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一个月亮形的、光洁明亮的姑娘。
黑夜像一径河流,浑浊而缓慢地向世界另一边延伸,几颗星,一轮月渐渐映出轮廓,依旧不明朗。
校园里还是很多人,乱窜而拥挤的自行车和人,车道上,行道上,四面散开的座椅上都是人,灯光下皆是人影,随着他们头的摆动,影子也以同样的频率去拉伸、缩短,他们静涩或是大声地讲着什么。初露泛着光,昭示着一种勇敢和无畏的爱,似乎黑夜在这之中是生命而非死亡,没有止境。我骑车从操场返回宿舍,在运动会拍了一天照片,看到了这些,嘈杂的声响和着这一天的疲乏我竟然产生了这么奇怪的想法。说忧郁袭上心头太假,朦胧的愁绪也不恰当。没时间去想它的,那时我就一个想法:回宿舍,换双干净的鞋子,去参加一个朋友作为主讲的无聊加儿戏的讲谈会,主题更是见鬼——“文学里的孤独”,其实有这么大的情绪主要是因为要去参加这个讲谈会我就得去给另一个社团写假条,大学似乎就是这样,忙的莫名其妙。
回宿舍收拾完,骑着车子往活动现场赶,所谓现场不过是在一座旧楼的最高楼层的某个不显眼的房间里,怎么说着说着就有了地下组织的感觉呢?总之就是那个活动是极不重要的。推开沉闷的木门,吱吱呀呀,并没有很多人,就是几个人围着我的那个朋友,大概有十个人吧,社长、记录员,其余的几个人应该是抱有某种交流或是获得目的的,我先入为主的这么想了,因为上次我参加过这里的活动,整场都是空话和假话,或是那些只有《1984》中的“两重性”才可以解释的话,仿佛只是为了表达而不是为了交流,(其实我更想提到夸耀一词)总之,仿佛也只有表达,一石激起数层浪,但很难说哪一层浪与另一层浪有力上的关系。
我的那个朋友,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像被质询,被问到的问题竟然不是关于讲演题目和具体流程,只是在单薄地问“你为什么没有做ppt”,如果说谈论孤独时,孤独已被杀死,那么在一个人打算去说孤独时,自己却被问到无语,那么又是谁杀死了谁呢?我听见那个朋友说了一句似乎很有深意的话,应该有引述马尔克斯的意思“我不是来演讲的,我只是一个话题的发起者,大家是来讨论的而不是去为了获得某见解。我们相互交流不是比干巴巴的幻灯片放映有趣吗?”很有深意,也解决了这种奇怪的问题,我的朋友真的是很聪明,这激起了我挺下去的想法。(我知道他只是没时间做,也不想做而已)得到了一种解释,那几个人也就退了下来,以我的朋友为中心,各自散开、就位,我坐到了朋友的后边。我瞄了一眼旁边的同学,他带有一本有图书馆印记的《四世同堂(下)》,那一刻,那种想法变成了看乐子,我知道我的那个朋友他的阅读量很大,大到某一时刻正在谈路遥,他给你整出了肖洛霍夫、司汤达,他的思想永远是在跳跃,递进式的,而承载他的垫板就是那些亡灵或者是他们的墓志铭。不认识他的人会觉得他的话很有深意,会为他震惊。用数量去堆积见解,某种程度上我和他很像,所以我很喜欢和他谈论一些事情。那么在场的人可要受苦了。
他开始了自己的“演讲”,为什么我还要强调他的行为,因为接下来的一个半小时都是他在用连篇累牍的个人智识去充斥别人某一方面的空白,交流变成了接受和理解。他讲了些什么呢?文学的定义,好文学与坏文学,孤独的定义,日本文学,太宰治,川端康成,芥川龙之介,坂口安吾,《霍乱时期的爱情》,《百年孤独》及奥雷利亚诺原型,如下话语“像孔子那样沐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一切愉悦和提升人的介质就是文学”“文学不分好坏,只划分他流传的地域和时间广度长度”,用文学作品里的文字去给大家讲述孤独,《盛开在樱花林下》的“不久后,他感觉到有个温热之物,他发现那是他自己心中的悲戚。在花瓣与空虚的冷冽包覆下,那团温热之物的形体开始变得愈来愈清晰”,关于马尔克斯的谈论“《霍乱时期的爱情》写尽马尔克斯关于爱情的种种智慧,和几十种你闻所未闻的人生样态,佛罗伦蒂纳.阿里萨和622个女人上床却为爱情保留了忠贞”“玻利瓦尔一生参加了472次战役,南美地区独立战争的伟大领袖,是一个目光远大的理想主义者,他的事迹与孤独在某种方面与奥雷利亚诺上校的很相似。”……很多,但因为当时是在类似“演讲”的发言,宏大且睥睨一切的言语难免会有记忆的疏忽或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正确去刻意曲解一些东西,总之他的话语是不能在赘述了,他只是在讲述和提出,而不去总结和解释,听的人不断被震撼,讲的人在震撼中自得其乐。
可为什么所谓孤独不可以是在静观自身的烦忧时,把所有偶像的嘴堵上,让宇宙恢复寂静,让无数的惊叹声从大地升起,让各种无意识的、隐秘的呼唤,各色人物的催促,都成为不可缺少的反面和胜利的代价呢?阳光下必有阴影,所以我们必须正视黑夜,这种自得地圆满不是更好吗?我闷闷地想。我也并不是不想发言,但毕竟压倒性的真理一旦被接受也就完结了,大家接受了我那个朋友的言论并正在试着去理解,一潭死水,雁过留影,水波又仿佛在回荡雁影。
无聊中,我看了一下我朋友,呀,衣服好脏,油渍,笔痕,墨水印记在他的白衬衣上格外扎眼,讲话时他不断啃咬自己的右手大拇指,有种天然的羞怯,似乎正是要去踩着亡灵去获得认同感,如果是因为缺了某种元素,那也难说,或者某类奇人总有自己独特之处,也许把这解释成已达后的不安更好,芥川龙之介,对,某种情况看真的很像,瘦削的脸,扬起着带有篾笑的嘴角,双眼无神,思绪只在现实之外……也许吧,我们每个人都希望听到生活的春雷,而他却是要试着把握一条真龙,。
“唉,唉,你先停一下?首先,你说的文学定义我就不同意,文学为什么要作为一种愉悦人的介质,而不是那种让人深夜读后汗流洽背的黄钟大吕?还有很多人形容孤独是一种高贵的、莫可名状的东西,你说的那些作家笔下的孤独,那也是某一刻他审视之后带有强烈交流愿望的文字描述,那么他们孤独吗?孤独是什么,我认为他应该是对立于集体,那么既然是个体,那么他们便是不完整的,那么既然没有一种自我充实完备的孤独我们在谈论什么?或者说如果孤独是充实的,那么我们大可不必去讨论他,但得此中意,勿与醒者言……”
也许那位老兄当时说的很乱,远不如我转述得这样有条理,请原谅我这么去形容。但遇到这样一个推翻演讲者的理论、并试图站立主角地位的听众也确实少见。这场任意替换主讲人的演讲变得有意思了。
这位老兄很想表达自己,但因为语言组织的失利和知识储备的不完善,一直在自说自话,脸上的表情几尽扭曲,也许是他想去表达,并想去在表达中获得某种话语权,所以表演的痕迹很重,说他是《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的郭里亚都有点牵强,哎,他的知识储备与表述能力都远不如那个13岁的孩子,我在幻想他嘴中飞出唾液的样子。他的滔滔不绝最终也是被社团的组织者打断了,因为这说到底这还是一次讲演呀,那位老兄没搞清楚自己的定位。什么是孤独?我想那时没人比他更有资格去体会,最困难的表达似乎不是言语不通,也不是远隔重洋,而是我在你面前,说着母语你却在阻止我表达。
我那个朋友的开始简答式地去回答哪位老兄,他的思路明显是受到了扰乱……
太无聊了,我为什么要去那里呢?我一直在不厚道地痴笑,无聊就拿出手机去刷漫画。在我找到真正感兴趣的话语之前,我都在看漫画,这个活动太破了。还是黑塞温柔”人生就是孑然一身,没有一个人能了解别人,人人都很孤独。”“这条路遥远,这条路艰苦,可是我再也无法返回,一旦谁已是你的,孤独,你就是他的幸福,他的死。”愿那位老兄明白最高的境界大概应该是:生活永恒在当下。孤独的纯质越强烈那么离现实的人就越远,如果是他喜欢那种不被理解的感觉,那么我的想法从一开始都是对他已有人格的不尊重(但那又关我什么事呢?)。《西行纪》真是难得的好看,好喜欢小羽。
“我可以去问一个问题吗?我们在谈论孤独,我想知道什么是孤独,可以吗?我可以把它,就是理解成一种求而不得的悲鸣吗?就像屈原的”独怆然而涕下“,或者陶渊明的”少无适俗韵,性本爱秋山“,如果是苏轼的“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呢?其实我也不懂呀,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这可以算是君子固穷的孤独吗?如果是的话,那他们的共同之处就是求而不得吧,那么,孤独可以理解成一种求而不得的感受吗?我可以这样想吗?”
是一个女生的声音,凭借简单的判断,应该是从我后边的位置传来的。话语中没有争执似的决绝,也没有任何被迫他人接受的偏执,完全是与人商量的语气,也许比起质疑与否定,我们的生活最需要的就是这种醉人且不激烈的声音,但奈何总有人要试图去把握更多的话语。春至时和,花铺好路,鸟啭好音,当时,这种声音在金色的溪流中空游如鱼,这种言语在每处鸟巢中展翼成歌,这种音调在林从中绽放成花。也许是那时的我已经忍受不了那种博弈争论,非黑即白的话语吧,所以一听到这样的话语我的内心与它试图表达的言语就只留下了感激,感激到让它失真。
我放下手机,转过头去寻找那个女生,我从未想过,她的眼影竟然如此不同,完全就是“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式的,(我一时找不到自己的语言体系,竟然乱用了古诗)如此淡雅匀称,与眼皮、与肤色适应,大地色,眼睛自然而深邃。因为没戴眼镜,模糊中,我找到了一种熟悉的感觉,苔丝,苔丝,对,是苔丝,那时我的脑子里集满了这样或者那样的画面。
也许吧,面对这样的她,仿佛在这样的年纪里,她只是一团情感,没有任何一样关于人生的经验在她的脸上体现。我甚至在为她庆幸,也许更多的是在为我自己,庆幸这个世界没有德伯那样的男人,这样美丽的一副细肌腻理组织而成的软豰明罗,将永远如游丝一样,轻拂立即袅袅;永远如白雪一般,洁质只呈皑皑,在庆幸中多了一些个人层面的祝福,我希望那样的她永远不会被描绘上任何一种粗鄙的花样。
我试图表达那种情感,而它似乎在叙述中渐渐离我远去,我能做的就是让它别走的那么远。
在刚才乱想的时候,她在与周围人说话,像一个获得某种新奇事情的孩子,迫不及待地要分享给她的每一个小伙伴。注意到她的神情,很容易发现她生来就说那种方言的嘴唇儿很嘟,自然情况下微翘,并且她说完一个字,一闭嘴,总要把上唇的中部往上一撮。并且隐隐约约地可以在她的面貌上看得出来她童年的神情。虽然她面貌齐整,身材高壮,像个成年女子,但我的脑海里却在一遍遍地反复解构她,不断幻想她,在那种印象中,她十二岁的样子,在她的两颊上可以看到,她九岁的神情在她那闪烁着亮光的眼睛里能分辨出来,甚至是她五岁的模样也还时时在她唇边的嘴角上轻轻掠过……我不了解什么叫宛如处子,但面对这样一种美,超越自己的认知,感受到自己的局限,我就直接放弃了描述,舞之蹈之太傻,只任她慢慢缩小成一个小女孩,脸颊、嘴角……一切都是小孩的模样。
也许吧,这种感觉只有很少人会注意到,大半还都是素不相识的,像我这样的,偶尔走过,会注目久视,在脑子里自己给予自己关于美的信息,甚至可以比作被那种清新的感觉所迷,并且在心里会想,哎呀,不知道将来还会不会再见到她。其实在我给自己的信息里,在很多时候,她都是一个端庄秀丽,上得了画的姑娘,背景,我希望永远是初春雪霁、月华洒向阶梯,光洁而明亮。
我瞥过头,闷闷地想。也不管别人是否在讨论,我碰了一下我朋友的胳膊,小声说,“我可以发言吗?“他点头默许,我站了起来,竟然没头脑的说起话来,”孤独其实是一种内省和总结的心理机制,是一种自我追求完备的过程,我们谈孤独,主题是“文学里的孤独“,孤独本身就是一种类似私德的东西,模糊飘渺,那么文以载道,文学作品便以创造美的目的去向我们展示孤独,从而达到慰藉与共鸣的结果,很多时候我们认为孤独是很酷的东西,标志着我们的不同,其实我们肤浅得可怜,我们自以为了解许多,其实不过是拾取别人燃烧过的火星然后去假装那就是自己燃烧过的证据,我们只有结论而没有感知,我们谈孤独,总把它与苦涩的事情联系在一起,我们谈孤独,是”满堂饮酒,独我一人索然“也好,”哪有人喜欢孤独,只是不愿意失望“也罢,那么什么是痛苦?什么是孤独呢?我们说“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或是“阮籍长啸”这是孤独,但决对不能说“人生不得恒称悲,惆怅徙倚至半夜”是孤独。这就是我的一点理解。”
其实,我当时很感激我的话没被打断,一个语速贯穿到底,因为我说的话只是为了一石激起千层浪,更多的是吸引到那个女生,对否定他们,或是在他们的基础上再建楼塔,我清楚。只有在话语上让别人吃亏,才会在别人的记忆里留下印象,或许没有比这更容易的事情了。我的狡黠似乎正与那种天真相对。渐渐地,我觉出了自己的不耻行径,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诧,我赶忙坐了下来。
讲谈会的时间到了,真的是连总结都没有,只是社长慌忙地一句“谢谢大家的参与“,然后大家散场。
我们讨论孤独,自己却成了荒诞的产物。可笑。
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我只想赶快逃出去,去和那位朋友去吃饭,打消这种奇怪的想法,但慌忙转身,我看了一眼她(已经忘了自己是否刻意去看她),但真的该死,我的面前竟然展现出一片茫茫的大海和烟雾,月亮下,迷蒙的空间,我停了下来,她低垂着头,只是足尖在湿漉漉的沙滩上画着些什么,然后走到浅水里,浅水最深的地方也不能没湿她的膝盖,她涉过浅水,懒洋洋地向前跨步,最后走到沙滩上去,她在哪里暂停片刻,脸朝向浩瀚的大海,接着,在海水退潮时露出一片狭长的海滩上,她向左边慢慢地走着,一缕缕的头发迎风飘舞……
我知道她不过背着挎肩包慢慢地往出走,边走还在与这次活动的主讲交谈。
禁不住这种情绪的扰袭,我必须得离开了,快速冲出这个活动室,在没有光的楼道里,一切显得是那么无意识和混乱,很快,我从那栋旧楼冲了出来,我明白那片陆地和水是远远地隔开了。上下四周打量,似乎是为了冲破这种幻想,去感知真实的世界:
头顶的月亮还是明朗了起来,月光把叶片上的露水映成闪烁着亮光的晶体,周围每个人头部的影子都有一圈圆光,不论他们怎样东倒西歪,鄙陋不堪,圆光始终不离他们头部的影子,跟着他们,一刻也不松懈,让每一个人都变得非常美丽,等到后来,那些左摇右晃的影子变成了圆光周围固有的动作,这时连人们喘气,也变成了夜间雾气的一部分。人、月、光、影协调和谐地成为彼此美的预示。
我得到了满足,(一切在月光下重新有了自己的意义)骑上车子,向着宿舍的方向,轮胎压着路上的沙石,扎扎的声音,格外的轻松,仿佛一切都相通了。
我知道我看到了月亮。
2019年11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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