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厌倦于生命,一种无法克制的力量诱惑我去摆脱它,也就是想要自杀。这种诱惑的力量要强过生的欲望,更具有普遍性;它跟原先求生的力量相似,只是方向正好相反。我时时想着抛弃生命,自杀的念头油然而生,就像以前要完善生命的想法一样。这个念头极具诱惑力,为了避免立即将其付诸实施,我不得不想了一些妙招来对抗自己。我对自己说,之所以没有马上去死,是因为还指望着解开我思想上的纠结;如果实在解不开,那时再死也不迟。那时,我这样一个在外人看来十分幸福的人,每晚睡觉时在自己的房间(我一个人睡)都要把系衣服的带子拿出去,以免吊死在衣柜的横梁上;我也不再带猎枪打猎了,为的是怕控制不住自己,以这种最简便的方式了结自己。我根本不知道自己会怎样:我对自己的生命产生恐惧,想要摆脱它,同时又对它抱有一线希望。
这种情况发生在我一生中最为幸福的时期,我还不到50岁。我的妻子善良贤惠、温柔体贴、十分可爱;我的几个孩子都很不错;我的地产很多,无须我费劲它就不断扩展了。我得到亲友们的尊重,获得的称赞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已经很有名声了(这并非是妄自尊大,而是事实)。我的身心都没有毛病,状况良好,我的力量在同龄人中是少见的。例如,在干体力活上,我割草的速度不会比专干农活的农民差;在智力活动方面,我能够连续工作8到10个小时而没有任何不良后果。然而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我竟然感到自己活不下去了。由于对死亡的恐惧,我想出一些妙招来对抗自己,以免在不经意间就自杀了。
我觉得,我之所以有生命,是有个人对我弄了一个恶作剧。尽管我从不认为自己是某个人创造的,却很自然地想到这一点。我不由自主地想象着:在某个我无从知晓的地方,有个人冷冷地观看我生活了三四十年,看着我生活、学习、成长,身体和精神都逐渐成熟起来;待到我在智力上完全成熟,攀登上生命的最高峰,遍览生命的所有奥秘时,却发现自己像个傻子似的站在这个顶点上,忽然明白了生命之空虚,过去、现在、未来,一切都是虚无;而这个人看着我这个样子,一定开心得不得了。
无论这个捉弄我的人是否存在,都不会让我的沉重心情有所缓解。我无法认为自己的任何行为甚至整个生命是合理的。我只是惊讶自己为何直到现在才发现这一点,其实这些是人们早就知道的。用不了多久,疾病和死亡就会降临自己和所爱的人身上,除了腐烂的尸体和蛆虫之外,什么也不会有。我的事业无论怎样兴旺,迟早会被人们忘得一干二净,而我这个人早就不存在了。既然如此,我又为什么要这样忙忙碌碌呢?我很难想象一个人能够无视这些问题而活下去。只有当他沉醉于生命时才能够活下去,一旦头脑清醒过来,就会发现,这一切都是十分荒谬的幻觉。因此,这里没有任何值得开心的地方,有的只是残酷和荒谬。
在东方,很早就流传着一个寓言故事。一位行人在草原上遭遇一头猛兽,为了躲避它,他跳入一口枯井,却看到井底有一条龙,张开大口要吞吃他;他既不敢爬出井口,又不敢跳到井底,只好抓住井壁裂缝中长出的一根树杈,吊在井的当中。他的手越来越没劲了,但仍然坚持着,却看到有一白、一黑两只老鼠在啃这根树杈,眼看着树杈就要断了,自己必定会落入井底,难免一死。这时他又发现树杈的叶子上还有几滴蜜,于是就伸出舌头去舔这蜜。我跟这个行人一样,也是挂在生命的树杈上,知道最终会落入龙口,难免一死,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遭受这样的折磨;我也想去舔这几滴蜜,却没有以前那种满足感,而白鼠和黑鼠,也就是白天和黑夜,也在啃我紧紧抓住的树杈;我能够清楚地看到那条龙,要舔的那几滴蜜一点也不甜了;我只能看到龙和老鼠,无法不去直视它们。这不是寓言,而是真正的、不容置疑的真相,每个人都能理解的。
以前我的生之乐趣掩盖了对龙的恐惧,现在却无法掩盖了。我常常自言自语:既然不能理解生命的意义,那就别管它,就这样活着;然而无效,因为以前一直都是这样做的,时间太长了。到了现在,我不能无视这一点:白天和黑夜交替着把我引向死亡。我只能看到这一点,因为只有它才是真实的,此外都是假话。
对于家庭的爱和对于艺术的爱好是两滴蜜,比别的蜜更让我无视残酷的现实,而现在我已经感觉不到它们的甜味了。家庭就是妻子和儿女,他们也是人,跟我一样,要么生活在虚幻之中,要么直面残酷的现实。他们为什么活着?我为什么爱他们,保护、抚养和照料他们?难道不是因为他们跟我一样,处于绝望或呆傻状态?由于爱他们,不能不让他们知道真相;而这个真相就是死亡。我从事艺术活动以来,一直受到人们普遍赞扬,我让自己相信,这正是我该做的事业,尽管死亡来临时这些都会烟消云散。其实这种活动也是幻觉。我很清楚,艺术是装饰生命用的,是生命的诱惑;但生命已经对我没有吸引力了,我怎能去吸引他人呢?在我缺乏独立性、生命被人牵着鼻子走时,我相信生命的意义,它在诗和艺术中的反映会给我带来快乐;在我探究生命的意义并想独立生活下去时,我感到作为生活镜子的文学是多余无用、十分可笑甚至让人痛苦的东西。我从这面镜子中看出自己的愚蠢和无助。当我出自内心地相信生命的意义时,心情是愉快的,生命过程的悲欢离合让我动心;当我感到生命毫无意义的时候,文学这面镜子中的形象就显得索然无趣了。当我看到张开大嘴的龙和啃咬树杈的老鼠时,任何蜜的甜味都消散不见了。
还不仅仅是这样。如果我只是知道生命没有意义,或许还能安下心来,因为这是命运。但我不能安心。如果我是一个本来就生活在森林中的人,知道走不出这森林,也还能够生活下去;然而我就像一个在森林中迷了路的行人,因为迷路而产生恐惧,四处乱转,希望能够走出去,明明知道走不出去,却又不能不一直这样转下去。这才是最为可怕。为了摆脱这种恐惧,我想到自杀。我为自己最终的结局而感到恐惧,这种恐惧甚至比那个结局本身更为可怕,我无法驱除它,也没有耐心坚持到最后。尽管我知道,一旦我的心脏或别的地方血管破裂,一切都会结束,但我等不了那一天;这种恐惧实在难以忍受,我只想尽快找一根绳子或一颗子弹来让自己摆脱它。正是这种感受不断地诱惑着我去自杀。
——忏悔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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