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你到普洛格后,在谢辽沙面前骂了我吧?
我:我没有跟谁谈到你,跟女儿塔莉亚也没有谈。
她:但你跟我妹妹谈过吧?
我:谈过。
她:她怎么说?
我:就像跟你说的一样。……在我面前她为你说话,可能在你面前也会为我说话。
她:对,她对我十分苛求,太苛刻了。我做什么了,她要这样对待我?
我:我求你不要再说了,上帝保佑,一切都会平静过去的。
她:我不能不说。我太难受了,总是提心吊胆的。如果他来了,我们又该闹了。他并没有说什么,不过有可能顺便到这里来。
(他要来的这个信息,跟以前一样让我难以忍受。本来我不去想这些事的,现在却让我无法入睡,我没有立即回答她的话,过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说了起来。)
我:本来我想平静下来,你却让我去面对那令人不快的事情。
她:有什么法子呢?他已对塔莉亚说了,有可能来。尽管我没有邀请他,他可能顺便来这里。
我:重要的不是他来不来,甚至也不是你去了他那里一趟,而是你对自己感情的态度,这话我在两年前就对你说过。如果你承认自己的感情是不好的,就不要去想他来不来,也不要去提起他。
她:那么我现在应该怎么办呢?
我:从内心为这种感情忏悔。
她:我不会忏悔的,也不明白你这样说的意思。
我:那你就自己反省一下,你对他的感情是好还是坏。
她:我对他没有感情,好的坏的都没有。
我:这不是真的。
她:这种感情是无足轻重的。
我:无论什么感情,包括那些无足轻重的在内,都有好坏之分,因此你应该明确判断,它是好还是坏。
她:没有必要作判断,它太无足轻重的,不可能是坏的,它确实没有什么不好之处。
我:你说得不对。一个年纪很大的有夫之妇对一个本不相干的男子产生一种特殊感情,这就是坏的。
她:我不是对一个男子产生感情,而是对一个人有感情。
我:但是这个人是男人。
她:对我来说,他不是男人,没有任何特殊的感情;我只是在很悲哀时,从他那里获得音乐的慰藉,对他这个人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
我:为什么说这种假话?
她:好,我承认有这种事。我顺便去了他那里一趟,让你生气,这很不好。但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我会尽可能地不再让你生气。
我:你做不到这一点。问题不在于你做什么,你去不去他那里,或者接不接待他,而在于你怎样对待自己的感情;你应该自己作出判断,这感情是好还是坏。
她:但根本没有这种感情。
我:这不是真的。你想隐瞒自己的感情,为的是保留它,这就不对了。只要你还没有对自己的感情作出判断,没有认识到它是坏的,我就不可能不痛苦。只要你认为这感情没有什么不好,你就不可能不去满足这种感情,也就是说,想去跟他见面;既然有这种愿望,你就会想方设法去这样做。如果你要控制这种见面的愿望,就会感到苦恼和难过。因此,所有的问题都在于判断这种感情的好坏。
她:我做得不对,让你痛苦了,我很后悔。
我:问题在于你后悔的是行为,而不是支配行为的感情。
她:我很清楚,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我爱你要超过爱其他任何人。我想知道你是怎样看待我对你的感情的。如果我爱别的人,我怎么能爱你呢?
我:你的感情之所以发生分裂,是因为你没有搞清楚自己感情的好坏。一个酒鬼或赌徒固然很爱自己的妻子,却无法戒除酗酒或赌博,因为他没有搞清楚酗酒或赌博是不是一件好事。只有在搞清楚这一点后,才可能戒除这一不良嗜好。
她:又来了,总是这一套。
我:既然已经搞清楚问题的关键就在于此,我就不能再说别的什么。
她:我没有干什么坏事。
(我们的谈话反来复去总是集中在一点上。她一再强调,这种感情并不重要,不应受到谴责,也不需要克制。我一再说明,如果一个人内心认为一种感情是好的,那就不可能摆脱它,也不可能避免由此产生的种种行为。)
她:如果我承认这种感情是坏的,那又能怎样呢?
我:你就会克服它,避免由此产生的种种行为,消除一切与之有关的东西。
她:你说这一切的目的就是要让我失去唯一可以得到安慰的东西,音乐。我现在是无路可走了。我十分苦闷,只有弹钢琴才能排遣这种苦闷。可是只要我一弹琴,你就说我的感情有问题;我不弹琴,苦闷难遣,你也说是感情有问题。
我:我只想说一点,你得解决这种感情的好坏问题,否则我们的痛苦是无法消除的。
她:根本就没有什么感情,也没有什么问题需要解决。
我:你这样说就没有办法了。如果一个人的心中没有一个道德法庭向他指示出好坏善恶,他就像一个盲人,无法分清颜色。你心中没有道德法庭,我们就不要再谈下去了,现在已经两点了。
(然后是长时间的沉默。)
她:我扪心自问,我到底有什么样的感情,我想得到什么。我不过是希望他每个月来一次,就像其他熟人一样,来这里坐坐,弹弹琴。
我:你这样说就表明了对他的特殊感情,因为其他人每个月的拜访都不会让你这样快乐。如果每月一次来访会让你快乐,那么每个星期一次,甚至每天一次就会更让你快乐。你在不经意间说出了自己的特殊感情。只要你不解决这感情的好坏问题,一切都不会改变。
她:啊,又是这句话,真让人受不了。 别的女人对丈夫不忠,却没有受到这样的指责。为什么会这样?只是因为我喜爱音乐。你可以指责我的行为,但不能指责我的感情,我们无法主宰自己的感情,其实我也没有什么行为。
我:怎么没有?你去彼得堡,去别的地方,还弹琴。
她:我的生活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我:怎么没有?你的生活确实很特殊,你已经成了音乐学校的女学生了。
(看来这些话让她十分生气。)
她:你想把我折磨死,要夺去我的一切。这太残忍了。
(她已经有些歇斯底里了。我一直沉默着,然后想起了上帝。我在祈祷,我在想:“她不肯放弃自己的感情,我无法用理性来影响她。对她来说,别的女人也是一样,感情是大于一切的,一切都随着感情而改变,跟理性没有关系。……也许塔莉亚说得有道理,这种事情慢慢地会自己过去,以我难以理解的女人特有的方式过去。我觉得应该告诉她这一点,出于怜悯和希望她平静下来,我对她这样说了。我说,我这种提问的方式也许是不对的,她通过自己的方式也许会得出同样的结论来,我希望最后的情况就是如此。然而她这时已经怒火中烧到了极点。)
她:你两个小时反来复去只说一句话,特殊的感情是好还是坏,把我折磨得死去活来。这太可怕了。你是这样残忍,会把我逼上绝路。
我:我在祈祷,我是想帮助你……
她:这不是真的,你是假心假意,是在骗我。你骗别人去吧,我早就看透了你。
我:你是怎么了?我真的是一片好心。
她:你没安好心。你用心险恶,就像畜生一样。我爱的是好心的人,好人,我不爱你。你是畜生。
(接下来她开始了一系列咒骂,对我,对女儿们,既带威胁,又有绝望,说的话毫无意义。她还威胁说,如果我的《复活》中保留那段对女仆的描写,她就出版自己的小说。然后是大声哭泣,又哈哈大笑,自言自语,说些毫无意义的话,还说什么她的头要裂开了,就在头发分开的地方;还要我把她脖子上的血管割开等等威胁我的话。我用双手扶着她,吻着她的额头,这样做一向是有效果的。慢慢地她安静下来,开始打哈欠,叹着气,最后睡着了,现在还没有醒。我不知道这种疯狂状态何时可以结束,看不到事情的尽头。看来她对那种感情的珍视就像对待生命一样,始终不肯承认它是错的。只要不承认这一点,她就不可能不再采取由此而产生的行动,这些行动让我痛苦万分,让我和孩子们十分丢脸。)
——日记(1898-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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