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堂吉诃德说：“我的朋友桑丘，我已经解决了这一疑难问题。所有这些巨人和用心险恶的巫师都是一种魔法，所以他们指派的人马也具有魔法，跟我们一般的人马不一样。这些人是邪恶的魔法创造的，他们的身体跟我们的不同，更像是软体动物如蚯蚓或蜘蛛一样的躯体。因此，骑士的宝剑碰上这样的躯体一下子就刺进去了，完全没有阻力，就像在空气中划动一样。这样一来，一个骑士一剑就可以干掉三四个，如果对方拥挤在一起，甚至一剑十个。于是事情就很清楚了：一个骑士确实可以在几个小时之内干掉数量巨大的阿拉伯人和其它邪恶人马。”
在这里，塞万提斯这位了不起的诗人洞悉了人心中最为深刻和神秘的东西。这部小说是太了不起了，跟我们现在写出来的书不一样，这样的书几百年才有一本。在这部小说的每一页上都可以发现这样深刻反映人性的地方。例如，桑丘这个人，见识通达、颇具理性、圆滑变通、不偏不倚，他成了世界上那个最为疯狂的人之友，与他同行。桑丘总在欺骗堂吉诃德，就像哄骗小孩一样，同时又对他的伟大、他的骑士梦深信不疑，直到最后也从未怀疑过骑士会为他征服一座岛屿。我真希望年轻人能够好好读读这些世界文学名著。我不太清楚现在的文学课程都讲些什么，而阅读一位天才创作的最了不起和最让人伤心的作品，一定会以伟大的思想让年轻人变得更为高尚，让他更善于思考重大问题，让他不盲目崇拜那些平庸的偶像，让他永不满足于一些浅表的理性。这部最让人伤心的小说甚至连那些准备去听上帝最后审判的人都不会忘记带去的。上帝将会揭示这部书中说到的人类隐藏最深的秘密。他会指出，人有了不起的美，有了不起的纯洁、诚实、善良、勇敢和智慧，然而由于缺乏最后一种天赋即天才，这一切经常是无果而终，没有给人类带来任何利益，反而成为笑话，这是因为，只有天才能够支配这些力量并引导它们走向真实而非虚幻疯狂的道路，从而造福于人类。然而天才在各民族和人民中实在是太少了，因此命运的恶意捉弄（命运往往让一些热爱人类的高尚者的活动遭到反对、嘲讽和扔来的石头，只是因为他们在关键时刻看不清事物的真相，没有新的发现）让这些力量遭到毁灭的情况不但没有引起那些人类之友的嘲讽，反而让他们绝望，让他们流泪，让他们担心自己原本纯洁的心会变得硬起来。
这里我只想指出人类的一个特点，这是塞万提斯在数以百计的类似现象中从人的内心发现并指示出来的。一个最耽于幻想的人，他本来是只相信那些存在于想象中、一点也不切合实际的东西，甚至达到失去理智的程度，突然怀疑和困惑产生了，几乎动摇了其全部信念。很有意思的是，产生动摇的原因不是认识到自己已经失去理智，也不是认识到这种替天行道的游侠骑士存在的不合理，更不是认识到“真实”的作品描写的奇迹不合理，而是在一些细微末节、无关紧要的地方，这个耽于幻想者突然开始回归“现实主义”了。并非魔幻人马的出现本身让他感到滑稽可笑，因为不经受这样的考验，不让这些嫉妒的巨人和用心险恶的巫师存在，这些了不起的骑士怎能表现自己的勇敢呢？游侠骑士的理想是这样了不起，这样美妙和有益，而且堂吉诃德是这样着迷与它，他根本就不可能抛弃对它的信仰；抛弃它就等于是对理想和责任道德的背叛，是对杜西娜亚和人类爱的背叛。（在第二次长征时，他被加拉斯克这个聪明理智的理发师、否定和嘲讽者打败，回来后终于抛弃原先的想法，恢复理智，完全醒悟过来，他也就随即死去了；临终前他带着淡淡的悲哀，平静地安慰痛哭的桑丘，他仍然全身心地爱着这个世界，同时也明白自己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任何事情可做了。）让堂吉诃德感到困惑和疑虑的只是那种数学式的精确问题：一个骑士无论怎样强大，总不能在几个小时甚至一天内将10万人马杀得精光。然而“真实”的作品就是这样写的，因此它是不真实的。既然有这一次不真实，那就可能全都不真实。怎样才能拯救真实呢？为此他找到另一个幻想，比第一个幻想更要荒谬和滑稽许多，他想出了几十万魔法变出的有着软体动物躯体的人，而骑士的宝剑刺杀他们要比对付普通人容易十倍，这也算是“现实”的，因此，他的困惑和疑虑消除了，真理获得拯救，第一个幻想已经可以放心地相信了，而这一切都是由于第二个更为荒谬的幻想，它被构想出来完全是为了让第一个幻想成为“现实”。
朋友，请你想一想，在你的生活中是否也有数以百计的类似情况？你狂热地爱着自己的一种幻想、观念、结论、信仰，或者是让你惊叹的某种外部现象，或者是让你着迷的一个女人。你全身心地追求着自己所爱的对象。然而，不论你是怎样盲目，不论你是怎样受到迷惑，只要你所爱的对象中有着某种虚假或魔法，有着被你的狂热所放大和歪曲的东西（其目的是造成你对这一偶像的崇拜），你就会在内心深处感受到这一点，于是有所怀疑，心中不安，无法平静地怀抱自己心爱的幻想生活。结果会怎样呢？你不知道，你也意识不到，你是怎样得到解脱的呢？你最有可能的做法是，再虚构一个新的幻想和谎言，可能比前一个更为不堪，却立即就相信了它，因为它能解除你的前一个疑虑。
——作家日记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