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方设法地从知识上来寻求问题的答案，由于过去长期的学习生活，也由于跟知识界的联系，我可以同各个知识领域的学者交往，不仅通过他们的著作，还可以通过同他们的谈话，来了解知识对于生命问题的所有答案。有很长时间我都不肯相信最后获得的结果：任何知识都不能解答这一问题。我总以为是自己的错：也许我还没有找到本来就有的答案；但最后还是以失望而告终。我相信自己的问题是合理的，是那些基础知识必须面对的基本问题；我的问题没有错，如果科学回答不了这样的问题，那是它的错。
这个导致我50岁时要自杀的问题，其实是从婴孩到高龄老人的心中都会有的一个最简单的问题。就像我所体验的，这个问题不解决，就难以生活下去。这个问题是：“我现在和以后要做的一切会有什么结果，我的整个生命会有什么结果？”换言之，“我为什么活着，为什么有意愿，为什么而行动？”还可以这样问：“既然我不免一死，我的生命有什么意义呢？”
我从人类的知识中寻求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发现两种情况，一种是否定的，另一种是肯定的，但都没有回答关于生命的问题。第一种知识看来是不承认这个问题，却能够精确地回答自己单独提出的一些问题，它们属于实验科学，其典型是数学。第二种知识承认这个问题，然而却不能回答，它们属于思辨科学，其典型是形而上学。我很早就喜欢上思辨科学，后来又迷上了数学和自然科学。那时我自己的问题还不明确，因此对知识的虚假答案还是十分满意的。
就实验科学而言，我的认识是：“一切都是发展的，都在分化，越来越复杂，越来越完善，而且发展是有规律的。我作为整体的一部分，在认识了这种规律之后，就可以知道自己在整体中的地位，以及自己是怎么回事。”尽管现在说起来令人脸红，当时我确实十分满意于这种观点。这正好是我逐渐走向成熟的时期，我的肌肉越来越发达，越来越结实；我的记忆越来越丰富，思维能力也越来越强；我感受到自己在不断地成长，于是把它当作世界的规律，由此可以找到我生命问题的答案。然而接踵而来的是我的生长停止的时期，我感到自己不再发展，而是在收缩，肌肉变得松弛，牙齿开始脱落，于是我感到，所谓的发展规律并不能给我解释这种现象，实际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发展规律，我只是把自己一定时期的变化当成规律了。通过进一步的思考就可以知道，所谓无限发展的规律是不可能存在的。所谓“在无限的时空中一切都在发展、完善、变得复杂、不断分化”，这话等于什么也没有说，因为这些话是毫无意义的。在无限之中既说不上复杂，也说不上简单；既说不上在前，也说不上在后；既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等等。
我的问题纯属个人性质的，我是在追问：我对人生充满希望，但我是谁？这样的问题是不可能通过知识找到答案的。我终于明白，尽管这些知识很不错，但无法用到生命问题上：它们越是不适用于这个问题，就显得越正确；它们越是企图回答这一问题，就越是模糊不清、无能为力。例如生理学、心理学、生物学、社会学等，一旦企图以其知识回答生命问题，就立即暴露出种种缺陷：思想贫乏、内容含糊、超出学科能力之所及、学者之间以及自身不可调和的矛盾。而那些只回答自己学科专门问题的知识是不研究生命问题的，它们说：“我们不能回答你的问题；但如果你想了解光合作用和化合作用的规律、数值关系、思维规律，我们可以给你明确无误的答案。”如果一定要实验科学回答生命问题，它的说法是：在无限的时空中，那些无限小的粒子有着无穷的变化，只有了解了它们的变化规律，你才能了解自己为什么活着。
就思辨科学而言，我早先的认识是：“人类的发展要靠其精神上的原则即理想来予以指导；而理想又是通过宗教、科学、艺术和国家表现出来的。理想的程度越高，人类就越幸福。我是人的一份子，因此我的责任在于认识和实现人类的理想。”那时我十分满足于这种想法。然而后来生命问题被提了出来，这种想法就立即垮坍了。这种想法是把一部分人的研究结果当成了人类一般性的结论；而且具有这种想法的人彼此又有许多矛盾之处；最奇怪的是，我要回答“我为什么活着”，却得首先弄清楚整个人类的生命问题，而人类又都是像我这样不知道为什么活着的人组成的，这样绕来绕去都把我给绕糊涂了。后来我明白了：在思辨科学中也有类似实验科学的情况，即存在着那种企图回答自己范围以外之问题的知识，例如法学、社会学、历史学等。思辨科学的目的是认识生命的本质，这里没有因果关系；如果它去研究有因果关系的现象如社会现象、历史现象等等，就只会是一派胡言。
实验科学只有把终极原因的问题抛在一边，才能为我们提供有益的知识，体现出人的智慧。而相反的，思辨科学只有完全抛弃对因果关系的研究，完全从终极原因的角度来研究人，才具有科学性，体现出人的智慧。它的典型即形而上学明确地提出一个问题：我以及这个世界是什么，为什么会有我和这个世界？而它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始终是同一的。哲学家把我们生命的本质，或者称作观念，或者实体，或者精神，或者意志，但说的都是一个意思，即这一本质是存在的；至于为什么会有这个本质，任何一个稍有头脑的思想家都只能说不知道，无法回答。哲学的任务只在于明确提出这一问题。“我以及这个世界是什么？”哲学回答是：“既是一切，又是虚无。”“为什么会有我和这个世界？”哲学的回答是：“不知道。”
这样，我从哲学那里得不到真正的答案，因为这里根本就没有答案，尽管哲学思维活动全都是针对我的问题来的，最后只是让问题在形式上越来越复杂，答案却始终没有。
——忏悔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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