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掌派素来不修炼暗器,更别说喂毒了,”宫勖存摸到那支射中罗成杰手臂的箭,放到鼻子前闻了闻:“这是本门练蓝砂手时,翻炒铁砂所用的辅药。”他一边说,一边撕下衣袖为罗成杰裹住伤势。
天下武学门派之中,各有各的辅助练功方法,铁掌派即是将铁砂翻炒至滚烫,练功者以手入鼎镬,击打铁砂,以增内力,新入门弟子第一课便是替长辈翻炒铁砂。物有穷尽,一人对着铁砂练上几年之后,再用寻常铁砂就难有进展,于是便在铁砂中掺入其他物事。功力浅一些的可以掺入锡块、铜砂等物,功力深的便可以掺入水银、砒霜之属。年深日久,毒质深入练功者手掌之中,那时一掌击出,威猛阴毒兼而有之,实是一等一的厉害功夫。练到最深处,便有两个分支,其一是黑砂掌,铁砂中掺入柏油,铁锅翻炒,滚烫无比,对修炼内功最有进益,毒性却小;其二便是蓝砂掌,以铁掌派秘制毒药蓝砂辅助修炼而成,饱含阴劲,掌力着体,外表细辨不出什么差别,但足以击碎脏腑,使人内伤不治而亡。
“如此说来,杨启隆盗走了师门的秘药蓝砂,却用它来给喂暗器?”
“八成如此!”宫勖存道:“此人的功力,别说蓝砂掌,就是铁砂掌练得也还不到火候,铁砂里连掺铜砂、锡块的资格都没有。盗去师门的蓝砂,还能存着什么好心,多半是琢磨怎么害人了。”
“世间万物一生便有一克,李铁罗制毒的法子再巧妙,只怕也赶不上药王谷和万仙教,他配的这套蓝砂方子,想来必定有解法吧?”罗成杰道。
“罗兄,铁掌派真正是对不住你!”宫勖存竟尔跪在地下:“无论如何,我定要手刃杨启隆这个败类!”
罗成杰看他表情,便知蓝砂毒不易解救,自己此番恐怕凶多吉少,于是道:“铁掌派又自甘下流,去配什么劳什子毒药,现在想来,越觉得一把火烧了狗日的算是做对了!只可惜未能尽诛败类,显得美中不足,就请宫兄弟代我诛杀铁掌派其他败类——至于李铁罗的儿子,现在功夫虽浅,但难保李铁罗没将这些害人的毒药方子传他,先前我已答应不杀他,现在也不好改口,宫兄弟逼他立个誓,要他永生不用,否则,哼哼!至于别的,生死有命,我此行为父报仇,心愿已了,原也没什么遗憾!”罗成杰一边说着,边将宫勖存扶起。
宫勖存道:“罗兄,他已经死了——其实他死得也在情理之中,是他老子的传下来的基业太重,把他折死了,德不配位本就是取祸之道,何况是在武林。”这个“他”,指的自然是李铁罗的儿子。罗成杰听罢,默然不语。
“其实救治的法子,说穿了也不值一提,常人中了蓝砂毒,只要及时找个内力相当之人,运功逼出毒质即可,但——”这个“但”字一出,二人即知此法无望,一时片刻之间,却哪里去找个与罗成杰功力相当之人?
宫勖存续道:“此毒也有解药,是西域的一种灌木,具体名目不知,但搓其皮烘干研磨服用,可解此毒。”这一句更是废话,自古能人背后有能人,与其千里迢迢地赶到西域,还不如找个高人替罗成杰运功拔毒来得快。
然而宫勖存后边还有话没说完:“这种灌木,李铁罗生前本已求来,移栽在了铁掌派偏院,不妨回去寻一寻,未见得一株也不会存下。待我杀回去,好好找上一找,罗兄稍等!”
宫勖存这法子,虽是死马当活马医,可总还悬着一线生机。罗成杰道:“这灌木是不是一丛一丛地,褐色小叶子?”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罗成杰心头最后一丝希望终于破灭——三天之前,他在铁掌派院内纵火,正以此灌木为引火之物,只怕烧地不彻底,特地多撒了硫磺、火油。大火烧了三天三夜,铜铁金银也化成了汁水,这些灌木只怕烧得渣也不剩。宫勖存此说,不过是不忍见自己坐以待毙,聊尽人事而已,而自己又何必叫他回去以身涉险?一时间罗成杰思绪起伏,古训谆谆,常常告诫世人“得饶人处且饶人”,自己现在却一把火灭了铁掌派满门——铁掌派李氏父子已死,其余女眷想必也不能活命——也烧了可做解药的灌木,而自己一死,罗家一门也可说是从此绝了。看来天理循环,报应不爽,怕只怕自己死后人言凿凿,说自己死在杨启隆这种小人手下,未免有些窝囊。言念及此,罗成杰又是一阵大笑,笑声中既有自嘲,又有凄凉,还有些不服之气。
“罢了,不用去了。”罗成杰叫住宫勖存,二人相顾默然。良久,忽听宫勖存道:“咱们方才不是捡了个包袱么?”说完便去拆看。却只翻出一些干粮、几两散碎银子,另有一块铜牌,一只玉镯,除此之外别无他物。瞧那玉镯,盎有故意,触手生温,显然是件历时已久的古件。不过此时救命要紧,罗、宫二人谁也无暇去管它价值几何。
忽听宫存勖灵关一现,道:“罗兄,眼下还有一法!此去五百里有个石门镇,镇上有个医馆,坐馆大夫姓叶,着手成春,厉害得很,据说是‘药死不活’的弟子。宫某受兄长救命之恩,好歹要求他为你诊治。”
“药死不活”是药王谷的谷主,此人确是姓药,名字不详,其家族世居襄阳,宋朝起便是杏林名家。宋末之时,从无声处见大节,举家协助郭靖夫妇镇守襄阳,救治伤兵,无不着手成春,襄阳军民人人称颂。待城破后,元兵恼其坏事,夷其三族,殊为可惜。当时药家儿媳临盆,有农人之妇,其夫曾受重伤,药家对之有活命之恩,因此以自己襁褓中幼儿换出药家的幼儿,携之逃亡深山,药家总算留了一脉。这个幼儿后来便是药王谷第一代谷主,当其获悉家族衰亡史后,更名为药殄元,取“殄灭暴元”之意。自此开始钻研毒药,“十香软筋散”、“七虫七花膏”、“奇灵海棠”等霸道至极的药物便是出于此人之手。长年累月居于谷中,与毒药等物为伴,其性情自不免古怪起来,药殄元后辈子孙受其熏陶,一辈怪似一辈,传至今日,已历十九辈,自然要怪得独出心裁,怪得不拘一格。单只“药死不活”这个名字,便见端倪。
“药死不活”的名头响彻天下,若真能得其弟子相助,那么罗成杰这条命只怕就此捡了回来。只是这等怪人的徒儿,其性子也必然古怪得紧,自己无缘无故求他出手,怕还要好一番周折,但总好过束手无策。
二人当即行到附近村上,想寻两匹马充作脚力。然而其时满清刚刚开国,战过如篦,平民百姓当真是一穷二白,稍好些的家中也不过有口大牯牛,却不能驾来赶路。何止是“书到用时方恨少”,天下之大,只需你不是皇帝老子、王公贵族,你要用什么时,什么就少。罗、宫二人尚且如此,平民百姓自然更甚。
二人不得已断了此念,步行赶路。罗成杰苦于手臂中毒,不能提气运功,沿途又要防止官兵追来,节外生枝,因此不宜走大路官道,只能拣最偏僻最稳妥的小路走,一夜下来,只行了五六十里。罗成杰手臂上的伤却越发厉害了。
习武之人最挨不得饿,罗成杰昨晚进了四五斤牛肉,还不觉如何,宫勖存自昨日午间到现在粒米未进,只饿得眼冒金星。终于望见一片市镇,向人一打听,知道到了阳曲县。阳曲县乃是太原府北面门户,自古即是兵家必争之地,因此过往商客极多,买几匹马倒是不在话下。进了市镇,叫卖吆喝声此起彼伏,正值朝阳初升辰光,二人各自吃了满满一碗刀削面,精神随之一爽。询问之下,得知此地一家医馆较为有名,于是草草前去,请人处理伤口。坐馆的大夫一见之下便眉头紧锁,大摇其头,只敷了些拔毒消炎的草药,随即指点他们到别处去。二人早料到寻常医士定然如此,又拿了些治刀簇伤势的金创药,转身向外走去。只听那坐馆叹道:“奇怪,奇怪,昨晚也有几个人来求治……”
罗、宫二人刚跨出门,闻言一惊,随即折了回来,向那坐馆询问。坐馆道:“昨晚丑时三刻左右,我读了会儿医书,正要睡觉,忽然有人来敝馆敲门。其中一个我是认识的,就在邻县开馆教拳,十里八乡数得着。哦,那些人个个生得阔面虬髯,相貌极是威猛,不像是寻常庄稼人。膀子身量比这位好汉还要挺阔些。”那坐馆指着罗成杰道:“他们却是脸色发蓝,我怎么也想不出,这是什么病,怕不是哪里起了瘟疫,专门感染健壮男子?闹不明白,闹不明白……”
罗、宫二人忙将话题岔开,打探几人去向,坐馆说是也指点他们到别处去了。二人情知再听下去也听不出什么,便投农市去买马。不料市场却无马可买,问了几家贩牲口的老板,都说是被知府征去了。二人只得退而求其次,买了两匹劣骡,聊胜于无。骡子力大,却不善于奔行,二人于是边走边谈。
“杨启隆这厮先前在铁掌派学武的时候,谨小慎微,从不托大。现在盗取了毒药,竟然性情大变,开始在江湖上惹是生非。真不知是毒药之过,还是他本性如此,天下何以有这等没出息的贼子!”宫勖存切齿道:“真不知这样的还有多少!”
罗成杰却笑道:“这号儿人物天底下要多少有多少,咱们见一个杀一个,这辈子也杀不完,人生苦短,何如对酒当歌来得痛快,哈哈哈!”
宫勖存却道:“罗兄,你可知我为何昨晚回到铁掌派左近?我是为了继承先师遗愿。先师遗愿有二,其一是为师祖传庭公复仇,其二便是设法反清复明。我潜伏在李铁罗门下,却未能手刃李铁罗,这仇固然报得不到家。眼见满清入关,四海之内,人心思定,反清复明也是没戏了,但我一定要设法做些造福百姓的事业,才不枉了先师传我的玩意儿。罗兄,你有一身惊人的艺业,咱们何不招揽好汉,为穷苦百姓撑腰,百年之后,也好留个名声?”
罗成杰听完这番话,心中起敬,但自己一则身上还有先父留下的其他担子;二则命在不测,实在没法子撂句瓷实话,于是点头微笑,转移话题道:“罗兄,昨晚咱们躲在山洞里,听外边的官兵说什么‘马二侉子’,又说什么‘臭卖貂皮的’,听起来他们千总反而要听这个马二侉子的,这是怎么回事儿?”
有道是“士农工商”,当官的天生地便比经商的高着几个身份,一个商人,任你买卖做得再大,没有身份,在县太爷面前便得跪着回话,不如一个一文不名的酸秀才。千总在太原这种州府之地,算得上是中等武官(相当于中校团长),而马二侉子,乍听上去,连个正经商人也不像,简直是个无赖,不入流的身份,怎么身段反在千总之上,此事乍听之下,确是一奇,不怪罗成杰有此一问。
“这马二侉子的事儿,我稍微知道一点儿,道听途说,不知对也不对。”宫勖存当即将马二侉子的事情说与罗成杰。
侉子在北方,乃是粗鲁、无聊的意思。马二侉子排行老二,他爹是做茶马生意的,上边还有个兄长,几岁的时候得天花死了,家中只剩马二侉子这根独苗,只不过当时马家对他十分溺爱,左邻右舍还叫他马二少爷。好景不长,马父有次以茶叶换了马匹回来,半路被乱军抢去做了军马,人也一命呜呼了,马家就此破败。马二少爷自此做了“八姊妹”。所谓“八姊妹”其实是个美称,说白了便是窑子里拉皮条儿的。风尘女子做生意的堂子分为三等,一等叫清音小班,也叫青楼;二等叫吟风茶堂,也叫堂子,三等叫做下处小窑,又称窑子。光顾窑子的自然多是泼皮无赖,因此是非便多,风尘女子不得已而结成群,一般是七人一群,其中一人出事,另外六人便一起出钱凑份子,另委托一个男人出面平事儿,这个男人便是第八人,“八姊妹”的称号就是如此得来。马二侉子实在是个不学有术之徒,“八姊妹”一角儿干得风生水起,无论妓女、鸨儿还是嫖客,无不交口称赞。合该此人升发,在他二十岁那年,山西靳家的公子,阴差阳错间竟尔跟窑子里的一个女子牵扯上了,令靳老爷子大为恼火。靳老爷子一把年纪,儿子跟窑姐儿不清不楚,糟践些银子还在其次,以靳家在山西的地位,这份儿老脸却丢不起。别瞧靳老爷子平时慈眉善目,手上不离一串佛珠,遇到这事儿却不含糊,当即传下话来,要一把火“点了这家不知死活的窑子”。若事情果真如此发展,倒也干净,马二侉子也无法可施。偏偏此女肚子争气,靳老爷子一把年纪,万贯家财,苦于膝下无孙,便无含饴弄孙之乐。马二侉子瞧准了这一点,使钱买通了一个靳家的仆役,扮作仆役的亲戚,随仆役进到靳家院子里,趁人不备,径自走到靳老爷子书房之前,大声贺喜,随后转身便走,意图引起其注意,而后才好行事。如此伎俩,自然骗不过靳老这种老江湖,却不防靳老太太在侧,妇道人家好奇心起,无论事情与自己相不相关,那也是要一探究竟的。因此靳老太太派人将马二侉子追回,询问之下,得知一切。其间,马二侉子对答如流,颇获靳老太太好感,后来一手操办,将靳少爷相好的妓女带到外地,让靳少爷假意外出做生意,将此女带回,令外人皆以为靳少爷外出之时买回的丫鬟。至于其余六个知情姐妹,靳家出钱,马二侉子出面将她们分别安置。靳少爷相好的那个风尘女子,自然喜不自胜,其余六个姐妹,也各有去处,一场祸事就此消弭于无形。十月之后,风尘女子诞下一个男婴,母以子贵,自此登堂入室,成了靳少爷第三房姨太太,而马二侉子得以跟靳家挂上钩,全是出自她的授意。
说到此处,罗成杰若有所思,说道:“这靳家少爷倒是有些江湖气,不在乎姨太太的出身,这个三姨太也知道报恩,比之江湖上不少假仁假义的东西不知道好到哪里去了。”
“兄长当真是厚道人,”宫勖存道:“商人重利轻别离,靳少爷如若果真是情种,也不会在三姨太之后另外再娶六房啦。还有,依我看,这个三姨太也未必是知恩图报,她用马二侉子乃是不得已而为之。”
罗成杰甚是疑惑,道:“何以见得?”
宫勖存笑道:“一者,马二侉子是有些才干不假,但也不见得惊天地泣鬼神,否则,靳老爷子这种目光如炬的老家雀儿,便该用他;二者,靳少爷不在乎三姨太的出身,三姨太可不见得不在乎马二侉子的出身,马二侉子以前是在窑子里办事儿的,若请了他来靳家帮办事务,岂不是时刻提醒靳家,三姨太是下九流的出身?”
“那为何最终还是请了马二侉子呢?”
“三姨太当时并未立即延请马二侉子,而是等了三年,这三年间,靳家其他的姨太太又新添了一个儿子,”宫勖存笑道:“这就十分耐人寻味了,兄长你说,为何早不请晚不请,偏偏这个时候请?”
罗世杰恍然大悟:“想必是三姨太在此地没什么信得过的人,她要替自己的儿子在外边寻一个臂助,为将来争夺在靳家的地位,预留地步!”
“着啊,正是如此!”
罗成杰赞道:“兄弟见事如此高明,愚兄比起你来可差得远啦!”
宫勖存却微笑着摇头道:“不敢当!俗话说‘隔行如隔山’,兄长骨子里说到底其实是个侠士,侠士自不必以俗人的眼光品评事务。依我看,甚么官场、商场,里边儿的明争暗斗,是是非非,肮脏龌龊实在太多了,何如武林来得干净?就可惜我武艺不入流,资质也一般,否则真该到少林、武当去学艺,将来扬善除恶,在武林中扬名立万,倒也无需费这么多心神,哈哈哈。”
听罢此言,罗成杰慨然而叹:“兄弟,依我看呐,武林的是是非非,不见得比官场、商场少。不过官场、商场求利,武林求名而已,既然心有所求,那么关心则乱,有时候就难免做出一些违背天理良知的事情来。一言以蔽之,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有争斗的地方就有机关陷阱。咱们唯有‘有所为有所不为’,对得起良心就好,其余的也管不了那么多啦。”
说到此处,二人顿时生出一种惺惺相惜之感,相视大笑。
忽听得身后一阵羽箭破空之声,四支羽箭向二人后心射到。谅这等手段怎能伤得罗、宫二人?宫勖存扬起马鞭只一拨,两支羽箭灰溜溜地钻到草丛中去了,罗成杰手臂一扬,另外两支羽箭已被他卷在袖中,他头也不回,又是一扬衣袖,只听两声惨呼,已有二人被羽箭从前胸贯到后背,钉在树上。
罗成杰手臂虽受伤,但眼力敏锐,勒转骡头之际,已看清楚来者共是四人。宫勖存大喝一声,跃下马背,已与其余二人斗到了一起,十招走过,便逼得二人只剩了招架之功。
罗成杰见宫勖存招式正大威猛,心想,铁掌派得以在山西占得一隅之地,到底不是徒有虚名,我所以能挑得了铁掌派,是因铁掌派门人弟子不肖,功夫练得不到家之故,而非铁砂掌这门功夫不成。又由此而推想到,天下无论哪门哪派的功夫,或正或奇,无一不是前辈们呕心沥血的精华所在,只要练到了火候,均能大放异彩。
正自遐想,忽见宫勖存押了一人过来,道:“兄长,无巧不成书,这几位就是昨夜去阳曲县求治的,你说,怎么回事?”
原来罗成杰遐想之间,宫勖存已与那二人斗到分际,他掌毙一人,将剩下一人生擒,见他们脸上均显出淡蓝之色,知道他们也是中了蓝砂之毒,于是将其押到罗成杰跟前盘问。
罗成杰眼前这人生得虎背熊腰,剽悍威猛,他不待宫、罗二人问话,先自开口:“老子们昨夜在邻县一家店里跟朋友吃酒作耍,不防一人闯进门来,我兄弟自然不去理他,但划拳行令之时大呼酣叫,被他得知了姓名,凑过来说了一些久仰之类的屁话,便敬我门喝酒。不料,嗨嗨,一杯酒喝完,他就邀我们为他办事,许我们以富贵。我几人见他不怀好意,坚执不允,他便叫小二拿了面镜子来,我们一看之下,发现脸色淡蓝,才知道着了此人的道儿。当下我们跟他动起手来,我几人齐上,还是占不得半点上风,他也奈何我们不得。我们一个兄弟提议到石门镇找叶大夫,那人冷笑一声,骑马去了。我们几个便是在投石门镇而去的途中,路过此地,毒性发作,没法子长途赶路,才要谋二位座下的牲口。”
罗、宫二人相视一眼,宫勖存道:“那人生得什么模样?”
那人指着宫勖存道:“那人武功路数和这位一模一样,至于模样,我当时喝得有些迷糊,却没记清。”
仅此一言,便可断定昨晚给他们下毒的乃是杨启隆无疑,宫勖存道:“那他有没有说要你们办些什么事?”
那大汉道:“他邀我们做事的时候,我们问也没问,当即一口回绝。这人神神秘秘地,眼神里左瞟右摆,神色不正,无非是叫我们给他火中取栗,难道还能有什么好事要我们去做?因此,他许的富贵,我们可不敢取。”
罗成杰赞道:“好汉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你叫什么?”
那大汉道:“老兄谬奖,蒙老兄叫了一声‘好汉子’,便告诉你一声也不妨事,我平时做的是没本钱的买卖,叫刘五彪。”
“刘五彪”三字听在罗成杰耳中自然不以为意,但在州府各级官吏那里,这三个字却值三千两白银。原来彼时平西王尚在云南,康熙年幼,金銮殿里坐朝当家的乃是索尼、鳌拜、遏必隆以及苏克萨哈四位辅政大臣,四辅政忙于争权夺利,谁也无暇顾及制约云南的藩王吴三桂。吴三桂久蓄反意,每年皆用大量金银贿赂吏部,然后将自己选中的亲信人物安插在各个要害位置,这个途径任命的官吏,称为“西选”。太原府位置冲要,省以下的府、州以及县官自然是“西选”出来的,这些人为虎作伥,每年大肆在民间征用马匹,送到平西王手中,供其备战,百姓饱受其苦,罗、宫二人此时遍寻马匹而不可得,便是为此。刘五彪少时随父亲学武,一套刘家刀法使得虎虎生风,见本地官吏残民以逞,纠合了几个弟兄,专门找他们的麻烦。本地搜刮来的马匹,有好几次便是被他们劫走,因此当地官府出三千两买他人头。刘五彪此次抢劫罗、宫二人胯下劣骡,一部分原因也是见二人衣饰体面,不同于寻常农夫,于是将二人当成了衙吏之故。
宫勖存自然知晓刘五彪之事,于是也不再为难于他,道:“原来是一场误会,不合杀了几位劫富济贫的血性汉子,可惜可惜。”说完说手抱拳,以示歉意。
刘五彪等人虽然“劫富”,却不见得“济贫”,几个酒肉兄弟聚在一起,原也称不上有什么过命的交情。他脑子转得倒是不慢,见罗、宫二人皆有示好之意,当即跪下拜伏道:“我兄弟错认了好人,此番丢了性命,那也怪不得别人。”
罗成杰心下过意不去,当即决定带刘五彪一起前赴石门镇求医。三人将三具死尸草草掩埋,又到票号吩咐将银两送给三个死者家眷,再去买了一匹劣骡,此事又耽搁了半日,三人续往石门镇进发。
到得石门镇,轻轻易易地就问到了叶洪桥住处,三人当即备下礼物,前去拜访。到得医馆,只见前边儿已排满了前来就诊的人。刘五彪摸出一把匕首来便准备硬闯进去,罗成杰将之阻住,言道:“咱们身上是有些功夫,但在医者眼中,都是患者,并无什么可恃之处,权且等他一等,不可造次。”刘五彪连连称是。
求诊之人队伍排得甚长,罗成杰等待之时,便去看那医馆布置。这医馆处在石门镇西北角,屋内面积狭小,仅一人在堂前坐诊,便显得甚是局促,只一排排装药材的小格子柜橱还不算马虎,其余陈设若非破旧,便是不通,一大块靠山石竟尔随意摆在了门口,成了绊脚石,令人啼笑皆非。抬头望去,门口一双对联却写得龙飞凤舞,上联是“世上无不治之疾”,下联是“堂下有回天之力”,横批“天下无病”。罗成杰心醉于这等狂妄而又气派的字句,不自禁得叫了声“好!好!好!”
罗成杰虽然中毒,但他内功深厚,却不因此而减,他这三声好得忘情,却苦了周遭的平民百姓,人人耳朵里嗡嗡作响,良久方息,纷纷像看怪物似的看着他,门口的小厮也向他怒目而视。罗成杰慌忙将头转向别处,干咳几声,掩饰尴尬。
堪堪等了大半日,已到了申牌时分,前边儿瞧病的仍有十数人,但那坐馆的大夫手中把脉,口中询问,随即唱药名抓药,处置得干净明快,因此不一会儿便有小厮向罗成杰一指,摆摆手叫他过来,却将宫勖存、刘五彪二人阻在门外。
罗成杰不禁有气,心道坐馆的大夫身怀慈悲手段,便傲气一点也是人之常情,一个小小厮仆不过在馆前奔走维持,沾了点儿医馆的名声,也这般拿大,这里边儿的大夫可得有多难伺候!但他此时有求于人,却也不便发作。
不料刚刚进屋,那坐馆便对罗成杰道:“小厮无礼,莫怪莫怪,且请坐下。”
罗成杰忙道不敢,随即坐下,解开手臂上缠的纱布,请他察看。
那坐馆细细察看伤势,只见他越瞧眉头越紧,良久,对门口那小厮吩咐道:“外边儿那位好汉,想必和这位爷台中的是一样的毒,请进来吧,旁边的好汉也请一起进来说话。”
刘五彪神色犷悍,一张脸蓝幽幽地更增凶相,那小厮当真是见人下菜碟,唤他进去时辞色便有礼了许多。而宫勖存向那小厮微笑点头,随即进门,纳头便拜,口中说道:“我在门外观叶先生行医用药,见先生医术既精道,医德亦湛然,因此方才未得先生许可,不敢擅入。此刻得能对面一晤,荣幸不已。”宫勖存正待开口求恳,要他无论如何替罗、刘二人解毒救命,却听身后小厮嗤嗤地笑出声来。宫勖存虽不知自己这番话哪里有不妥之处,但小厮的偷笑清清楚楚地听在耳中,也不便再往下说,一时僵在当地,场面尴尬不已。
那坐馆忙起身将宫勖存扶起,道:“几位来得不巧,在下姓吴,‘叶先生’是我师父。他昨晚刚刚出去,说是要寻访几味药材。”说着从怀中摸出一张字条。宫勖存一见之下,默然不语,眼前这吴大夫虽然也是医精熟,但未必能解蓝砂之毒,自己一行百里之外赶来,却仍是差了一步。想到此处,不由得楞在当地。罗成杰只淡然一笑道:“可惜刘兄这条命也送在这儿啦,咱们走罢。”说完向吴大夫拱手一揖,随即转身出门。
忽听方才那小厮喊道:“慢着!”
三人以为事情或有转机,不料那小厮走到近前道:“自此向南直走,出了南门,有个集市,几位运气好,或能买得马匹也未可知。”
此话一出,罗、宫二人均是不解其意,刘五彪心中有气,当下梗着脖子问道:“你这话可叫咱不明白了,买不买马,跟你有什么鸡巴相干。就算咱爷们真的活不成,也会找个景致好的地方,要你来操这个闲心?”
自古病人在医者面前,为了怕得罪于他,言行无不加倍小心,恨不得比伺候亲爹还要周到。这小厮在叶家医馆侍候,大约从没会过如此强凶霸道的病人,也不禁气闷,当下学着刘五彪的口气道:“瞧你说的,你老兄的死活与否,自然与我没鸡巴的相干,但这是石门镇,你已来过叶家医馆,若还是毒发死在方圆百里之内,岂不叫人小瞧了‘叶家’医馆的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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