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是一个无足轻重、软弱无能之人,但不揣冒昧,斗胆呈书俄罗斯皇帝,进言你在如此错综复杂、困难重重的境况下应该怎样行动。我自知这样做属于行为怪诞无礼,但还是要写。我知道,信写出来,要么是无人需要它,甚至连看都不看,要么是有人认为它是有害的,我因此而获罪。但这都没有什么,我不会为自己的行为而后悔。如果我不写这信,以后知道再没有别人向皇帝奏明类似的话,而等到形势发展到不可挽回的地步时,皇帝会说,当时如果有人进言那该多好啊,那么我会为自己没有写信而抱憾终生。因此,我不得不向陛下写出自己想说的话。
我写信时身处穷乡僻壤,很难获得准确的信息;我所了解的事情都是来自报刊和传闻,因此所说的话也可能是没有根据的无稽之谈,那就请陛下原谅;不过我写这信并不是自以为有什么了不起,而是感到自己对所有的人都有愧疚,如果不写这信则愧疚更多。在信中我不采用通常上奏皇帝的语言,不用称颂虚华之词,因为那会掩盖了我的真实情感和思想。我想写得朴实无华一些,就像两个普通人通信那样。至于我对你作为一个人和一个君王所具有的敬意,即使不用华丽之词也可以看出来的。
你的父亲是一位广为善行的俄罗斯皇帝,一位善良的老人,却被残忍地杀害了,而凶手并非他的私仇,而是现行制度的敌人,杀害他是打着维护全人类利益的名义的。你继承了他的地位,也就面对那些杀害你父亲的敌人。他们也成了你的敌人,这是因为你继承了父亲的地位;这些人为了实现那种虚幻的全人类利益,也希望能够杀害你。很自然的,对于这些人,你会产生复仇心理,同时又会有一种因承担责任而产生的恐惧。这种境况是太可怕了,因为你面临着去作恶的巨大诱惑。你会想到,这些人是国家的敌人,民众的敌人,可恶的家伙,人民安宁生活的破坏者,不信上帝的败类,杀父的凶手;对他们没有别的办法,只有把他们从俄罗斯大地上清除干净,统统杀死;而这样做既不是出于个人感情,也不仅仅是复仇,而是有责任这样做,整个俄罗斯要求这样做。正是这样一种可能的想法,也就是诱惑,使得你的境况十分可怕。
无论我们是什么人,是皇帝还是牧羊人,我们都受到基督的教诲。这里我先不说你作为皇帝的责任;在此之前,先有做人的责任,做人的责任是做皇帝的责任之基础,并且两者是合二为一的。上帝不会问你是否尽到了做皇帝的责任,只会问你是否尽到了做人的责任。你的境况十分可怕,而基督的教诲就是在人们遇到可怕的诱惑时,指示我们该怎么做。现在你遇到最可怕的诱惑,但基督的教诲会消除它。马太福音5章43节说:“你们听人说要爱周围的人,而仇恨你们的敌人;但我对你们说,要爱你们的敌人,为他们祈祷;你们就可以成为天父的儿子。”38节说:“你们听人说要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但我对你们说,不要跟恶人对抗。”18章20节说:“对人的宽恕不止于7次,而是70个7次;不要仇恨敌人,而要对他行善;不要跟恶对抗,不要停止宽恕。”这话是对我们每个人说的,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任何皇帝的理由、国家的理由,都不能违背这些教诲。5章19节说:不论是谁哪怕是违背了这些教诲中最不重要的一条,他就成了最难进入天国的人;而不论是谁只要遵循这些教诲,还教人这样去做,他就成了最先进入天国的人。7章24节说:“凡是听了这些话就去做的,就是一个明智之人,好像是把房屋建在坚固的石头之上,任凭风吹雨淋,它终不会倒坍。”
我很清楚,我们现实生活的世界要离基督所教诲的真理有多遥远,然而真理终究是真理,它就活着我们心中,让我们满怀欣喜去实现它。我很清楚自己是个无足轻重、软弱无能之人,在遇到比你的小得多的诱惑时往往不是朝向真理和善良,而是被诱惑所征服。尽管如此,我还是要不揣冒昧地要求你表现出巨大的精神力量,作为皇帝和儿子,不顾周围的重压,以德报怨,宽恕杀父的凶手。我不能不这样希望,因为我看到,你的任何一个宽恕都是迈向善,而任何一个惩罚都是走向恶。我没法不看到这一点。在没有受到诱惑时我会倾心向善,现在我为你祈求,希望你能像天父一样完美,希望你能做出世界上最了不起的善行,克服诱惑,作为皇帝,为实现基督的教诲而开创一个伟大的先例,也就是以德报怨。请你以德报怨,不要跟恶对抗,宽恕所有的人。
我们每个人在生活中都不能不遵循这些体现上帝意志的语言。遵循这些教诲是你和你的臣民最为明智的做法。无论在人世间还是在天国,真理和善行永远是真理和善行。许多人认为,宽恕那些违犯人间法律的穷凶极恶的罪犯,只是一种理想主义的甚至是疯狂的举动,还有还有不少人认为这是别有用心的行为,他们叫喊道:“不能宽恕这些败类,要把他们统统消灭干净。”然而一旦深究下去就会发现,变得疯狂或别有用心的,正是他们自己。
大约20年前,有一群人聚集在一起,大都是青年,对现行社会制度和政府充满仇恨。他们虚构了另一种社会秩序,或者什么秩序都不要,采取违背上帝意志和不人道的所有手段,通过放火、抢劫和暗杀来推翻现行社会制度。20年来人们一直在同这伙人斗争。然而这一伙人都像发酵的醋一样,不断地吸纳新人,不仅没有被消灭,反而越来越壮大。他们就像一颗毒瘤,变本加厉,其罪行愈演愈烈,对国家造成极大破坏。那些采用外在手段同这颗毒瘤斗争的人用过两种方法:一种是直接清除毒瘤,对这些人严加镇压;另一种是听之任之,希望有病的机体能自行调理,得到改善。后一种方法是自由主义者的做法,目的在于迎合这伙人,试图以此来削弱他们的攻击。总之,这些人只从物质方面看问题,认为要么就坚决镇压,要么就放任自流,此外再无它法。前者的做法是严加惩罚,绞刑,流放,出动警察,加强检查制度等等;后一种做法是给予自由,从轻处理,甚至允许他们推选代表、实行宪政、召开议会等等。然而尽管这两种方法都采用过,并没有解决这颗毒瘤的问题。这种病一直拖延到今天,越来越恶化,毫无治愈的可能。
既然这两种方法都已经试过,结果都是无效,为什么不再试一试按照上帝的意志这一方法呢?既不考虑到国家,也不考虑民众的利益,只是为了上帝,为了遵循上帝的教诲,那就不会有恶了。这种新的治疗方法会给人的灵魂带来欣喜和幸福。宽恕和以德报怨自身就是善行。你现在的境况以及俄罗斯的境况就像一个病入膏肓的病人,只要用上一剂无用或有害的药,就足以致死。现在,在对凶手进行审讯的两星期之内就要作出决定:走哪一条路?镇压犯罪和放任自由都是走不通的路,只剩下一条新的道路:皇帝作为一个人去实行上帝意志的基督徒的道路。
陛下,革命者出于误解,对你的父亲产生了可怕的仇恨,进行了令人发指的暗杀。但这种仇恨随着你父亲的去世有可能被消除。革命者可以指责他杀死了几十个革命党人(尽管这种指责并不公道),但你在整个俄罗斯包括他们面前是清白无辜的。你的手没有沾上血,由于你的地位,你成了无辜的受害者。你在上帝面前是清白无辜的。现在你正站在十字路口上。几天以后,如果那些声称基督的教诲只是说说而已、国家生活一定要杀人流血的人起了作用,你那宝贵的清白就会永远丧失,再也不能跟上帝在一起,而走上一条维护国家的不归路,那时所有违反上帝意志的行动都变得合理合法。如果你不宽恕他们,而是动用绞刑,从几百人中绞死三四个人,那么从罪恶中就会再产生罪恶;消灭了三四个人就会马上产生三四十人,你就永远失去了一个百年难遇的宝贵时刻;这时你本可以遵循上帝的意志却没有这样做,你本可以选择善却滑向了恶,从而陷入所谓国家利益的万劫不复的恶行之中。
请你宽恕吧!以德报怨吧!这样一来,那几百个作恶之人中,就会有几十个不是投向你,也不是投向他们,而是离开恶魔投向上帝;而此时俄罗斯有千百万人看到皇帝在父亲被害的可怕时刻作出的善行,心中将充满感动和喜悦。陛下,如果你能把这些人召来,赏给他们一些钱,并把他们送到美洲某地,同时发表上谕,在开头处写道:“我告诉你们,要爱自己的敌人。”那么不知道别人怎样,我这个不好的臣民愿意为你做牛做马,成为你的奴仆。我会热泪盈眶,就像现在我一听到你的名字就忍不住哭泣一样。
有人说,把这些人放了,他们还会作乱;放得越多,作的乱就越大。他们说起革命党来,好像是在说江洋大盗;如果把这些人悉数抓起来,天下就太平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问题不在他们的数量,不在于流放或消灭他们多少人;关键是要消灭其存在的基础,并建立一种新的基础。革命者是些什么人?他们仇视现行秩序,认为它是坏的,想要为将来的好秩序打下一个基础。用杀头的办法是无济于事的,关键是他们的思想:要同他们在精神上进行斗争。他们的理想是共同富裕、平等和自由;为了同他们斗争,就要有一种能与其理想相抗衡的理想。这种理想既包含了他们的理想,同时又超出其理想。其实他们的理想也是源于这一理想,只是他们不明白,反而在亵渎它。这一理想就是爱人、宽恕人、以德报怨。只有由皇帝你说出并实行基督的宽恕和爱,以此来治理国家,才能消除这些破坏俄罗斯的恶。在实行上帝法规的皇帝面前,所有的革命斗争都会像蜡遇到火一样熔化掉了。
1881年3月8日到15日于亚斯纳亚·波良纳庄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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