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会喊起来:“根本就不可能反驳,因为二加二等于四呀!大自然并不需要获得你们的允许,也不管你们是怎么想的,不管你们是否喜欢它的规律。你们不得不接受它,因此,也不得不接受它的结论。例如,墙就是墙,等等。”但是,当我出于某种原因不喜欢自然规律和那个二加二等于四时,自然规律和数学跟我有什么相干?如果我真的没有能力撞开这堵墙,我就不去撞它,但也不会向它表示屈服,不撞它是因为它是一堵墙,而我的力气还不够大罢了。
你们会说,并没有人要否认我的意志,你们只不过是在想办法让我的意志同我的正常利益、同自然规律和数学相一致而已。“先生们,当问题弄到图表和数学的份上,当只能讲二加二等于四的时候,还谈得上什么自己的意志吗?即使没有我的意志,二加二也是等于四。真有这样自己的意志吗?”
先生们,我当然是在说笑话,我自己也知道,这笑话说得并不怎么的,不过也不能把一切都看成是笑话,有些笑话也许是我咬着牙齿说的。先生们,有些问题让我感到苦恼,请你们帮我解决一下吧。例如,你们想让人们抛弃旧习惯,按照科学和健康的想法来改造他们的意志。但你们凭什么知道一个人不但能够而且必须进行这样的改造呢?你们凭什么说对人的意愿进行这种紧迫的改造是必要的呢?总之,你们凭什么说这种改造会给人们带来利益呢?归根到底,你们凭什么说,不反对那些理性的道理和数学,不反对那些所谓的现实的正常的利益,对人们就一定有利,并且是一条人类的规律呢?要知道,这些都不过是你们的假设而已,即使假设它们是逻辑的规律,也不能说他们就是人类的规律。先生们,也许你们认为我是一个疯子,不过请允许我再多说几句。
人是喜欢创造和开拓的,这个用不着争论。但他为什么也十分喜欢搞破坏和制造混乱呢?这个要请你们解释一下。不过先让我说两句。他之所以那样喜欢搞破坏和制造混乱,是否因为他本能地害怕达到目的和完成自己的建筑?也许他只是从远处喜欢这建筑物,而不是从近处;也许他只是喜欢建造它,但不愿意住进去,而是留给那些蚂蚁、绵羊等动物去住。蚂蚁则跟我们人不同,它们有一个蚁穴,构造相同而永远也无法破坏。这些令人尊敬的蚂蚁是从蚁穴开始其生活的,最后势必以蚁穴而告终,它们始终如一、踏实肯干的精神在动物界获得极高的声誉。然而人则不同,他思想肤浅,长得也不怎么样;他可能跟下棋者一样,只问达到目的的过程,而不喜欢目的本身,也许他在地球上活动的目的只不过是为达到目的而连续不断的过程,也就是说,是人类生活本身,这其实不是目的,只不过像“二加二等于四”一样,是一个公式;然而先生们,要知道二加二等于四已经不是生活,它是死亡的开始。至少作为人是有些害怕这个二加二等于四的,我现在就有些害怕。现在我们假设,人一门心思地探索二加二等于四这个公式,为此四处漂泊,牺牲生命,仍然不倦地探索,最后还真的探索到了,那么他就一定会有些害怕。为什么?他会感到,一旦探索完成,就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做了。工人完成工作后至少可以领到薪水,然后去酒馆,然后被送到警察局,这就是他一个星期的生活。但人能去哪儿呢?每当他达到类似目的后,就感到非常难受。他喜欢达到目的的过程,但不喜欢目的本身,这当然十分可笑。换言之,人是一种特别滑稽可笑的动物。这些似乎是奇谈怪论,但二加二等于四毕竟让人厌恶。在我看来,二加二等于四就相当于耍流氓,你看它两手交叉着,横眉冷对,挡住了我们的去路,并且朝我们吐口水。如果你们一定要说二加二等于四很高明,我也同意;不过既然一切都可以予以称赞,我认为“二加二等于五”也是非常不错的东西。
为什么你们能如此肯定地确信,只有一种积极正常的幸福才是对人有利的?在理解“有利”方面是否出了点问题?也可能人所爱的不只是一种幸福?也可能他同样地爱苦难?也许对他来说,苦难是跟幸福一样的有利?实际上有时人对苦难的爱强烈到惊人的程度。我们不须列举世界历史事实来予以说明,只要是一个人,只要他稍微有一点生活经验,都不难理解这一点。我个人认为,仅仅喜爱幸福是不怎么光彩的事情。无论好坏,有时破坏一点什么也会让人感到痛快的。说老实话,这里我不是在提倡忍受苦难,但我也不提倡享受幸福,我是提倡……任意而为。我相信,只要是人,就不会拒绝真正的苦难,也就是说不会拒绝破坏和混乱。要知道,苦难是获得感受的唯一原因。前面我说过,感受是人的一大不幸,但我也明白,人还是喜爱它,不愿意用任何东西替代它。例如,感受要比二加二等于四这一公式高明得多。显然,在二加二等于四之后,就什么都没有了,既没有任何事情可做,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再认识,只能让头脑麻木,完全陷入沉思冥想之中。而人们在感受时,尽管有时也无事可做,但至少可以刺激一下自己,让自己振奋起来。即使有时是在后退,总比什么都没有做好得多。
——地下室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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