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继续独自前行,不久就病倒了;而且不仅仅是病,我感到厌倦;我厌倦了无穷无尽的失望,厌倦了现代人所热心的所有事情,厌倦了到处浪费精力、勤奋、渴望、青春和爱情;厌倦了这充满理想谎言和被麻醉神经的世界,而瓦格纳利用这些东西竟然又一次战胜了一个最勇敢的人。最后,我还厌倦了由无端的猜忌带来的悲哀,我被看作一个越来越多疑的人、一个越来越狂妄的人、一个越来越独孤的人。除了瓦格纳之外,我再没有别的人,而我总是受到德国社会的控诉。于是我独自一人,十分残酷地不再自信,站在那些反对自己的人一边,他们伤害过我、猛烈地打击过我。这样我就找到一条通向无畏的悲观之路,它是反对那些虚幻的完美理想的;这也是一条通向我自己的道路,是我的使命。这一隐藏多年而又无所不在的东西,最后以我的使命出现,它开始进行报复,因为我曾经试图逃避或者消除它,试图与敌人为伍,因为我的所有积极投入都偏离了自己的主要目标。我经常做的是,为自己确立一些美德,为的是忘掉自己内心深处的责任感。只要我开始怀疑自己的使命,让自己松懈下来,那就是病态发作了。此外,好奇心和畏惧心理也是原因。因为我放松了自己,不得不为此付出沉重代价。如果希望回归健康,就没有别的选择,只有加重自己身上的负担。
我经常自问:我是否要比别人更加得益于自己生命中那些艰难的岁月?每思至此,内心深处就有一个声音在说:在超越之后,从更高、更实际的角度看,一切应该做的都不会没有用,一个人应该去承受它、热爱它,这就是我存在之根本。说到我持续不断的疾病,我是应该把这一切主要归功于我的疾病,还是我的健康?由于疾病,我有了更高层次的健康,一种越来越增加的健康;任何东西只要它不能一次就摧毁我,我就会凭借它越来越强壮。因为疾病,我有了自己的哲学。无穷无尽的苦难才是心灵的最终解放者。我像是处于湿木头燃烧的火上,慢慢被烧烤的痛苦迫使我作为一个哲学家深入到自己内心最隐秘处,抛开一切纠纷、信任、温情、善意、衰弱、平庸,即抛弃所有那些我以前认为是人性的东西。我不知道这种苦难是否会让人前进,但我知道它会让人更加深刻。如果我们要用自己的骄傲、蔑视和意志力与苦难对抗,那就有如那个印第安人,他不论受到怎样残酷的折磨,都不断地进行谩骂,以此作为对拷打者的报复。如果我们从痛苦中逃进虚无,逃进一个看不见、听不清、说不出的世界,一个自我顺从、自我忘却、自我埋葬的世界,我们就丧失了自主性,抛弃了任何有风险的实践活动,完全成了另一个人。如果反过来,我们就可能有更多的探索,就可能提出一些更为深刻、严厉、困难、叛逆、无声的问题,一些世上从未有人问过的问题。我们不可能再相信生命了,生命自身成了一个问题,但我们并不因此而成为一个黑暗的幽灵,一个瞎眼的猫头鹰。我们仍然可以热爱生命,但那是一种不同的爱,就像对一个我们不再相信的女人的爱。
我的错误在于,满怀着理想去拜洛特,结果注定要遭受最痛苦的失望。在那里,丑陋、荒诞、强烈的刺激占据了一切,让我无比反感。我看到的是末路艺术濒临死亡时的样子,拜洛特让我认识到这一点。我描绘的瓦格纳完全超出了他本人;我描绘了一个理想的怪物,却是可以燃起艺术家热情的怪物。而真实的瓦格纳、真实的拜洛特,只不过是从我创作的图画中临摹的东西,而且纸张低劣。这一段不光彩的经历让我非常希望窥见瓦格纳真正其人及其动机。这一认识过程对我是十分痛苦的,甚至让我感到惊恐。但最后我认识到,如果我足够坚强,能够反对自我和最爱的人,就一定能找到通往真理之路,并能获得安慰和鼓舞。于是我心中充满了欢欣,这一欢欣不仅是抛弃瓦格纳而带来的欢乐。
我热爱艺术,非常热爱;在一生中,我只有艺术,即使到了应有别的激情的年龄,我仍然是这样。应该坦率承认,我曾希望借助于艺术来让德国人彻底厌恶颓废的基督教精神,我把德国古老神话看作瓦解这一精神的力量,看作恢复人们多神主义的一种 工具。我是那样害怕基督教复兴。
人们如果不是如此受苦,或者其自身如果不是如此缺乏朝气、懦弱无能,因此还没达到这样需要瓦格纳艺术、需要依靠他的地步,他们本来是可以轻视他的。这就是我反对瓦格纳艺术的基本理由,而不是出于什么卑鄙的动机。一个东西,如果不是很需要它,非依靠它不可,就不会对其评价太高。现在的问题是,要么不再需要瓦格纳艺术,要么继续需要。
我们不能不承认,在19世纪下半叶,是瓦格纳让我们懂得了艺术的重要和辉煌。当然,他是以自己的方式做到这一点的,所作所为并不正派,也没有远见卓识。瓦格纳反对这个世界的谨慎、冷淡和易于满足,这是他的伟大之处。他在这个时代是一个陌生人。他与那些肤浅的人、所谓十分聪明的人作对;但他也跟那些主持正义、乐观入世的人(如歌德)交手,还同那些坚韧有力、讲求科学的人搏斗。这就是瓦格纳的两面性。
瓦格纳追求一种疯狂,这个时代追求另一种疯狂。这两种疯狂速度相同,互相追逐,它们都是盲目而不公正的。
要追溯瓦格纳的心理历程是十分困难的,决不能相信他自己写下的那些对心灵的描述,他那是在为自己的追随者写宗派手册。他能不能为自己作证,这是很值得怀疑的。有些人妄图从自己身上制造出一种原则,瓦格纳就是这样的人。瓦格纳从不明确谈及最终目标。
瓦格纳的野心远远超出其天赋,因此他多次试图获得其能力不及的成就。在看到他如此执着不断地冲击那不可征服的领域时,我们几乎要为之战栗了。瓦格纳的本性使得他必定如此。
瓦格纳有一个地方很有问题,那就是他的疑心。这一特点是那样明显,以至于有两次我都怀疑,他还是不是一个音乐家。
瓦格纳的头脑其实跟普通人一样,总喜欢把事物归结到一个起因。犹太人也是这样:因为只有一个目标,所以也只有一个救世主。瓦格纳以这种错误的方式很有效地简化了德国和德国文化。
瓦格纳多次在心中自我交流,这时他承认了一切,我只是希望他也能当众承认它们。我们所说的伟大就是指,为了真理甚至不惜站在自己的对立面上。
——尼采反对瓦格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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