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为外人称赞的是，中国人总能够获得他们的好感。 这些欧洲人无论是偶尔到中国旅游，还是长期在中国居住，都很喜欢中国。据我所知，在远东的英国人，大都喜欢中国人而不太喜欢日本人。在中国住的时间长了，英国人会慢慢感受到中国人的精神风貌和价值准则。而在刚来的时候，他们会因大量的流浪乞讨者、非常的贫穷、各种流行疾病以及政治混乱和腐败现象而深感震惊，很想清除这些坏东西。
然而那些中国人，即使他们身受着本可免除的不幸，对于白种人的这种热情也是漠然置之。他们宁可任凭这种不幸自然消除，就像让汽水的泡沫自己消散一样。慢慢地，这些欧洲旅行者心中浮现出一些自我质疑，对于以前的处世之道发出疑问：未雨绸缪是否一定是聪明之举？因防患未来之灾而丧失即时的快乐，这种深思熟虑是值得的吗？我们一向的做法，是否就像一辈子在盖高楼大厦，却始终没有时间搬进去住？
中国人对于这些问题的态度跟我们正好相反，他们并不在乎那些贫困、疾病和混乱。跟工业国家的人不同的是，作为对这些不幸的补偿，他们仍然保有能力来玩味文明、悠闲取乐、在阳光下怡然自得地探讨哲学。据我所知，中国人，无论哪一阶层，都要比其他人种更善于找乐子，他们可以从任何事情中寻找乐趣，往往是一句笑话就可以平息即将爆发的争端。
记得是一个炎热的夏天，我们坐轿到山上去玩。山路曲折陡峭，轿夫非常辛苦。到达山顶时，我们要逗留十来分钟，这些轿夫也可以休息一下。他们坐在一起，取出烟袋抽烟，并且互相打趣逗乐，好像世界上没有任何值得操心的事情。如果是在一个会算计的国家，他们就会趁着这个机会，以天气奇热为由来要求增加轿钱。我们欧洲人在这时会考虑汽车停在哪儿合适等问题。有钱的中国人则会讨论天道到底是直还是曲这一类问题，他们还可能讨论真正的君子是完全忘我，还是偶尔也有私念在头脑中闪过。
无论在上流社会还是在底层民众，中国人都是安然沉着的，显示出一种尊严，即使那些受过欧洲教育的人也不例外。无论从个人角度还是从国家角度，他们都不屑于肯定自己，因为他们自信到极点，不需要这种肯定。他们也承认在军事力量上不敌那些西方强国，但并不认为用武器杀人的方式就可以判别国家之优劣。我感到，他们在内心深处确信中国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国家，具有最美好的文明。西方人不能认可这一观点，因为他们接受的传统完全不一样。但他们会逐渐认识到，这一观点并不是荒谬可笑的。实际上它是一种承绪下来的价值观的逻辑结论。一个典型的西方人，认为自己是改变周围环境的主要因素；而一个典型的中国人，则愿意更多地享受美好的自然环境。这一差别就是中西方人在认识、行为上有极大差异的深层次原因。
当然，中国也有一些野心勃勃的人，不过比我们国家要少得多。这些人的野心跟我们的不同，也不见得比我们的好，就是爱好权力。很自然地，这一爱好造成的后果是贪婪。金钱成了享受的工具，因此，人们狂热地追求金钱。对我们国家来说，金钱主要是实现权力的一种工具，一个政治家可以没有金钱，并且安于贫穷，但他不能没有权力。而在中国，那些督军们手握大权，而权力的唯一用途是发财，以便在合适时逃往日本，在那里用掠夺来的大量财物安享余生。至于这种逃亡就意味着丧失权力，他们是根本不在乎的。这样的掌权者造成的危害，只是限于其管辖的省级地域；而我们的政治家们为了在选举中获胜，不惜把整个欧洲搅得一片混乱，其危害显然要大得多。
最让欧洲人感到惊讶的是中国人的忍耐性。受过一定教育的中国人都能十分清楚地感受到外国的威胁。他们知道日本人在满洲和山东的种种侵略行为，也知道英国人在香港破坏广东建立好政府计划的作为，还知道世界列强都虎视眈眈地盯着中国未开发的煤、铁等资源。他们也知晓日本人的做法：发扬野蛮的军国主义，制订铁律，推行新宗教，以此来抵制西方文明的侵略。然而中国人并不去模仿日本人的做法，但也不完全听凭外国势力的入侵。他们想到的不是近十年要做的事情，而是长达万年。他们曾被征服，一次是蒙古人，一次是满人，但两次都将征服者同化了。中国文明没有改变地保留下来了，几代之后，那些征服者比中国人更像中国人。
我们说中国是一个文明实体，这比说它是一个政治实体更为恰当，它是唯一从古保留至今的文明。自孔子时期以来，古埃及、巴比伦、马其顿、罗马帝国相继灭亡，只有中国在不断进化中存在下来；尽管它也受到过去的佛教、现在的科学等外在的影响，但佛教并没有让中国人变成印度人，科学也没有让他们变成欧洲人。我接触过一些中国人，他们对于西方科学的了解并不下于我们的一些教授，但他们并未因此而一边倒，也没有因此而丧失同本国人民的联系。他们对西方那些坏的东西如残忍兽性、焦虑烦恼、欺负弱者、耽于物欲等等，是心知肚明，而且一概排斥；对于那些好的东西，特别是科学，则全盘接受。
我们可以说，中国旧文化已濒临灭亡，其文学艺术也开始改变。孔子已不能满足现代人的精神需要。那些受过欧美教育的中国人已经认识到，应该向中国传统文化中增加新的成分，而我们的文明正是他们所需要的。但中国人并不把我们的东西全部照搬，这正是中国希望之所在：因为中国如果不采用军国主义那一套，将来产生的文明也许比西方已有的种种文明都更为先进。
上面所说都是中国人性格中的优点。跟其它民族一样，中国人也有自己的缺点。中国人对我很不错，我本不该揭示其短处。但要对真相负责，要真正为中国人着想，就不能隐瞒其缺点。我只是希望读者知道，中国是一个我接触过的最好的国家。然而它却遭到世界列强的如此压迫，因此我要向这些国家提出最为严重的抗议。在我要离开中国的时候，一位著名的中国作家要我指出中国人的主要缺点。我无法推辞，说了三点：贪婪、懦怯和冷漠。听后他不但不生气，还认为我的评价很中肯，还要同我探讨怎样来克服这些缺点。这充分体现了中国知识分子的正直，正直也是中国的一大优点。
上面所说的，是我在日常生活中见到的中国人，他们对知识有所怀疑，在情感方面也较为含蓄。但中国人也有完全相反的一面：十分容易激动，特别是在群情涌动之时。虽然我并没有亲眼见到，这应该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义和团就是一个例子，它对欧洲人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在历史上，这种暴动是屡见不鲜的。他们性格中的这一因素，使得我们无法预测其未来。可以想象的是，未来一定会有一部分中国人成为狂热的布尔什维克主义者、反日主义者和基督徒，或许还会产生一个称王称帝的领袖。在我看来，正是由于这一性格要素，尽管中国人平素行为谨慎，他们同时也是世界上最不顾一切的赌徒。
——中国问题
（黄忠晶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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