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想说,在改变饮食等生活习惯方面,上层社会的人要比普通民众更为困难,因为一个农夫即使在自由时也会经常饿肚子,而在监狱里却可以吃饱。我不想多说这些。尽管改变习惯并非易事,一个人只要有一点毅力,还是可以办到的。
比以上这些困难重要得多的是,一个普通犯人被关进监狱后,只要几个小时就会融入其他人之中,就像回到自己家一样,他在这个集体里享有跟别人同样的权利。别人了解他,他也了解别人,大家都把他看作是同伙,看作是自己人。但一个贵族就完全不一样了。不管他为人是怎样正直、善良、智慧,一连几年人们都会仇恨和敌视他,大家都不了解他,更为重要的是,大家都不信任他。对他们来说,他既不是朋友,也不是同伙;过了一些年,也许他们不再欺侮他,但他依然是一个局外之人,依然被疏远,依然处于孤独之中。也许犯人们疏远他并不一定有恶意,而是无意识的,只是不把他当作自己人。人最可怕的就是生活在一个不容他存在的环境中。一个农夫从塔甘罗格迁到彼得罗帕夫斯克,马上就可以找到一个跟他一样的俄罗斯农夫,他俩很快就能谈到一块去,几个小时后就可能友好地共居在一间小木房或草棚中。而贵族出身的人就不一样。他们与平民之间似乎有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特别是在他们突然丧失自己的特权而变为一个平民时,这一点尤为明显。也许有人会说我过于夸大这种区别,但我认为自己是正确的,因为这不是从书本上获得的抽象认识,而是从自己的切身体会中的出的结论。我的这一看法应能经受住时间的考验,我们的后代也许会认识到它的正确。
很巧的是,不久之后发生的一件事证实了我的看法,并且对我产生强烈影响。那一年夏季,7月底,一天吃过午饭后,犯人们像往常一样睡午觉,准备下午出去干活。忽然整个监狱的人都起来了,开始在院子里集合。这是犯人们为抗议伙食太糟糕而聚集在一起闹事。我一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跟着大家一起出来站队。我以为是要站队点名,但又没有见到值日官来,觉得奇怪。我往四处看了一下,发现大家都很气愤和激动,有些人脸色发白。他们都不说话,似乎在等着什么人来。我发现许多人都带着惊讶的表情看着我,然后一声不响地转过脸去。他们似乎很奇怪我为什么跟他们站在一起,显然不相信我会参加这次请愿闹事。我周围的那些人又转过身来对着我,眼睛里充满疑惑。离我很远的安东诺夫大声喝问道:“你站在这儿干什么?”态度十分粗暴。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种态度,不过猜到可能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发生。
一个我不认识的年轻人接着说:“是呀,你站在这儿干什么?回囚室去吧,这儿的事跟你无关。”
我回答说:“我看见大伙都出来站队,以为是点名。”
有人喊起来:“瞧瞧,他也滚出来了。”
还有人跟着喊:“你们这些人到哪儿都有好生活,在监狱里还能吃到白面包和乳猪。你自己单独做饭,往我们这儿靠什么?”
库利科夫走过来,毫不客气地对我说:“这不是你呆的地方。”他抓住我的胳膊,把我带出队伍,接着说:“我们在这里有自己的事,这儿没你的事,你随便去哪儿待一会儿。你们的人都在厨房,你去那儿吧。”
有人在后面接着喊:“让他快点滚吧!”
几个贵族都在厨房。我问托-夫斯基:“他们在干什么?”
他回答:“他们是在请愿,你不知道吗?他们搞不成的:谁会理睬苦役犯说什么呢?监狱官会查清谁是主谋;如果我们在那里,他们就会把闹事的责任推到我们身上。你要记住,我们是因为什么进监狱的。他们只会挨一顿鞭子,而我们会被送去审讯。少校早就恨死我们几个了,把我们都给毙了他才高兴。他会牺牲我们来推卸自己的责任。”
请愿的这天傍晚,收工后我在囚室后面见到彼得洛夫。我问他:“彼得洛夫,请告诉我,你们的人是不是在生我们的气?”
“谁生谁的气?”
“犯人们生我们贵族的气。”
“为什么要生你们的气?”
“因为我们没有参加请愿。”
彼得洛夫似乎不太清楚我的意思,问道:“你们为什么要请愿?你们不是自己单独开伙吗?”
“但你们的人中也有自己开伙的,他们都参加了。我们本来也应该参加的,因为大家是朋友呀。”
彼得洛夫十分不解地反问道:“但你们算是我们的哪门子朋友哇?”
我看了他一眼:他根本没有理解我的意思。但在这一刹那,我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那个长期让我困惑和苦恼的问题一下子完全搞清楚了。我懂了:即使我是一个最重要的犯人,即使我将一辈子被关在监狱,即使我是特别处的要犯,他们也永远不会把我当作朋友。我还清清楚楚记得彼得洛夫说话时的神情,他那一句“你们算是我们的哪门子朋友”包含着那么多的迷惑不解。我曾经想,他说这话时是否含有恶意的嘲讽呢?没有,一点也没有;我不是他们的朋友,如此而已。说这话时他心里也许在想:“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走你的,我走我的,互不相干。”我曾经想,请愿过后,他们会干掉我们,不让我们活下去。实际上他们连一句责骂的话都没有,也没有表现出特别恨我们的样子。他们还是跟以前一样,偶尔埋怨我们两句,此外就什么都没有了。
——死屋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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