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这种死刑时间很短,受刑者不怎么受罪。但也许这样情况更坏。怎么说呢?例如,拷打会产生疼痛,肉体上的疼痛反而会分散注意力,减少精神上的痛苦,直到你被打死,你主要感受的是伤口的疼痛。其实最主要的痛苦不在伤口,而是你确定无疑地知道,再过一小时,然后是再过10分钟,然后再过半分钟,然后是现在,马上你的灵魂就要飞离你的肉体,你不再是一个人,这是确定无疑的,主要的痛苦就是这个“确定无疑”。你的头就在刀下,当你听到刀子在你头上嗤的一声落下时,这四分之一秒也是最可怕的。这并不是我个人的想象,许多人都这样说,我很相信这话。因为一个人杀人而杀他,这是比犯罪大得多的一种惩罚。根据死刑判决而杀人,要比强盗杀人更为可怕,可怕得多。强盗杀人,在夜间杀,在树林里杀,或者用其它方法杀,被杀者即使在最后一刻,也抱有获救的希望;即使他的喉咙被割断,他还是希望逃跑,或者希望对方饶了他,这样的例子很多。抱着这样的希望,一个人去死就容易得多,而现在连这一点希望都被剥夺了,而且被剥夺得干干净净:判决书已经写得清清楚楚,没有避免的可能,一个人最大的痛苦就在这里。打仗时你让一个士兵面对大炮,然后向他开枪,他还有一线生机;如果你向他宣读“杀无赦”的判决书,他一定会发狂或大声痛哭。谁说人的本性可以忍受这样的痛苦而不疯狂呢?为什么要像这样对人的灵魂进行毫无必要的侮辱呢?
我知道这么一个人,他是政治犯,同别人一起被押上断头台,行刑官向他宣读了执行枪决的死刑判决书。大约20分钟后,又向他宣读了赦免令,改判另一种徒刑。在这两次判决之间的20分钟里,至少有一刻钟,他确信自己再过几分钟就会死掉。我很想知道他当时的感受,曾详细问过他,他对当时的一切都记得非常清楚。他说,这几分钟的经历是他永远不会忘记的。断头台旁边站着士兵和一大群围观者。离断头台20步处立了3根木柱。因为受刑的犯人较多,行刑者把最前面的3个犯人押过去绑在柱子上,给他们穿上死囚服(一种白色长袍),还把尖顶白色头罩拉下来遮住他们的眼睛,以免他们看到枪;每根木柱前站有一列士兵。我的这位朋友排第八位,应该是第三批被绑到柱子上。神父手拿十字架在众人面前绕场一周。接下来只有5分钟,不会更多了。他对我说,他觉得这5分钟似乎有无限的长,是他最宝贵的财富。现在他不必去考虑最后一刹那的情况,决定用两分钟来向同伴告别,在用两分钟反省一下自己,还剩一分钟用来最后看看这个世界。他记得十分清楚:完成这三件事后,时间正像他计算的那样,一秒不差。他不过27岁,正当年,却要死了。他记得自己跟同伴告别时,还向其中一位提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并对问题的回答发生兴趣。在自我反省时,他想,他现在还活着,但再过三分钟就变成某个东西了,这是怎么回事呢?他想在两分钟的时间内把这个问题想通,想透,解决掉。不远处是一座教堂,镀金的屋顶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他记得自己死死盯着这个屋顶和反射的光芒,无法让自己的目光转移,似乎是感到:这光芒就是他的本体,再过三分钟他将同它合而为一。对于即将来临的不可知,以及对于自己可能的新状态的憎恶,让他恐惧万分,而此刻浮现上来的一个想法更让他心情无比沉重:“如果不死,我会怎样呢?如果生命可以挽回,我会怎样呢?我一定会把每一分钟都变得像100年那样长,每一分钟都不浪费、好好利用。”他对我说,这个想法最后让他气愤异常,盼着尽快把自己给枪毙掉。
我想给画家提供一个题材:就画被判死刑者在断头刀落下的前一分钟的脸,那时他站在断头台上,还没有躺在刀下的木板上。要画好这张脸,就必须把一切都好好想像一下。被杀者在监狱里等候行刑,按照他的算法,刑期至少还有一个星期,然而这次情况有变,各种审批手续都简化了。凌晨5点,他还在睡觉,这是10月底,5点钟天还没亮,也很冷。监狱的警官带着狱警走进他的囚室,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把他弄醒。他抬起身子问:“有什么事?”对方回答:“9点对你行刑。”刚开始他还没有完全醒过来,就争论道:“别人告诉我,行刑文书还得一星期才能批下来。”但马上他完全清醒了,就不再争论,只是加了一句:“这样突然,真让人受不了!”然后什么话也不想说了。接下来的三四个小时就是:请神父来,吃早餐,早餐还有葡萄酒、咖啡和牛肉。行刑者这样安排难道不是很可笑吗?想想看,这有多么残忍!但这些人坚信自己是出于仁慈才这样做的。接着还要给犯人梳洗、装扮一番。然后把他押上囚车去游街示众,最后上断头台。我想,犯人被游街时一定以为他还有许多时间可以活呢:这条街走完了,还有另一条街,接着还有一条街,它的北边有一家面包店。到了面包店,还有一大段路呢。周围人流如潮,人声汹汹,有着成千上万张脸朝向他,成千上万双眼睛看着他,他必须经受住这样的压力,更主要的是,他必须经受住这样的想法:“这里有成千上万的人,但没有一个被杀头,被杀头的只有我一个!”这还仅仅是开始。断头台前有一张小梯子,犯人在梯子前哭了起来,他本是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据说干起坏事来从不眨眼。一路上神父一直在他身边,跟他同坐在马拉的囚车上,不断地跟他说话,其实他未必听得进。最后,犯人开始登上小梯子,他的两腿被捆绑着,只能迈小步走。神父很聪明,不再说话了,只是递过去十字架让犯人吻。还在梯子的下部时,犯人的脸就开始发白,等到爬上梯子顶部,站到断头台上,脸色惨白,两腿发软,感到恶心,好像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堵着。以前当你异常恐慌时,或者处于极端可怕的境况,虽然你的头脑还是清醒的,却在无法控制自己的理智,就会有这样的感觉。例如,房子垮了,整个地向你身上压下来,你死定了,这时你会瘫坐下来,闭上眼睛,横下一条心等死。犯人现在也处于这种瘫软状态,神父赶紧把十字架递到他嘴边。十字架一碰到犯人嘴唇,他就睁开眼睛,似乎活过来几秒钟,两腿也能动了。他极其贪婪地吻着十字架,连连亲吻不断,好像要抓住什么东西似的,倒未必有什么宗教意识。就这样一直到躺在木板上。让人惊讶的是,临刑前的最后几秒钟,很少有人昏过去,恰恰相反,这时被杀者的头脑特别活跃,就像一架开足马力的机器,而各种想法都涌了上来,但没有头绪,十分杂乱:“那个人在看我,前额有个疣子,行刑者衣服最下面的纽扣是锈的,……”同时他什么都明白,什么都记住了。直到最后四分之一秒,他的脑袋已经搁在断头板上,他明白,会突然听到头上铁索嗤地一声,这是一定能听见的。如果我躺在那里受刑,一定会特意去听的,并且一定能听见!这时也许只有十分之一秒,但一定能听见!有人说,在脑袋被砍掉一秒钟内,被杀者会知道自己的脑袋被砍。如果这个时间有5秒,那又会怎样呢?……你可以画一座断头台,画中那梯子的最后一级要作为近景画得特别清楚,而犯人已经踏上这级梯子,整个脑袋,惨白的脸,神父递过十字架,他贪婪地伸出发青的嘴唇,看着,心里什么都知道。十字架和脑袋,这就是整幅画的中心,而神父、行刑者和两个助手的脸,还有往上望的几个脑袋和几双眼睛,这些都可以作为远景放在画中,画得模糊点,作为点缀。就画这样一幅画。
——白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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