的手机响了,是老站长。老站长浑厚的嗓门震得满仓耳膜嗡嗡响:“满仓你们过年不来我家了?啥时候改成发微信拜年了?”“哪能不去呢,我回去就和爱莲给您拜年去。”满仓抬袖子擦了擦额头的冷汗,下回可不能群发微信了。

  9

  2019年国庆节,车站的大屏幕上阅兵方队气壮山河。满仓正忙活着和客运员修理一台出不了票的票机,段里通知李满仓8号到安监室帮忙,老李知道自己再过几个月就要退休回家了。

  在机关办公室里坐了一天,哈欠连天的老李,觉得浑身不自在,腰疼脖子僵。看到二楼段长办公室门开着,李满仓连挠头带眨巴眼地走了进去,坐在段长室的沙发上软磨硬泡了半天,帮着领导回忆之前的承诺。

  满仓如愿回到了三道营车站驻站,从车站到列尾车间的小吴,几年前又调回来当站长,看到老站长别提多亲切了。挎着对讲机的肉三儿激动地拽着满仓胳膊不松手,“还怕老婆不?”“俺也是快退休的人了,老站长咋又提这事。”

  当听说站上新分来了一名本科大学生,满仓高兴得合不拢嘴:“铁路后继有人,咱们车站后继有人啦!”

  还是老习惯,老李一头扎在运转室,仔细地观察控制台的信号,详细地翻看作业记录,从每一环节的作业进行推演,“去年10月和上个月的摘挂车又被扣分了吧?”大家想一想还真是,“问题就出在口诀上,咱们的口诀里少了站位环节”,满仓比划着每个环节的要领:“当初咱们站上调车和取送作业基本没有,所以咱们没机会实作。现在看,少了这么一个小环节,还真耽误大事哩。”

  王三儿现场演练一遍取送车作业,还真是没有站对位置,经过大家的商量,在平调作业口诀里,加上了一句“四站位”,把“四拧闸”改成“五拧闸”。大家不约而同地鼓掌称是。肉三儿高兴地嚷嚷:“段里当初扣咱分的时候,俺还跟人家犟了半天,说咱干了一辈子还能有错,让老站长这一分析,还真是咱错了。”慢慢地,车站的口诀又开始流行了。

  和车站的同事们共同迎来了2020年新年,也迎来了自治区进京高铁,老李还专门从卓资山开车带来了红红的挂鞭,看着窗外不断炸裂的鞭炮皮儿,老李像个孩子似的手舞足蹈。

  几天前在家里,老李就把高铁点告诉了北京的两个女儿。一旁的爱莲数落着老头子:“这些年你让孩子们回家必须坐火车,没座位也得坐火车,孩子们倒也没埋怨个啥。到头来,你看还是新时代的高铁回家方便了。”老李愤愤地说:“铁路人不坐火车坐啥?”看见老伴不理自己了,老李对爱莲说:“等我退了休,咱两人坐火车去南方转转,参观参观人家的车站。”扑哧,把爱莲逗乐了,“我的妈呀,头一次听说。去南方转转就是为了看火车站啊!”老李赶忙解释:“我就是想顺便看看嘛!”“你就常有理吧”,爱莲捧着手机和二女儿视频去了。

  车站针对今年冬天雪多做了充分准备。老李回来以后,因为运转室24小时有值班员和助理的双人岗,建议把除雪的时间放在下雪中和雪停半小时之内,白天休班不回家的职工一块儿干,范围扩大到整个站台和岔区。夜间缩小到运转和岔区,值班的站长和清扫员负责岔区,高频次、短时间,这样清理起来不费劲儿,也不影响工作。大家仔细一琢磨:“哈哈,这不就是铁榔头当年的短平快吗?”

  元旦下午,在纷纷攘攘的大雪中,休班的职工出来扫雪,满仓号召大家每逢雪天,饭前不论是早、午、晚饭前半小时,作为在站台上堆雪人时间。说干就干,不大一会儿,一个胖嘟嘟的雪人成型了,客运女职工捂着冻得红红的鼻子,把自己的帽子戴在雪人头上说:“这个雪人和退休的胖耿师傅有点像。”

  北方的冬夜已经很深了,远处的积雪映得夜空亮亮的。车站高大的信号机下面,有个背着手的老人,还在弓着腰检视道岔。

  10

  历史是终点也是起点。腊月二十三,老伴儿下午领着外孙子从外边回来,一进门,外孙看见沙发靠背上放着一张红头纸,随即手脚并用地爬上去,拿过来给姥姥看,是老李的退休通知。平时爱说爱笑的爱莲也沉默了,呆呆地瞅着满身酒气的李满仓,任凭他在卧室埋头整理着自己的荣誉证书。

  退休通知是李满仓上午去车站拿到的,车站前几天就接到通知了,大家不想让老李走,就干脆把通知锁在了站长的抽屉里。直到段里人事给老李打电话,让他去办理退休手续,老李才知道自己已经退休了。

  中午在车站食堂吃饭时,李满仓第一次提出要喝点酒,王三儿跑到坡下小卖店买来了一瓶白酒,给几个休班的职工每人倒了多半碗,老李只顾默默地喝酒,大家也都不作声。

  那天客车来得比平时都要正点。老李登上回家列车的时候,车站同事们默默地站在他身后,大家整齐地站成一排。列车缓缓开动,站台上的同事们不停地跟在列车旁边奔跑着,用力地朝他挥手。老李张开双手放在车门的玻璃上,列车前行到看不见站台的时候,他泪如雨下。

  三十那天,老李的两个女儿带着女婿和孩子都回来了,他们和老伴爱莲张罗着做午饭,老李抱起小外孙第一句话就问怎么回来的,“遵照您的指示,坐火车呗”,后厨的两个女儿异口同声地冲着老李嚷着。老李揣好车钥匙,竖起食指放在嘴上,对已经开动了玩具火车的外孙悄悄说:“姥爷出去一趟。”小外孙也小声对爷爷说:“我替您保密,男子汉说话算话。”

  老李从家里下楼,着车,用掸子掸掉前挡风玻璃上的鞭炮纸屑。楼下贴春联的邻居,懵懵地看着这位向他打招呼也不理会的老人。

  开着自己的两厢夏利径直出小区,满仓不停地转动着方向盘,左拐右绕,上了铁道边一条熟悉的土路。腊八下过的一场大雪,把周围的干草和石块埋得严严实实,唯独中间的平处,被车子碾出两条宽宽的黑印子,不远处的二踢脚惊起几只喜鹊,扑棱着翅膀嘎嘎地飞。一路狂奔,车子钻出一个矮矮的涵洞,“吱”地一声,在三道营车站前面的平地上停下。满仓摇下玻璃,把胳膊支在车窗上,单手托着下巴,静静地望着比往年多出不少的旅客,大包小包熙熙攘攘地走进车站。

  嗖,一列白蓝相间的“子弹头”呼啸而过,“这进京高铁一过去,下行客车该检票了”,满仓嘴里念叨着,呼出的哈气瞬间凝结成了无数颗白色的水珠子。

  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一定是候车室检测到鞭炮了,那可是违禁‘三品’。还是运转的王三儿又要请假回家陪媳妇熬年?哎,快退休的人,真没治了。要不就是食堂喊我拌饺子馅儿?”寻思着来电的信息,老李麻利地把手伸进棉袄兜里,手机屏幕上显示“家里的”三个字。手机那头传来老伴爱莲连珠炮的清脆声音:“你跑哪了?可别给人家车站添乱。第一次在家过年,孩子们都等着你呢。老了老了,退休还闲不下!”

  “奥,奥,这就回、这就回。”回答挺麻利的满仓,慢吞吞地系上安全带,不远处传来车站广播室提醒旅客进站候车的声音。老李冲着并不高大的三道营车站摆摆手:“走了老伙计,今年三十儿我回家过。”

  一辆白色夏利车不情愿地调转头,缓缓驶离三道营车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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