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人类原始社会充满了凶杀现象,甚至到现在,我们孩子学习的世界史实际上是一部种族残杀的历史。从史前时期一直到现在,人们都有一种模模糊糊的犯罪感,宗教把它归之为原罪。这种犯罪感或原罪应该是从原始人杀人后的罪恶感演化而来的。在《图腾与禁忌》一书中,根据斯密思和达尔文提供的材料,我为猜测这种原罪感的性质作了一番尝试。在我看来,我们也可以从当代基督教教义中推演出这种原罪感。如果基督通过牺牲自己的生命来为人类赎罪,那么根据报复法则,这种原罪一定是凶杀或谋杀罪,此外就没有什么罪是需要用牺牲生命的方式来赎的了。如果原罪是指对天父上帝的行为,那么人类这种最初的罪行一定是杀父之罪,也就是原始人杀死他们最初的父亲而犯下的罪行,而记忆中最初的父亲后来被理想化为神了。
同我们现在的人一样,原始人也无法想象自己的死,也不相信自己真的会死,但在一定情况下,他们对待死亡的两种态度却互相冲突起来。这种冲突具有极大的意义,影响十分深远。当原始人看到他爱的某个人如妻子、孩子、朋友死去的时候,这两种态度就发生冲突,因为正如我们所知,爱是和恨同时产生的。这样,在伤痛之余他感受到自己也会死去。这其实是承认了自己以前曾竭力抵抗的死亡,因为这些爱的人实际上是他所爱的自我的一部分。尽管如此,从另一方面看,他也认为这些人是该死的,因为在每一个所爱的人身上都有被他仇视的陌生的东西。这种相爱者之间互相矛盾的感情关系和心理,至今还是占支配地位的法则,它在原始社会必定有更为广泛和强大的影响。由此看来,原始人所爱的死人也曾是他的敌人或不认识的人,曾经被他仇视。
哲学家说过,正是死亡的景象让原始人感到难以理解,促使他思考此事,并由此出发来思考世界上的一切。我认为这些哲学家的看法太理性化,未能充分考虑其最初的动机。因此,我得对这种说法作些修正:原始人看着被杀死的敌人,知道自己获得胜利,但此时他不会费神去求解死之谜。促使原始人思考的,不是笼统的死亡难解之谜,不是每个死去的人,而是既爱又恨、既熟悉又陌生的人,是他们之死造成的他感情方面的冲突。心理学就是这一感情冲突的直接产物。人们再也不能同死亡保持一定距离,因为在哀悼死人的过程中他们体验了死亡。但他仍然不相信自己会死,不能想象自己的死。于是他采取了一个折中的办法:承认死亡的事实,甚至承认自己也会死,但同时否认死亡所包含的毁灭一切的意义。在想到敌人之死时,他不会去探求这种意义;在看到所爱的人尸体时,他创造出鬼神来。他内心一方面感到悲哀,另一方面又有一种因满足而生的犯罪感,两者融合在一起,就使得创造出的鬼神邪恶可怕。死亡产生的变化让他懂得,死亡把每个人瓦解成肉体和灵魂,首先是瓦解成几个灵魂。于是他就沿着死亡产生的瓦解过程进行思考。对于死人的长久怀念让他萌发还有另外生存形式的观念。因此他认为,人死了以后生命还会继续下去。
这一观念最初是含混不清、内容贫乏的,只是到了后来才有了一些价值。又过了很久,各种宗教才提出这一思想:来世才是人们应该向往的,才是人的真正归宿,而到死为止的此生只是超脱以前的准备阶段。这种观念也涉及到生命的过去,想象出以前的生命即灵魂的轮回和再生。所有这些观念的目的都是为了除掉死亡具有的终止生命的含义。从前面我们勾画出的文明社会习俗可以知道,对死亡的否认实际上早就存在了。
看到所爱的人死去的情景,人们不但产生了灵魂的观念、不朽的信仰、深深的犯罪感,还开始在心中构想着伦理法则。那些良心被唤醒的人作出的第一条禁律就是“你不得杀人”。这条禁律是在仇恨愿望被满足之后产生的,这种仇恨满足是潜藏在对所爱的人哀悼之中;后来这一禁律范围逐渐扩大,也适用于自己不爱的不认识的人;最后,它也适用于敌人。
文明人不会宽恕敌人,他们也意识不到自己杀人。当这场疯狂战争结束的时候,每个获胜的战士会兴高采烈地回到家中,回到妻子儿女身边。他从来不会想到,自己也曾使用杀伤武器或近或远地杀死过敌人,因此,他从未有过良心的不安。值得注意的是,当今世界上还存在的原始部落(肯定比我们更接近原始人类)跟我们的行为有很大不同,至少在受到我们文明影响之前是这样的。那些野蛮人如澳大利亚土著人、南非卡拉哈利沙漠地区的游牧民族、南美最南部的特拉夫格群岛的土著人,在杀人后都不是没有悔恨的。在胜利凯旋后,他们不进自己的村庄,也不接触自己的妻儿,直至长期苦行赎了自己战争中的杀人罪后,才跟家人团聚。我们当然可以把这种行为看成是迷信的结果,例如野蛮人害怕死人的灵魂会来报复。实际上,死去的敌人灵魂并不是别的什么,而是自己的良心发现,是自己的杀人罪使得良心不安。这里迷信因素把道德感受给遮掩了,而我们文明人则完全没有这种道德感。
那些虔诚的人认为我们人类是不会干卑劣丑恶的事情的,他们的根据是古代不允许凶杀的禁令,自以为是地得出这一结论:人类心里一定有一种道德力量在涌动。令人遗憾的是,这种说法反而证明了与此相反的观点。这是因为,这样厉害的禁令只会用来对付同样厉害的本能冲动。人们并不想要的东西是用不着禁止的,它很自然地就被排除在禁令之外。强调“你不得杀人”的禁令正好说明,我们的祖先是杀人者,他们的血液中有着杀人的欲望。而今天我们也可能有这样的欲望。迄今为止,人类在道德方面做了大量努力,我们并不低估这些努力的效果和意义。这些努力是在进化过程中获得的,已经成为我们这些活着的人的遗产,但我们对它们的继承并不稳固。
——我们对目前战争和死亡的看法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