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家共同具有的特点是什么?他要么就是自己文化的儿子,要么就是其敌人。跟造型艺术家一样,哲学家也富于沉思默想;跟宗教家一样,他也富有同情心;跟科学家一样,他也喜欢追究原因。他要让世界上所有的声音都在自己心中回响,并通过概念将其表达出来:在将自己化入整个世界的同时又保留了谨慎的反思,就像那些能够外化自己的演员和浪漫诗人一样。所有这一切合在一起,形成了哲学家的辩证思维。柏拉图是值得我们注意的:他热爱辩证法,一种谨慎的热爱。
一个哲学家首先是他自己的哲学家,然后才是其他人的哲学家。但他不可能仅仅是他自己的哲学家,因为人们是互相联系的,哲学家也不能例外,他必定也属于这种互相联系之中的哲学家。我们可以说,即使哲学家离群索居,即使他是一个隐居者,他还是为其他人提供了一种启示和榜样,仍然是属于他们的。一个哲学家的成果就是他的生活(这比其作品更加重要)。也可以说,他的生活就是他的艺术作品,而任何艺术作品都首先属于艺术家,然后才属于其他人。
哲学是艺术还是科学?从目的和结果看,它是艺术,但它跟科学使用的手段又是相同的,都用概念来表达自己。应该说,哲学是艺术创造的一种形式。哲学很难归到哪个门类,因此,我们必须为它单设一个门类。
并不存在着跟科学完全不同的哲学:两者的思维方式并没有什么不同。无法证明的哲学推理不仅是有价值的,而且一般来说,要比一个科学命题更有价值,因为它具有美学价值,因为它是美和崇高的。即便它无法证明自己是一个科学论断,它还是一件艺术品。也就是说,美学思考而不是知识冲动才是最重要的。赫拉克利特无法证明的哲学,要比亚里士多德所有的命题加在一起都更有美学价值。因此,在一个民族的文化中,知识冲动要受想象力的支配。正是这种想象力让哲学家充满真理的热情:其知识的价值向他保证了其真理性。所有的收获和动力都是来自这种预感。
人们在艺术和哲学领域里建造了一种智力上的不朽。实际上只有意志才是不朽的。在意志不朽面前,以人的大脑为前提的智力不朽要黯淡得多。我们可以找到这种不朽的自然谱系。但天才是怎样成为自然的最高目的?因为他生活在历史中,生活在生殖中。这就是柏拉图说的“在美之上的生殖”,因此天才是在制动历史的过程中诞生的,它融化在美之中,在美之中永存。要反对镜像式史学,因为它偏离了文化。历史应该只讲述伟大和独特的事物,只讲述典型。这样,我们就把握了新一代哲学家应有的使命。历史学家们所说的关于伟大希腊人的一切都是虚假的。
**
所谓天才是这样一种人,他要么生产,要么创造(在这两个词最充分的意义上说)。相对于天才而言,学者,也就是一般的科学家,其身上总有一股老女人的气味,他们不清楚人类的这两种主要功能。应该承认,作为补偿,这种人也是值得尊敬的。同时我们也应该更为细致地考察一下科学家是什么样的人。首先,他们是普通人,具有普通的美德,也就是说,是非统治、非权威、非自信类型的人;他们勤劳刻苦,容易与普通人打成一片;他们喜爱跟自己一样的人,喜爱这样的人所需的一切。例如,他们需要有较为优裕的收入和一块草坪,以便在工作之余可以好好地休息;需要得到人们的尊重和关注;需要得到永远的认可,并不断克服对这一点的怀疑。学者也有其毛病和缺点。他们气量狭小,容易嫉妒,对那些比其高的人,他们更容挑毛病。他们也很容易相信别人,不过是在自己愿意的时候;而对于那些引导世界潮流的人,他们则态度冷淡,不肯说什么,此时面无表情,心中波澜不惊。一个学者所能做的最坏的事情,就是竭力消灭杰出人物,而这是他的平庸本能所致,是那平庸的基督教教义所致。
我认为,应该把哲学工作者以及一般科学家跟哲学家区别开来。要成为真正的哲学家,一个人就应该越过许多台阶,而哲学工作者仍然站在这些台阶上停步不前。一个哲学家应该曾经是批评家、怀疑论者、独断论者、历史学家,此外还必须是诗人、收藏家、旅行家、猜谜者、道德家、预言家、自由精神提倡者等等,游遍了人类价值和判断的所有领域,能用各种眼光看待事物,站在高处可以眺望远方,站在低处可以审视细节,从任何一个角落都可以看到不同的东西。但这仅仅是他完成自己任务的第一个条件。其任务还要求他去创造价值。哲学工作者以康德和黑格尔为榜样。他们将现有的庞大体系,无论是逻辑、政治还是艺术,都加以形式化。他们要做的,就是把迄今为止发生和受到重视的一切都弄得清晰明白,容易控制。这项工作很艰巨,在投身于其中时,一种坚强的意志可以得到满足。然而他们不是真正的哲学家。真正的哲学家是命令者和立法者,他们说:“应该这样那样!”他们最先确定人类的未来和动机,并扔下哲学工作者和制服过去者的一切劳动,用自己富于创造性的手来掌握未来,现在和过去的一切都变成 其手段、工具和铁锤。他们的认识就是创造,他们的创造就是立法,他们的真理意志就是强力意志。现在有这样的哲学家吗?过去有这样的哲学家吗?有一天是否一定会有这样的哲学家?
我越来越清楚地认识到,哲学家总是不得不处于跟时代相对立的地位,他的敌人总是其时代的理想。那些被人们称为哲学家的人,促进了人性的发展,却很少自视为爱智慧的人,往往把自己看成讨人厌的傻瓜和危险分子;他们发现自己的使命是让时代感到内疚。他们要向时代道德开胸破膛动手术,为的是让人类获得新生。他们总是发现,在各种受人尊重的当代道德的后面,有着太多的伪善、惰性、放纵和轻忽的东西,有着太多过时的东西。现代思想意在把每一个人都限制在某一领域、某一专业之中,面对这样的现代思想,哲学家(如果有的话)不得不把人的伟大定义为人的博大精深、多才多艺;他甚至要根据一个人能够承受的东西、能够肩负的责任来确定其价值和等级。而现代兴趣和道德削弱了意志,最适合现代精神的就是意志的薄弱;因此,哲学家把坚强意志、坚定信念和坚执行为放入伟大这一概念之中。而相反的学说确立的理想是病态、绝欲、谦卑和无私的人类。当前欧洲只有群居动物能得到和分配荣誉,所谓权利平等很容易变为错误的平等,我的意思是,很容易变为一场反对一切罕见的、奇特的、享有特权的事物的战争,变为一场反对一切高等人、高等心灵、高等义务、高等责任、全力创造和贵族气质的战争。因此,在当前,伟大这一概念应该包括让自己高贵、隐居、与众不同、出类拔萃、主动生活等内容。
——哲学笔记、善恶的彼岸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