冈察洛夫总在跟我提起屠格涅夫,因此,虽然我一再拖延时间,最后还是决定去拜访他。我上午12点到那里,正好碰上屠格涅夫吃早餐。老实说,从个人交往的角度看,我很不喜欢这个人,但1867年在威斯巴登,我向他借过50个银马克,到现在还没有还。他那种带有贵族气味的小丑似的拥抱也让我厌恶:他伸开双臂上来亲吻,待到你真要吻他时,他却把脸贴给你。他的态度十分傲慢自负,最让我生气的是他的小说《烟》。他对我说,这部小说的主要思想,用一句话来说就是:“如果俄罗斯垮掉了,人类不会有任何损失,整个世界波澜不惊。”他说这是他对俄罗斯的根本观点。我去看他时,他正为《烟》的不成功而羞恼异常。说实话,我对《烟》失败的具体情况也不甚了了。你告诉过我,斯特拉霍夫发表在《祖国记事》上的文章是针对他的,但我不知道他到处受到批判,在莫斯科,人们甚至在征集签名来抗议《烟》的出版。这是屠格涅夫自己告诉我的。说实话,我很难想象屠格涅夫会如此幼稚而笨拙地表达其自尊心受到的伤害。他还以自己是无神论者而自豪。他对我说,他是一个彻底的无神论者。然而有神论给了我们基督,也就是一个崇高者的观念,只有虔诚的人才能够理解他,而那些不虔诚的人也不得不承认,他是人类永恒的真理。而屠格涅夫、赫尔岑、乌京、车尔尼雪夫斯基之流又给我们留下什么呢?他们不是给了我们伟大的上帝之美,而是对他的亵渎,他们人格卑劣,贪图虚名,冲动起来难以自制,处事态度轻率,待人傲慢无礼。我们很难理解这种人:他们到底要什么,什么样的人会跟着他们走?他们痛骂俄罗斯和俄罗斯人,骂得令人不忍卒听。不过我有一个发现:这些自由主义分子和激进分子大都属于别林斯基一派,以辱骂俄罗斯为自己的第一要务。区别在于:车尔尼雪夫斯基的门徒是直接辱骂俄罗斯,并公开声称希望它毁灭掉。而别林斯基的追随者则在辱骂之后再补充一句:他们是热爱俄罗斯的。这些人仇视俄罗斯所有独特的东西,将其否定和丑化,如果最后终有某些东西是他们无法否定和丑化的,他们一定会感到悲痛和绝望。我还发现,屠格涅夫就像其他长期不在俄罗斯的人一样,对俄罗斯的情况几乎是一无所知,尽管他们也读报纸,却对俄罗斯没有任何感觉,因此,对于某些事实,甚至连俄罗斯的虚无主义者都不否认,他们却非常粗暴地加以歪曲和丑化。屠格涅夫还说,我们应该拜倒在德国人面前;面前的道路只有一条:全人类共同走向文明;所有强调俄罗斯精神和其独特性的做法都是卑下的、愚蠢的。他告诉我,他正在写一篇文章,对所有的俄罗斯民粹派和斯拉夫派进行抨击。我对他说,他最好在巴黎订购一台望远镜。他问:“为什么?”我回答:“这里离俄罗斯太远了,你得举起望远镜朝我们看,要不然就很难看清楚了。”他十分生气。见到他这样激动,我就装出一副天真的样子说:“我没有想到,这些对你的批评和《烟》的失败会让你激动到如此地步,这样太不值得了,别这样。”他的脸红了起来:“你说什么呀,我一点也不激动。”于是我转移了话题,聊了一些闲事。然后我拿起帽子,装着是顺便说起的,将我积压在心中长达3个月的话说了出来:“你要知道,这里碰到的都是些恶棍和骗子,这里的老百姓要比我们俄罗斯的坏得多,无耻得多,也愚蠢得多。但你刚才谈到文明,文明带给他们什么?他们凭什么在我们面前耀武扬威?”屠格涅夫的脸刷的一下变白了(真是这样,我一点没有夸大),他对我说:“你这样讲就是对我个人的侮辱。你要明白,我是完全在这里定居了,我认为自己是一个德国人,而不是俄罗斯人,并以此而自豪。”我的回答是:“虽然我读过《烟》,刚才我们谈了一个小时,但我怎么也想不到你会讲出这种话来,因此,如果我侮辱了你,就请你原谅吧。”然后我很有礼貌地向他告别。我发誓再也不登他的家门。第二天10点,屠格涅夫来我这儿,让房东把一张名片转交给我。此前我对他说过,我每天都要睡到11点,所以在12点以前不见客人。他上午10点来访,在我看来是一种暗示,也就是不想再同我见面,他来访的目的就是要我明白这一点。以后大约7个星期,我只是在车站碰见过他一次,我们彼此看了一眼,都没有打招呼的意思。
由于我幸灾乐祸地描述了屠格涅夫的《烟》失败的情况,以及我和他互相侮辱的情况,你一定会感到不快。但是,我确实无法忍受这个人,他用自己的信念大大地侮辱了我。对我个人倒是无关紧要的,尽管他十分傲慢自负而令人生厌;他对俄罗斯的谩骂是我实难忍受的,特别是出自这样一位有一定才华的俄罗斯叛徒之口。早在4年前,我就察觉到他在德国人面前的奴颜婢膝,以及对俄罗斯人的憎恶。而现在他对俄罗斯的大发雷霆、痛恨有加,完全是由于《烟》的失败以及俄罗斯不承认他是天才。这里起作用的主要是一种虚荣心,这就更加可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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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这里偶然看到今年的《欧洲导报》,各期都有。也读了其中刊载的屠格涅夫所写《处决特洛普曼》一文。也许你有不同看法,不过我认为它夸夸其谈,内容空无一物,因此感到气愤。他为什么总是觉得自己很羞耻,总在说自己没有权利呆在那里?如果他看的只是一场演出,这样说说还可以;但一个人只要生活在地球上,就没有权利忽视和逃避地球上发生的一切,他在道义上负有责任。我是一个人,对人世间的一切都有兴趣。然我觉得好笑的是,在行刑的最后一刻,他转过身去,没有看:“先生们,你们看,我是多么有教养啊!我坚持不下去了。”但他却暴露了自己:归根结底,他的文章最关心的还是自己,自己精神上的安宁是至高无上的,而这是发生在人头落地的时刻。我实在看不起这样的人,他们让我恶心。在我看来,屠格涅夫是那些文思已经枯竭的俄罗斯作家中最为突出的一个。
——给麦可夫、斯特拉霍夫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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