讣告被送到莱姆斯·莫罗手中时,正是四月份一个下雨的清晨。整个伦敦尚未从黎明的寂静中完全醒来,阴翳的天空呈现出一种灰蒙蒙的色彩。当莱姆斯从他那所仿佛被时光遗忘的公寓中走出时,几乎就像走入了一个陌生的迷雾之城,只有空气中弥漫着的淡淡的紫丁香和潮湿的青草味让他想起这是一个春天。老人独自一人撑着黑伞,在湿冷的雨天艰难行走,手中捏着那个镶着黑边的信封,街道尽头传来威斯敏斯特教堂遥远的钟声。
他回忆着讣告上那几行简短的文字,格式化的措辞不带一丝感情,明明白白地写着凯瑟琳·布莱克的死讯,来自戈德里克山谷的教会。就像轰轰烈烈燃烧着的火把最终熬到了尽头,只能以悲凉的余烬和这个世界作别。
莱姆斯站住了。他不得不在长时间的行走后停下来歇息一阵,战争并未对他造成无可挽回的伤害,却留下了如许隐痛在每一个阴雨的日子里折磨着他。以伦敦的气候,大家都认为他活不了多久,然而当昔日的老友与敌人都相继逝世之后,莱姆斯·莫罗却仍然活着,时间似乎遗忘了这个沉默的男人,任他如枯而不灭的荒草在这漫长的孤独岁月中注视世界的变迁。
只是今天,当他捏着讣告步履蹒跚地走出隐居的公寓时,清清楚楚地感到了衰老的降临,半个多世纪的守望就此落了空,再也寻不到安身之所。他必须走了。这个念头从他接到信封的那一刻起就一直盘桓在他的脑海,他必须离开伦敦,前往那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与过往告别。
莱姆斯走到了目的地,喘着粗气抬头望了望牌子上的字样,将黑伞夹在腋下,慢慢地推开了售票处的大门。时间还很早,没有多少人,他得以毫无阻碍的来到窗口前,艰涩地开了口:“我要一张车票,去埃克塞特。”
售票员抬头看了看他:“什么时间,先生?”
“越快越好——”
莱姆斯停顿片刻,改口道:“今天下午。”
他得到了一张六点半的票,因此不再迟疑,立即动身返回公寓收拾他的行李——有什么可收拾的呢?莱姆斯用伞撑着身体一步一步走回去,认真地思考着这个问题,任由伦敦的细雨打湿他灰白的头发。
也许是青年时代他们共同创作的诗篇,从未寄出的信件,唯一的珍贵合影,或者被夹在书页里得以在数次搬迁中保存下来的紫丁香。五十年散失后的今天,他忽然发现在那段被战火摧残得所剩无几的爱情里,他所保留的东西少得可怜。
莱姆斯推开公寓的门,对于一个退休的教授来说,这空荡荡的寓所实在过于朴素,家具少得可怜,偌大的空间都留给了寂静,半个世纪以来冗长而孤独的记忆隐没在每个角落的尘埃里,经年累月地侵入他的肺部,每一次呼吸都能感到时光的沉重。
莱姆斯打开了久不曾启的衣箱,在最底下找出一件带着樟脑味的黑色呢子大衣,是最老的那种款式,只有那些上了年纪的绅士才会偶尔欣赏它的年代感。他把它铺在湿毛巾上,仔细地拍打下了并不存在的灰尘,熨得平整笔挺,态度郑重得仿佛是在完成某种仪式。随后,他拉开床头的抽屉,将所有的东西一股脑倒在了床上。
信。全都是信。
有新放进去的雪白信纸,背面隐隐透出一行行字母的痕迹;有贴着各式各样邮票的泛黄的信封;还有各地的名胜风景明信片……最早的信件是五十年前的,尽管保存良好,却仍旧没能逃脱岁月的侵蚀。他一封一封地翻拣着那些信件,回顾写下它们的日子和心情,直到看见有一张信纸上,他年少时的字迹写道:“我希望在我从战场上归来的时刻能看见你天使般的面容,我将挽着你的手回到家乡。到那时,再也没有一段命运会让我们彼此分离。”
莱姆斯有些手忙脚乱地将信纸重新叠好,放回信封,用手背轻轻擦了擦眼角,随后用干净的丝带小心地将那些信按年头捆好。下面还有一张合影。莱姆斯轻轻吹了吹泛黄的纸面,久久凝视着这张古旧的照片。五十年前的莱姆斯与凯瑟琳并肩站在学校的长廊外,脚下光影斑驳,照片的左上角,一株紫丁香满树繁花。那时他们还是如此的年轻,光洁的额头没有一丝皱纹,眼中笑意盎然,未染风霜,浑身都是青春的气息。
他怔了片刻,翻过照片的背面,干枯的紫丁香平整地贴在中央。
“凯瑟琳……”
他不敢抚摸干枯的花朵,只能徒劳地摩挲着诗集的封面,连同那些数不清的信件一块儿放入手提箱中。
床上还有一双色羊皮手套。莱姆斯记得那是一九三五年的冬天,一个星光漫天的夜晚,从学校旁林立的店铺中穿行而出后,凯瑟琳拉着莱姆斯来到街道尽头的斜坡,积雪早已被人踩实,她登了上去,回过头朝莱姆斯挥挥手,随即大笑着从长长的雪坡上滑下。莱姆斯记得她的右手手套不慎被道旁灌木挂住,到停在坡底时早已不见踪影,结果凯瑟琳懒得再顺着上坡爬回去,只是耸耸肩,把另一只也脱下来扔进灌木丛,空着一只手拉上他直接去了山坡下的小酒吧。他们在壁炉旁坐下,一边啜饮着黄油啤酒,一边把手伸到壁炉附近烤火,莱姆斯凝望着冬日的玻璃窗上倒映出的影子一时忘记言语,紧接着于少女洒脱的笑声中脸红。
她大概已忘记了一切,是莱姆斯后来回到那个地方找到了它们,一直保存到现在。
他一言不发地将手套也装进了手提箱。在所有的旧物上,莱姆斯特地铺了一层硬壳纸,然后才潦草地收拾起自己简单的行装。当他最终拉上箱子的拉链时,它已变得十分沉重。他望了望墙上的挂钟,是三点了,于是他对着穿衣镜神色庄严地扣上了从衣摆到领口的十二颗扣子,用梳子将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戴上了出行时的帽子,拎起手提箱走向门口。临行前他转身环顾,就像不是出远门而是要回家去一样,向这个他居住了五十年的异乡轻轻地道别,随即将黑伞夹在腋下,彻底地锁上了伦敦公寓的门。
二
莱姆斯在车厢中落座时,苍茫的暮色正逐渐占领这座城市,他安静地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合目而睡,头微微耷拉到一边,老式黑呢大衣使他显得有种庄重的气度。火车开动,继而加速,直至驶出伦敦,他都未曾睁眼,只是紧紧抱着手提箱,仿佛拥抱着他孤独的一生中唯一的伴侣。
耳边的声音渐渐模糊,偶尔有几声谈笑飘来,莱姆斯苍白的唇角弯出微微的弧度,似乎陷入某个甜蜜的迷梦。火车轰隆隆驶过黄昏,仿佛将过往数十年的岁月也抛到了身后,这一切多像他刚刚从满目疮痍的法国来到埃克塞特的时候,孤身一人,只是那时还有凯瑟琳在等待着他,或者说,等待他的凯瑟琳还活在这个世上。
一九三四年的埃克塞特已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阴影中逐渐复苏,战后出生的孩子们因此能够享受十几年的和平,尽管如此,那些在十九世纪的黄金年代里才能见到的无忧无虑的笑脸依旧被层层阴云掩埋。那时莱姆斯·莫罗与凯瑟琳·布莱克都是十四岁,刚刚从不同的地方转来此处,紫丁香正从死去的泥土中生长。
他们第一次相遇时,莱姆斯正抱着一本厚厚的诗集匆匆穿过长廊,抬眼发现凯瑟琳坐在树上,自然垂落的双腿在微风中轻晃,唇角隐匿着高傲的微微笑意,海浪般的黑发散落在四月黄昏。无人知晓他们的友谊从何处生发,也许是凯瑟琳明亮双眸中自由的火光驱散这个了异乡人心中的阴霾,也许是莱姆斯苍白忧郁的脸庞上闪现的一抹温柔抚慰了从纳粹家庭中出逃的少女。毋庸置疑的是,这紧密的联系从他们第一次在那个灰蒙蒙的春天见到彼此开始,一直延续了整个学生时代。
他们常在一起上课或是散步,周末去学校附近的村子找一个小酒馆消磨时光,尽管未成年无法饮酒。走在路上的时候,莱姆斯总是喜欢跟在凯瑟琳后面,安静地注视着她挺拔的背影,以及不时回转的笑脸。他还记得五朔节宵禁之后,凯瑟琳拉着他偷偷翻墙溜出学校,去戈德里克山谷的村庄游玩。他们打扮得像一对真正的情侣,尽管凯瑟琳一路上都在嘲笑莱姆斯那件过于厚重老气的大衣。
戈德里克山谷仿佛被遗忘在时光之外,不曾被战火或是惶惶人心烦扰,所以保留了一种与世隔绝的安详。莱姆斯至今仍觉得教堂窗户上的那些彩色玻璃有一种梦幻的色彩,就像冬青树上挂着的那些小铃铛一样引人遐想,仿佛他们在小广场漫步时随时会有一辆十七世纪的马车缓缓驶过。
他们混迹于欢乐的人群中,偶尔因精彩的舞蹈欢呼大笑,大多数时候还是安静地待在一起,手牵着手。莱姆斯用三色堇编了一只花环,小心地戴在凯瑟琳乌黑的发间,尽管人群簇拥着一个金发灿烂的漂亮姑娘作为五月皇后,他还是觉得眼前的凯瑟琳有种无可比拟的气质,仿佛天生便带有压抑不住的叛逆和生气,热烈的灰眼睛凝望着他时,专注得仿佛世上只有他一个人。
爱德华八世加冕那一年,莱姆斯开始抄写博尔赫斯诗选,他的字迹干净笔挺,写下每一句千挑万拣过具有特殊意义的诗行时,孤独的心都被隐秘的柔情填满。每写满一个本子,他就将其封存,随一些杂志和毫无必要的信件投进凯瑟琳的邮筒。
学期结束的那个春天,他摘下一朵紫丁香送给了她。
“你还欠我一朵玫瑰。”凯瑟琳将紫丁香仔细地夹进书页,拉着他来到长廊前,请专门来学校为毕业生照相的摄影师为他们照了一张合影。
毕业那晚的月光格外明亮,不知是不是记忆的错觉,凯瑟琳的嘴唇有一种淡淡的紫丁香芬芳。莱姆斯感到自己宛如一只苍白的蝴蝶,在诞生以来的无数个日夜中等待着花开的时刻,以及花瓣上清冷的露水所带来的颤栗。
火车剧烈颠簸了一下,莱姆斯蓦然惊醒,蝴蝶消散在车窗外浓重的夜色中。
他没有动,失神地凝望着漆黑的远方。一阵冷冷的悲哀忽然从背后抓住了他的心脏。他莫名地想起他们分别的时刻,战争的飓风卷走了人们珍视的一切,村落破败不堪,人们日夜为死难者哀悼恸哭,到处都是无家可归,或者正焦急等待重建家园的人们。
凯瑟琳双手插在衣兜中,坐在河畔的草地上,瘦削而憔悴,唯有那双熟悉的灰眼睛还残存着一丝生气。刚下过一场大雨,地平线在日落时分染上微红,莱姆斯站在晦暗如梦的天色里,与她隔着数步的距离。黑呢子大衣的扣子一直扣到领口,显得分外苍白,他专注地注视着凯瑟琳,感到一阵空空的疲惫。
那是一无所有的疲惫,全部的精力都被战争掏空,压抑的情感,隐秘的温柔,永无休止的猜测与忧虑,都随着战争的终结而随风远逝。太久的分离让他们彼此陌生,在对方面前都已不愿放弃持守这一象征着安全与保护的外壳,只剩下难以言喻的孤独。
他望着凯瑟琳在风中飘扬的乱发,平静地说道:“那么,再见吧。”
如同一次最简单不过的告别,像从前的每一次分别一样。莱姆斯在那道骄傲而倔强的目光下转身,顺着原野向天尽头的金色光芒走去,一直走过五十年。他不知道凯瑟琳是否站在原处目送他走向日落,迎接整个后半生的孤独,也不知道凯瑟琳的后半生是否也孤独如他,他们全都期盼着某一个契机,能够让他们在战争的创伤平复后重新相遇。
然而没有,凯瑟琳的傲气与莱姆斯的压抑共同缔造了这份孤独,半个世纪的守望终究没有回音,直至他们分别的五十年后,某个牧师将一封镶着黑边的信寄往伦敦,他才蓦然从对往事的追忆中清醒过来,来面对这一场无果的爱情。
凯瑟琳·布莱克离去了,永远不会再来。
莱姆斯将头偏到另一边,重新合上双眼。火车驶进更深的夜里,唯有遥远城市的灯光在原野尽头迷蒙闪烁,所有人都在熟睡,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宛如一朵玫瑰的咏叹,紧接着便消逝在无边无际的静默中。
三
远方深蓝的天空渐渐漫起一线曙红色的微光,火车停在埃克塞特,莱姆斯从车站的人流中走出时,抬眼望着破晓中城市的剪影,喃喃自语道:“天亮了。”
黎明来临之前,黑夜将是怎样的孤独?
他朝着认定的方向走去,眼看着那抹曙红逐渐升腾,托起整个天空的蓝色,成为霞光万丈。莱姆斯将帽子拿在手里,灰白的头发在寂静的晨曦中飘荡。
戈德里克山谷位于埃克塞特的西南部,当他五十年后再一次行走在埃克塞特的大街上时,几乎已认不出这个地方。街道两旁充斥着五光十色的店铺和酒吧,由于未到夏季,游人并不算多,本地居民中再也没有他所熟悉的脸庞,唯有古老的哥特式教堂还依稀存留着一丝悲凉的旧影。莱姆斯将黑伞当作手杖,支撑着自己病弱的身体。他完全可以乘车,或是在城里的旅馆休息一天再走,但他不想停下来,而乘车去见凯瑟琳又让他觉得不够慎重,只有行走带来的疲惫能稍稍纾解他愈发强烈的孤独感。
往后的三个小时莱姆斯停下来歇了几次,坐在街边的长椅上等自己恢复体力,其间他买了一张地图,用以修正自己还停留在五十年前的陈旧记忆。随后他站起来继续走,没有吃早饭也没有吃午饭,甚至没有在休息时喝一口水,仅仅提着一个手提箱,在渐渐密集的人流中穿行,向城市西南的村庄走去。
路程并不算太长,但当他拖着迟缓的步履到达戈德里克山谷时,西方的云层已然呈现出一种温柔的紫灰色。淡金色的落日在树梢背后变为金红,广场中央的战争纪念碑沐浴在夕阳宁静的光辉中,将多年以前的苦难与悲伤化为一行行姓名,让战火中的逝者不至被时间遗忘。
人们心底的伤痕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而平复,但记忆永不磨灭。母亲会记住孩子柔软的小手和玫瑰色的脸颊上时隐时现的酒窝,少女会记住情人蓬乱的头发,充满笑意的唇角以及湛蓝的双眼中饱含的温情,孩子们会记住兄弟姐妹充满生气的脚步声,以及曾经充斥着老宅的欢声笑语,尽管如今只有上了年纪的自己伴着亡魂在阴郁的角落里游荡。
莱姆斯·莫罗记得凯瑟琳·布莱克。
华沙陷落的消息从海峡对岸传来时,他们刚刚从伦敦大学毕业。随着德国对波兰的入侵,战争的阴影已然再次来临。大批青年自离开学校以后便加入了军队,而当莱姆斯为了祖国法兰西穿上英法联军的军装后,才发现凯瑟琳早已进入了一家军队医院。那时年轻的布莱克护士穿着整洁的制服,黑发一丝不苟地盘成发髻,干练果断的性格使得医院在最忙乱的时候也没有出现任何纰漏。
离别前最后一个假期,他到医院去看她,那时已经是一九四零年的二月,他们走在两旁种着冬青树的街道上,一群鸽子正从铁蓝的天空下飞过。在远离边境的伦敦,人们还沉浸在西线平静的美梦中,但无论莱姆斯还是那些即将准备渡过海峡的其他士兵,都已清楚地知道比利时与荷兰危在旦夕的命运,以及紧接着的英法两国。
“我们会活下来的对吗?”凯瑟琳轻声问道。
“我们都会。”莱姆斯肯定地说:“战争结束之后,我就向你求婚。”
回复他的只有凯瑟琳无言的微笑,还有像现在一样寂寞的风声。
老人蹒跚地走向广场中央,在高耸的石碑前慢慢蹲了下去,伸出颤巍巍的双手摸索着凯瑟琳·布莱克的名字。他在石碑的角落里发现了它,这是个新添的名字,列在最后一个战争死难者的后面。他抚摸着那个名字,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助,从没有那一刻能有现在更令他认识到凯瑟琳离去的事实,仿佛在昨天他们还并肩站在这里仰望着刚刚竖立起来的纪念碑,数着上面熟悉的姓名,不过一回首的功夫他便老了,牵着的那只手也悄然化作白骨。
“凯瑟琳……”
莱姆斯低声呼唤着这个名字,声音甫一出口便被晚风吹散。
太阳落山后,莱姆斯在一家小饭馆里吃了点东西,听从了老板的劝告决定找个旅馆住一宿再前往教堂。他提着手提箱走进一个简单的房间,脱下黑呢大衣躺在了房间里唯一一张床上,尝试着闭上眼睛。他沉溺在过往的洪流中,带着老年人特有的伤感回顾起在这里生活的年月,一直以来令人费解的是,尽管他在埃克塞特停留的时间不过短短数年,这个地方却成为了他心中最滚烫的故乡。
他如何能离开这个地方,而投身于战争的漩涡?
那一年他们不过刚满二十岁。德军占领荷兰与比利时的战略要地之后,凯瑟琳留在安特卫普的战地医院里,而莱姆斯则和其他成百上千的英国士兵一样继续沿马斯河往南建立防线。最初他们住在营区的帐篷里,偶尔还能在放假时去附近村庄的酒馆喝一杯,德军跨过阿登进逼马斯河之后,更多的时候他们都只能在战壕里过活,并且在敌人强大的攻势下节节败退。
莱姆斯保留了凯瑟琳的手套,揣在军装的最里面,贴着心脏的位置,他每一次倒在冰冷的泥泞中时,它都像一个小小的太阳一样温暖着他的心房,促使他再次站起来。在一次对德军营地的偷袭中,他们刚刚摸近便陷入埋伏,炮火声骤然响起,从防空洞里冲出来的德军全无熟睡方醒的样子,仿佛早已预料到他们的到来。
那是莱姆斯最恐惧的时刻,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面对死亡,身后的地面上满是弹坑,他和其他还活着的战友打光了子弹,一边挥舞着刺刀,一边在詹姆中士的厉声催促下狂奔过英德两方之间的无人区。由于炮火密集,他们最终不得不躲进弹坑中,在整夜的炮弹声中和其他士兵轮流抿着中士珍藏的一小瓶朗姆酒,等到德军炮声稍停,再艰难地爬出弹坑,继续向营区前进。
接近午夜,流星一样的炮弹不断划过夜空,这场景像是一个瑰丽的噩梦。莱姆斯不敢抬头,仿佛看一眼都会被引向死亡,呛人的硝烟不停地折磨着他的肺部,却远不如那种恐惧来得猛烈真实。看到营区的轮廓时,他不禁松了一口哦气,满心想着就要到了,但膝盖上的剧痛突如其来,他失去平衡倒在了地上,紧接着看到前方耀眼的火光,耳中传来炮弹坠地的震天声响。
那是他们无数分别的开始,只是莱姆斯没有预料到。他心中隐约飘过一个回到凯瑟琳身边的念头,随后头一歪,彻底陷入了黑暗。
四
莱姆斯的膝盖骨裂了,听觉也受到些微的影响,尽管医生已经尽了最大努力,他依旧可能会在康复之后落下轻微的残疾。这个消息无异于给莱姆斯荣誉的后半生画上了句号,却意外地保全了他的生命,因为一个星期以后他的伤势恶化,必须转移回英国的医院。
他拄着拐杖踏上回乡的旅程时,凯瑟琳抽身来送他,穿着熟悉的裙子,黑发飘扬,带着消毒水和绷带的味道。她抬起头,拉住他的衣领,急切地低声说道:“给我一样你的随便什么东西,我不想独自一个人留在这里。”
莱姆斯摘下自己的徽章,轻轻放进凯瑟琳的手心,随后用自由的那一只手抱住了她的后背,低下头再一次吻上她的嘴唇。
“那么,再见了。”他温柔地对她微笑,转身消失在人群中。回程的命令已经下达,不久之后,凯瑟琳只能看见他短短的褐发在泛白的晨光中微微颤动。
他没想到,不久之后他们便幸运地重逢。不过短短二十几天,德军就已长驱直入,失败主义的船队带回了凯瑟琳。当她踏上本土的陆地时,莱姆斯正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赶来,她艰难不已地穿过混乱的人群,看见他脸上温暖的笑容,扔下手中的箱子几步奔过去扑进了他的怀抱。
那时他还对失而复得充满感激和喜悦,不断安抚着凯瑟琳的后背,亲吻她的发顶,喃喃自语道:“老天,你平安回来了。我的好姑娘。”
“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莱姆斯。”凯瑟琳抱着他的脖子,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敦刻尔克大撤退的最后一天,莱姆斯与凯瑟琳回到了伦敦,次日,希特勒发表《告军人书》,上千架德军飞机飞过法国上空,来不及抵抗,巴黎的空军力量就几乎被摧毁。就在为法国为德国人焦头烂额之际,意大利又紧接着对法宣战,六月十三日,巴黎城防司令宣布巴黎不设防。第二天,德军在香榭丽舍大街举行了阅兵,在埃菲尔铁塔的顶端,三色旗被降下,取而代之的德国国旗耀武扬威地飘扬在巴黎上空。
凯瑟琳走进公寓的时候,看见莱姆斯将头埋在手掌中,沉默无声,她走上前去拉起他的手,发现掌心已满是泪痕。
“我们失去了巴黎。”他仰头看着凯瑟琳,眼中充满绝望的悲哀。
“相信我,不会是永久的。”凯瑟琳轻轻地抱住他的头,怀中传来一阵压抑的哽咽。
五天后,他们站在特拉法加广场上和其他人共同聆听着从英国广播电台的播音室里传出的震撼演说。戴高乐,这个信心百倍的国防部次长向世界宣告:“法国并非孤军作战,它可以与控制着海洋并在继续作战的不列颠帝国结成同盟。”
他们手挽着手,静静注视着广场上空。拒绝成为亡国奴的将军在英国的首都竖起了“自由法国”的旗帜,以抗争到底的决心向几千万法国人民承诺:“无论发生什么情况,法兰西抵抗的火焰绝不会熄灭。”然而就在演说发表之后,停战谈判在贡比涅森林举行,一个小时之内,这个曾经号称欧洲头号陆军大国,在一战中四年不败的法兰西屈辱地弯下了腰,此时离战争爆发仅仅过去六周。
得知消息的莱姆斯竟然在沉重的心绪下有一丝隐隐的庆幸。他拥有法国的姓氏,却借着英国国籍免遭亡国的耻辱运,而凯瑟琳则因叔叔在英国的关系得以从侵略者的身份下逃离。也许他应该感谢多年以前父亲决定渡过狭海的那个时刻,还有凯瑟琳头也不回走出家门的瞬间。
可惜,这是一个动荡不安的年代。
莱姆斯在伦敦大学找到了一份教职,而凯瑟琳却必须回去,赶赴另外的战场。当他再一次来到凯瑟琳所在的医院等她时,已经完全没有了第一次战斗之前的朝气和青涩,只剩下平静沧桑。此前他的战友们曾经过分乐观地认为战争会在一九四二年的春天到来之前结束,而在莱姆斯看来,战争已经和空袭警报、定量食物和膝盖上的伤疤一起,成为了他永无休止的噩梦。
德国开始成批屠杀犹太人,不仅把波兰犹太人聚集区里的人赶往集中营,甚至要求其他被德国所控制的欧洲地区向集中营运送犹太人,除了保加利亚,丹麦,瑞典,以及英国,其余国家的政府大多选择与纳粹合作,只有少数人决定偷偷帮助他们出境,到别的国家寻求庇护。难怪凯瑟琳竭尽全力也要逃脱她的家庭。莱姆斯将报纸放在长凳上,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凯瑟琳走到他身边,他默默地看了她一眼,牵起她的手走了出去。
“还好吗?”
“他们并没有排斥我,但我不知道这种情况还能维持多久。总有一天会有人把对于纳粹的仇恨转嫁到他们唯一能接触到的人身上,我不知道我能否在这样的境况下坚持我的信念。”凯瑟琳的心情十分低落:“莱姆,有时我会想我的出身对于战争来说是好还是坏,我又能否做些更伟大的事,可一个人的力量实在太渺小。”
“我理解,很遗憾我无法与你站在一起。”
莱姆斯叹了口气,抬头望着已经开始落叶的道旁树。天空是日复一日单调的灰色,迎面而来的风中带着嘈杂的声音,在这个不时遭遇空袭的城市里,教堂中依旧回荡着优美高亢的歌声,还有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忧伤的大提琴。莱姆斯环顾四周,不由有些感伤:“埃克塞特的天气要比伦敦好多了。”
“我也很想念那里。”凯瑟琳轻声说道:“还有戈德里克山谷的黄油啤酒。”
莱姆斯的心猛然颤动,突如其来的脆弱几乎要让他落泪,就像他知道那些旧日时光已然逝去,而爱情正走向死亡一般。
“我们会再回到那里的,凯瑟琳。”他喃喃地说:“在战争结束之后,我保证。”
凯瑟琳张开了嘴,莱姆斯只看到她的口型在变化,却听不到她的言语,空袭警报似乎是在瞬间响彻全城。他下意识拉着凯瑟琳拼命地向最近的防空洞奔去,前面也有一对情侣,奔跑时分女孩手中的一枝玫瑰落在了遍地尘埃中,那红色动人心魄,下一秒却在炮火中化为灰烬。
莱姆斯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护住了凯瑟琳的头,带着她冲进了防空洞中一排昏暗的灯光下,随后在越来越拥挤的人流冲击下被挤到了角落里,头顶的一盏灯艰难地闪烁了两下,灭了。
他们在黑暗中凄惶地紧紧拥抱着彼此 ,凯瑟琳的脸颊贴着他的脖颈,他听到她轻声在他耳边说道:“我想念那朵玫瑰。”
一滴滚烫的泪珠落入他的衣领。莱姆斯知道她为什么哭,可他同样惧怕命运的不测,只能用自己的手臂更紧地抱着她,闭上双眼聆听那遥远而勇敢的大提琴声。
那是他在战火纷飞的岁月里听到过的最美的音乐。
五
身着黑衣的教会人士抬着棺材走到墓地前的时候,天空正飘着蒙蒙细雨。棺材里的人孤独地死去,没有人为她流下眼泪,也没有人在她的墓前摆上鲜花,她孑然一身地活在这个世上,只给人们留下凯瑟琳·布莱克这个名字和一个永远无法索解的谜。
送葬的人们默默将棺材放下,每张面容都带着相同的哀悼和悲悯,白发苍苍的牧师慢慢走到墓前,开始低声吟诵祷文。有人注意到了远处那个古怪的男人,孤零零地擎着伞站在雨中,黑色的呢子大衣一直扣到领口,手中拎着一个笨重的手提箱,静静地注视着这里,仿佛不曾注意到自己的存在。
教堂里传来低沉的丧钟鸣响。
莱姆斯·莫罗站在树下,茫然地看着他们在祷文结束后将棺材下放到掘好的墓坑里,挥起铁锹将泥土扬进去。他们将她草草下葬,而这仪式本身却充满一种撼人心魄的庄严。没有人比高傲而孤僻的凯瑟琳·布莱克更适合这种朴素的葬礼,亲友的哭泣只会扰乱她的宁静,而那些垂首默哀的人们会以深切的惋惜和悲伤对待曾经的英雄,尽管无人真正为此痛彻心扉。
棺材已完全被泥土掩埋,莱姆斯忽然感到一阵刻骨的萧瑟和孤独,仿佛伞下也正下着一场清冷的雨,落在他心里的黄昏。他在时光的航船上弄丢了她,任由他们在这河流中彼此分离,直至相隔了五十年的光阴和一层薄薄的棺木,才徒劳地试图唤回早已失落的爱情。莱姆斯深吸了一口气,肺中亦是冰凉,白发苍苍的牧师朝他走来,眼中带着真诚的同情。他望着牧师颈上的十字架,轻轻地说道:“凯瑟琳不信奉上帝。”
“是的。”牧师转头望向墓碑:“凯瑟琳不信奉上帝,但她是个好人。从学校退休后,她一直来教堂做义工。”
“我知道。”
莱姆斯的眼睛湿润了。他艰难地迈开双腿,独自来到凯瑟琳·布莱克的墓前,墓碑上简单地刻着她的姓名和生卒年月,没有墓志铭。
“凯瑟琳·布莱克,1920年11月13日至1995年4月17日,在此处出生,亦在此处下葬。”
莱姆斯丢下手中的伞,踉跄着跪倒在墓碑前,他颤抖的嘴唇紧贴着冰冷的石碑,似乎能够透过这座生死的屏障重新回到她在五十年前的月光下亲吻他的时刻。
上帝啊,那时他们还如此年轻,不懂得衰老和孤独的滋味。
他怎能预料呢?在二十多岁的青春时代,尽管他每天都在曾经的校园中等候她的只言片语,担忧在前线辗转的恋人,却始终相信着希望的到来。曾经有活泼的女学生递给他情书,他也只是礼貌地退回去,无意回应。他不是没有想过,倘若凯瑟琳真的在战争中陨落,他也将义无反顾地找到她的骸骨,与她一道长眠。那时爱情超越了生死,可当凯瑟琳渐渐失去回音,他教过的学生也走向战场,莱姆斯慢慢步入了绝望。
他没想到战争结束后还有再见到她的时日,更没有想到,见到她是在报道战后审判的报纸上。最初凯瑟琳与其他护士一起作为证人,随着人们的愤怒和恨意越来越高涨,凯瑟琳从荣誉的白衣天使变为被审判的罪人。有人指责她支持纳粹的暴行,有人说她借职务之便充当纳粹的间谍,将犹太人悄悄杀害或运往集中营。前几次,莱姆斯心急如焚地写信,想要为凯瑟琳辩护,后来,他千辛万苦挤进陪审团,看到凯瑟琳站在被告席,高傲地昂起头颅:“我的确插手了犹太人的秘密运送,但我是冒着危险请求曾经的家人帮助他们从德国离开。我的所作所为完全经得起正义的检验,我唯一的错误是出生于信仰纳粹的家庭……”
有人问她是否能够证明,凯瑟琳变得脸色苍白:“没有人。他们在回去的路上失去了音讯。”
“骗子!”证人席上的老妇人冲动地站起来叫喊,引起一阵短暂的骚动。
“送我们离开的人在半路上把我们送去了另一个集中营,是你导致了她的死亡,你要为这一切负责!”
她怀抱着一张黑白相片,那是一个年轻女孩的笑脸,鲜艳明媚,目光充满无限希望,莱姆斯仅仅望了一眼,便捂住了双眼——那是他的第一届学生,唐克斯。他对这个笑脸太过熟悉,这个活泼而热爱欢笑的姑娘曾经最爱在课堂上举手,或者在下课后拦住他问东问西,成绩永远名列前茅。有时他在她身上看见凯瑟琳曾经的影子,只是如今爱笑的犹太姑娘唐克斯死在不知名的荒野中,高傲的凯瑟琳站在被告席上,嘴唇蠕动,再也说不出话来。
从那时起,莱姆斯心中的某种坚不可摧的东西动摇了。他依旧写信,为找到其他的证据而奔走,而每当传来那些位高权重者逃亡国外,接受庇佑,衣食无忧的消息,他心中的绝望便更深一分。后来他几乎停止了这种不切实际的寻找,也不再去审判法庭,战争的意义在他心里日渐模糊,罪恶却一天比一天深重。到底谁该来为这一切负责呢?是那些颐养天年手不沾血的恶魔,还是在战争的车轮下浑噩听命的小人物?
他想不出答案,可无论哪一种,都不该是凯瑟琳。
奔走和努力没有回音,仁慈的上帝也不加理会。又有什么办法呢?能够怪罪的是战争还是历史本身,或者有没有一个罪恶的神祗,能够解释一切的悲剧?这谜底也许很久以后才会有人解开,然而从那时起,悲剧就已经注定。莱姆斯没能抱着凯瑟琳的遗骨沉睡,他能够超越生死的爱情在不断的怀疑、纠结和迷惘中渐渐蒙了尘埃。
凯瑟琳在漫长的审判中被击垮,曾经压抑不住的生气和野性仅余一丝残存的微光。她在战争中的错误和在医院的贡献被来回拉扯,最终判决是服刑两年。在监狱中,莱姆斯去看望过她一次,他本想告诉她不要放弃,还带了母亲的戒指,想要实现战争结束就向她求婚的诺言,可当他见到穿着囚服的凯瑟琳,数度想要张口,最终却只能背过身去,掩面而泣,留下一句“我会来接你”,便放下手中的百合花,逃离了那里。
他始终欠她一朵玫瑰。直到凯瑟琳出狱的那天,他也只是像这样疲惫地道别,将她送回家,然后头也不回地逃离埃克塞特。在伦敦居住的五十年间,他一直拼命压抑着不知为什么要压抑的情感,一次次地将见她的计划延迟,种在庭前的玫瑰开了又落,他总是没能找到最美的一枝。
六
莱姆斯一直在雨中待着,直至双膝疼痛,不得不站起来。他缓缓捡起手提箱,颤巍巍地离开了墓地,前往凯瑟琳的故居。那矗立在村落尽头的原野上的小屋仿佛浸透了亘古的寂寞,独自坐落在灰茫的天空下。莱姆斯沿着原野上的小路向它走去,穿过细雨中挺拔的白桦和盛开的紫丁香,穿过飞掠而逝的岁月,在半个多世纪之前的春天中来到小屋的门前。没有上锁,他推门而入,迎接他的是一个落满灰尘的箱子以及扑面而来的记忆,他没有注意这腐朽的屋子周围满布的蜘蛛网和窗边蔓生的荒草,径直走向了箱子。
里面有两摞用丝带捆扎好的信件,一摞明显要更厚,也更新一些,莱姆斯犹豫着拿起较薄的那一摞,抽出了一封信。泛黄的信纸上用黑墨水工整地抄着一首诗:“散落在时间尽头的一代代玫瑰,我但愿这里面有一朵能够免遭我们的遗忘,一朵没有标记和符号的玫瑰在曾经有过的事物之间,命运赋予我特权,让我第一次道出这沉默的花朵,最后的玫瑰…… ”
字迹干净笔挺,来自十六岁的莱姆斯·莫罗。
莱姆斯抱着厚厚的信件,跪坐在狭小的房间中央,泪水滴落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吧嗒”声。他想起那朵在烈火中化为灰烬的玫瑰,在警报响彻全城的日子里,他们在防空洞的黑暗中拥抱,中间只有彼此温暖的体温。那时他们交谈,争吵,面对面微笑,仿佛从来没有什么能将他们分开。
莱姆斯一封封看着,打开又合上,整齐地摆好,然后又是另一摞。这一摞信件的日期更为连续,落款无一例外,都是凯瑟琳·布莱克。他拆开一封一九四六年的信,看见她以熟悉的口吻写道:“莱姆,我不知道你是否也像我一样思念得发狂了就坐下来写信,我希望能看见你,再次听到你的声音,哪怕只是叫一声我的名字。你知道吗?当我蜷缩着卧在战地医院狭小的床上时,哪怕极为遥远的炮火声都会让我紧张难眠,每天我都会在一个又一个从前线抬下来的伤员中辨认你的脸,那可真是一段难熬的日子。现在我依然见不到你,却不必再担忧你的生命安全,这对我来说已经是最大的安慰……”
又一封,是放在中间的,写于一九六七年:“莱姆,戈德里克山谷又下了一场雨,米勒娃昨天去世了,你还记得她吗?我们的历史老师,总是喜欢将发髻梳得高高的,调侃我为什么在一群英国小伙子中找了一个法国情人。葬礼很隆重,可我仍然十分悲伤,她是我在这个地方的最后一个旧友,失去她的感觉令我无助,就像当年在驶离敦刻尔克的船上,甲板摇摇晃晃,我就在那里看着前方无边的黑暗和船头浑浊的白浪,庞大的船体宛如巨兽,在漆黑的海面上蹒跚前行。我只能紧紧抓住摇晃的船舷,耳边不时传来叫喊声和喇叭声,却没有你的声音。当时左前方有艘小型驱逐舰被炮弹击中了,溅起的浪花浇得我浑身湿透,有人心有余悸地为那些丧生的人们祈祷,我尝试在拥挤的船舱里唱歌,来安慰害怕的人们,可我本身的恐惧并不比他们少。如果你能在我的身边该多好!我总是无法下定决心把信寄出去,但我会的……”
她最终也没有寄出她的信,远在伦敦的他也一样,他们永远无法放弃现有的孤独以及孤独所带来的安全感,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份已经面目全非的爱情,和几乎是陌生人的对方,于是只能一封接一封地写着信,然后将这些强烈的情感装进信封,永久地锁进箱子里。他知道。
莱姆斯又拿出一封,是一九九五年的信,字体已变了很多,口气有种老人特有的倦怠和平静:“莱,我在数着死亡的日子,我知道它就要到来。我的大半辈子都用来等你,在狱中我看到你送我的百合花,那时我以为你会对我求婚,你答应过我的,可后来我想,我或许无法说愿意。后来我总是在不断地问自己,是什么让我们对彼此望而却步?也许是我那该死的高傲,我不能忍受这样的结局,以及这样的你和我自己。我想你的理由也是一样的,莱,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当我回顾我的人生时,总是无法绕过那个姑娘的笑脸,她好年轻啊,我想让她拥有我也许永远不能拥有的未来,可是却亲手把它断送在我的错信之下。当我自己也成为一名教师之后,我更理解了你的心情,可惜我没有太多的时间了。也许在死前我们依然不能相见,不过那样最好……”
他慢慢地将那封信叠起,哆嗦着拿起那摞信的最后一封。这一次没有长长的倾诉和感慨,信纸上只有一句极其简单的话:
“莱,我要说的是,如果还能回到五十年前,请你再也不要离开。”
莱姆斯久久注视着这句话,捏着信纸,颓然倒在地上,无法自抑地失声痛哭。他蜷缩在小屋中央,哭得撕心裂肺,孱弱的身体剧烈抖动着,嚎啕的悲音充满了房子的每一个角落,仿佛要将五十年里没流的眼泪都流尽了才肯停止。经年累月的灰尘和荒草顺着地板的缝隙疯狂生长,所有被忽略的岁月痕迹这一刻才如潮水般向他涌来。五十年的旦夕更替透过他的泪水,让无数个凯瑟琳的身影模糊起来,他被时间的茧紧紧束缚,徒劳地伸出手想要触碰恋人的幻影,却只握到空空的光线。
半个多世纪的守望从此无处寄托,故乡永不再有回音。
莱姆斯从小屋中走出的时候,大雨初停,地平线上遥远的黄昏泛着微红,他站在河畔的草地上,专注地凝视着风中的原野,黑呢大衣一直扣到领口,显得越发苍白。
“那么,再见了。”
老人深邃的目光投向天空尽处的夕阳,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白发苍苍的牧师经过教堂墓地的时候,新立的坟前正静静躺着一朵盛开的红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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