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些受过的教育和生活方式跟我类似的人身上,我有一些发现:他们要摆脱跟我类似的可怕境况,会采用4种方法。
第一种是稀里糊涂。这是由于对生命之罪恶、生命之荒谬毫无所知,完全不理解。他们大都是女人,要么很年轻,要么很愚笨,根本不知道叔本华、所罗门、佛陀所涉及的生命问题。他们看不到张开大嘴准备吞掉他们的龙,也看不到那两只啃着他们救命树杈的老鼠,只是舔着那几滴蜜。然而只要一旦注意到了这龙和老鼠,他们就舔不下去了。我从他们那里学不到任何东西。
第二种是纵情享乐。这些人认为生命没有希望了,就只顾享受眼前的幸福,什么龙呀老鼠呀一概不顾,一心去舔那几滴蜜;如果树杈上蜜很多,那就更是如此。跟我类似的人中大都采用这种方法。他们有条件享受比别人多的幸福,却认识不到这种条件具有偶然性,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像所罗门那样能够占有1000个女人和1000座宫苑。如果一个人占有1000个女人,那就有1000个男人没有妻子;而每一座宫苑都需要1000个人来建造它;今天由于偶然性我成了所罗门,明天也可能由于它而成为所罗门的奴隶。他们缺乏想象力,根本想不到那种让佛陀心怀焦虑的情况:我们无法避免的疾病、衰老、死亡会让所有的快乐烟消云散。他们有些人甚至认为,这种缺乏想象力反倒是一种哲学,一种实证哲学。但这并不能说明他们跟那些只知道一味舔蜜的人有什么区别。我也不能学他们,因为我不像他们那样缺乏想象力,也不能硬逼着自己把想象力给消除掉。只要我看到龙和老鼠,以后就无法不想到它们。
第三种是使用极端手段消灭生命。这些人认为生命是罪恶和荒谬,就想把它消灭掉。那些性格特别坚强的人就是这样做的,但这样的人不是很多。他们意识到生命是一个天大的愚蠢的笑话,死了要比活着幸福,就立即去结束这个笑话,采用的方式有上吊、跳河、用刀刺心脏、卧轨等等。在跟我类似的人中,想要这样做的越来越多,而他们大都处在一生最好的时光,精力旺盛,也没有什么不良嗜好。在我看来,这是最值得我去仿效的方法,我正想这样做。
第四种是不采取任何行动。这些人意识到生命的罪恶和荒谬,却仍然苟活着。他们知道生不如死,却不能采取有效行动结束这个大笑话,好像还在等待着什么。既然知道死是最好的方法,又是自己可以做到的,为什么不去实施呢?我就属于这种人。
跟我类似的人就是通过这4种方法来解决生命问题的。就我的思考所及,除了它们,就再也没有其它方法了。第一种方法是不去了解生命之荒谬、虚无和罪恶。然而我已经了解了这一点,就不能无视它的存在。第二种方法是不去想未来,只去享受当下现在。然而我做不到。我跟佛陀一样,一旦知道衰老、痛苦和死亡的存在,就无法再去吃喝玩乐;我的想象力是非常丰富的,而且并不看好及时行乐的偶然性。第三种方法是知道生命之罪恶和荒谬后就中止生命,杀死自己。我很认可这种做法,却不知为什么还没有自杀。第四种方法是在知道生命是一个大笑话后仍然活着、洗漱、穿衣、吃喝、演讲甚至写书,就像所罗门和叔本华干的那样。我对此十分反感;尽管如此,现在我仍然在做跟他们一样的事情。
现在我明白了:我之所以没有自杀,是因为在我的意识深处感到自己想得不对;尽管我自认这些想法是完全正确的,却仍然有一丝怀疑。从理智上说,我认为生命是不合理的。而对我来说,理智又是生命的创造者;如果没有理智,那么也就没有生命。但是,既然这个理智创造了生命,怎么又去否定这个生命呢?从另一个角度看,如果没有生命,也就没有我的理智;因此理智又是生命的产物,生命就是一切。既然理智是生命的产物,它又去否定生命,我总觉得这里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
生命是荒谬的、罪恶的,这是毫无疑问的。但我和整个人类都曾经生活过,现在还在生活,这是怎么回事呢?既然人类没有存在的必要,它为什么还会存在呢?难道只有像我和叔本华这样聪明透顶的人,才会了解生命之荒谬和罪恶吗?其实在很早,那些极其普通的人就看出生命即虚无,然而人们仍然生活着,现在仍然生活着。他们活着时就不怀疑生命的合理性吗?我所学得的知识可以让我了解,世界上的一切,无论是有机界还是无机界,都是合理的,然而回答不了我的生命是否合理的问题;世界上这些平凡普通的人根本就不了解什么有机物、无机物的合理性,却不但生活着,而且感到自己的生活十分合理。
我还想,是否可能是我对某些东西不了解才会产生这样的想法?一个人处于无知状态时,就爱发表议论说,某个东西是荒谬的,实际上他并不了解它。由此看来,整个人类一直存在至今,应该是了解自己生命意义的;如果不了解,它就无法存在下去。然而我却宣称人的生命毫无意义,我无法生活下去。
如果我和叔本华一样否定生命,那就应该去自杀,而不必去发什么议论。如果我活着,同时又不了解生命的意义,那就索性不活了;不要既活着,同时又大谈什么不了解生命,并把这个写下来。人们本来是兴高采烈的,你来到他们当中,却感到乏味、无聊,那你就赶紧走开。实际上我既想自杀,又下不了决心,那我算怎么一回事呢?我不就是一个极其软弱、极其无能的人吗?跟那些废话连篇、言行不一的蠢才有何区别?我自认是一个有智慧的人,却找不到有关生命意义的知识;而亿万斯民就这样活着,毫不怀疑生命的意义。
在我的生命存在之前很久很久,人们就已经生活着,他们也知道生命之虚无和荒谬,然而他们还是生活着,并且赋予生活某种意义。他们的这种生活传给了我,我身上的一切,我周围的一切都是他们生活的结果,甚至我用来指责这生活的思想工具,也不是我自己的,而是他们创造出来的。我的出生、成长和接受教育,都多亏了他们。他们冶铁、伐木、驯养牛马,教我种庄稼,教我待人接物,教我思考和说话。我是他们的产物,由他们抚养成人,接受他们的教导,用他们的思想和语言思考,却向他们表明:他们是毫无意义的。于是我感到:“这里有点不对头,有什么地方出了错。”然而我却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忏悔录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