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岁那年我跟家从南充搬到成都,从乡下来到大城市,一切都是那么的陌生,一切都是那么的激动人心。繁华热闹的街道,熙熙攘攘的人群,让我不断地转动眼球。
由于父母单位没有分配住房,我们只好暂时借住在亲戚家里,我家亲戚我叫五姑婆,住在成都市鼓楼洞街。离文化宫很近,距少年宫不远。
那时鼓楼洞街上,两边分布着一个个公馆。进入公馆大门,是一条死巷道,巷道两边是一个一个的院落,院落里又有两三个天井,天井四周就是住房。
当年的成都没有摩天的大楼,还有参天的大树。树木可以探出身来晒太阳,房屋可以在树下躲阴凉。平房是主结构,瓦灰是主色调。
我五姑婆的家,具体位置是鼓楼洞南街上,金公馆内,一号大院里,前天井左厢房,共有两间房。她们是一家五口,我们是一家三口,姑婆,姑公,大嬢,小嬢,舅舅,我,爸爸,妈妈。八口人挤在一起,就觉得住房很狭小了。好在我父母经常出差,两个嬢嬢在住校,平时里就我们四个人在家。
每天早上五点半钟,我们那条街上准时传来清脆的铜铃声,接着一个尖厉的男高音在公馆的门口吼叫起:“桶子,倒桶子罗,倒马桶罗,倒马桶子罗……”,这声音悠长,穿透力极强,能传至公馆每一个角落。叫醒每一个负责倒马桶的人。
要告诉当今的年青人哈,马桶是这样一个东东,就是当年成都人每天夜晚方便的盛器,一家几口人一晚黑的排泻,都要装在里面。如果家里人有喝茶的习惯,往往要把马桶装得满满的。
马桶是木头做成的,比痰盂大,比水桶小,至于为什么要叫马桶,就只有请求知欲高的青年到网上去百度一下。
倒马桶一天只有一次,就在每天早上,如果错过了,就会有无尽的麻烦。首先是这马桶里的液体会散发出难闻的气味,一整天充斥整个房屋。最困难的是当天晚上,又拿什么来装大家的尿水。所以每天早上大家都很警醒,可不敢耽误了倒马桶这个重要的课程。
每天凌晨四点左右,城外有一群人行动起来,每两人一组,拉一辆粪车从西门进入成都,这是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有几百辆粪车,进到城里,就直奔各自的目的地,分散到成都的大街小巷。这粪车是由一个架架车上安装一个横卧的大木桶做成的,每天进城前要洗得干干净净。拉车的人应该是当时的环卫工人,是领工资的人。
公馆里的倒马桶的人,瞌睡迷稀地提着马桶陆续来到公馆大门,将马桶递给站在粪车上的人,由他把马桶内的液体倒进大木桶内。拉车人负责一两条街的尿水收集,很快就装满一车,赶快拉出城去。
听说这粪车全部要拉到一个叫红光公社的地方,那里是个神奇的地方,那里的农民伯伯种出了每亩万斤的水稻。
我的小舅舅因为比我大五岁,他有幸地成为倒马桶的负责人,一个小学生,早晨睡不醒,常常要耽搁,也常常被我五姑公从被窝里揪出来,推上倒马桶的道路。他呵欠连天,迷迷糊糊地完成这比较艰难的任务。有时候他去晚了粪车开走了,他就得去追粪车,端着马桶跑到下一条街。倒一次马桶不难,倒一辈子马桶就难了,而且还要每天早上天亮之前完成,倒马桶是一项见不了人的工作,是只能在黑暗里干的事情。唉,倒马桶也成了激励人的一项工作,五姑公常对小舅舅说,不好好学习就只能倒一辈子马桶。
马桶倒完了还需要清洗,这清洗后的水就倒进天井里,当街的住户直接把水倒在街道两侧的阴沟里。当太阳升起的时候,就会蒸发出一种气息,充斥整个城市空间,这种气息可以叫做人的气气,城市人的气气,老成都市人的气气。打个比喻,我们到动物园去,当闻到一股刺鼻的气味,我们就知道身边的笼子里关着的是狐狸啊。所以当我们走在街道上,闻到上述气气,我们就说城里的人都还是活动的啊。
可以说成都是被一声倒马桶了给叫醒的,倒马桶后人们开始咳嗽,清喉咙,吐啖,掀被窝。
小舅舅的第二项工作就是劈柴,烧火,煮稀饭,蒸馒头。我也有一个任务,就是拿上一个碗,到公馆门口等着,在天刚刚亮的时候,一个中年妇女,挑着一个担子,边走边叫:“买辣菜,买辣菜……”这声音在还很清静的街面上幽幽的传播,叫人生出一种怜惜的感觉。
这女人穿着很朴素,样儿挺好看,声音真甜蜜。她这一嗓子,当街的门一个个都打开了,人人都出来买辣菜。我立刻跑上去用三分钱买一碗,我叫她张孃孃,她会微笑着摸我的头,而我就会高兴一整天。
张孃孃的辣菜很特别,本来是一份用来下早饭的咸菜,是用青菜苔做成的,除了咸辣外,还有种类似芥末的功效,吃着吃着冷不丁,一股辛辣刺鼻的味道强烈地袭来,那感觉直冲脑门,让人眼泪鼻涕俱下,有特别提神醒脑的功效。
那时候没有芥末膏,更没有什么龙虾,三文鱼刺生,要品尝冲鼻刺眼的味儿,还只有这张孃孃的辣菜啊。经过这样一种刺激,人就从朦胧中变得清醒了。
吃过早饭,大家各自开始一天的工作。
我父亲终于在单位分了房子,我们一家就搬到东郊的一号桥。我们住的是楼房,在二层一套二的屋子,有厨房和卫生间。这就没有倒马桶的吼叫声了,也没有了买辣菜的叫买声,取而代之的是每天早上六点半钟的广播声。这广播叫人按时起床,叫人按时吃饭,叫人按时上班,所有的人都统一了生活节奏。
住在机关大院的人真是幸福啊,每家都有卫生间,办公大楼每层楼都有厕所,在篮球场边还有一个大茅司,不论是生活,还是上班,或者是玩乐,随时随地都可以方便方便,不用端着马桶满街跑。这让我的小舅舅羡慕死了。
在父母出差的时候我又被送到五姑婆的家里,在懒散中体会倒马桶买辣菜的宁静生活,我在这送去接来中过了两年。后来城里也在街道上修起了公共厕所,而每天早上的倒马桶叫声就成了历史,成了回忆。
(二)鸡屎调糠
在我准备上小学的时候,一个声音冲击了整个城市,那就是毛主席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全城的人都疯狂了,他们上街游行,举行集会,一遍又一遍地高呼毛主席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这口号声就像大海的波涛声不停地滚过成都的天空。
在大街在小巷,在机关在工厂,在院落在商场,随时都响起这口号声,此起彼伏。这声音有时慷慨激昂,有时惊恐万状,有时声嘶力竭,有时让人联想到是不是有人要英勇就义。
两人相遇,一人大喊毛主席万岁,另一人必大叫万岁,万岁,万万岁。如果不是这样,就可能遭人举报,承受不良后果。那时候声音越大越革命,声音小的不革命,没有声音的就可能是反革命。
后来城里来了一队一队的青年男女,他们穿绿衣服,绿裤子,戴绿帽子,红袖套子。他们带铁扣的皮带不扎在腰上,却总是拿在手上挥舞。他们分布在大街小巷,他们喊口号,舞红旗,唱歌子,跳有着武打动作的舞蹈。他们把口号的内容改变了,这口号充满了火药味,充满了血腥味。
人们开始高呼打倒陈老师保卫毛主席,打倒张校长保卫毛主席。打倒赵厂长保卫毛主席,打倒王书记保卫毛主席。打倒一切犹如疾风骤雨横扫整个城市。
五姑婆的院子里也响起了口号声,打倒金阿姨保卫毛主席。金阿姨是院子里一个不用上班的人,当时大家讲她是不劳而获,是剥削阶级。据说从前整个金公馆都是金阿姨的,后来政府把金公馆没收了,分给广大的劳动人民居住。那时还给金阿姨一点租金,让她能够饮食无忧。现在看样子不行了,金阿姨要自食其力了。
被阶级斗争理论武装了头脑的人们,开始给一些人戴高帽子,挂白牌子,牵着他们游街,说他们是牛鬼蛇神,要对他们实行人民民主专政。人们在大操场上开批斗会,批着斗着就把人真的打倒了,我看到会场上有人在流血。
最后这喊打的口号统一为一个声音,那就是打倒刘少奇保卫毛主席。人们太能干了,他们喊口号就把政府第二大的官打倒了,他们举行庆祝游行,甩发号外,唱歌跳舞,欢呼这一历史性的伟大胜利。
伟大的胜利没有让人们停止喊口号,只是这口号的内容又发生了改变,变得温柔多了,人们开始在吃饭前呼喊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祝敬爱的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人们开始在睡觉前呼喊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祝敬爱的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人们开始在上班时呼喊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祝敬爱的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人们开始在购买食品时呼喊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祝敬爱的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
两年后的秋天,在外国的沙漠中发生了一次剧烈的爆炸,这爆炸振撼了整个国家,最大的影响就是我们敬爱的林副主席不再敬爱了,他没有了。而这敬祝的声音嘎然而止。大家都很迷茫,我当时已经上了几年小学,我们小学生都很茫然。每天的早请示晚汇报停止了,我们还真的不习惯。
我们的口号声被一声鸡叫给代替了,这一时期有着十几万个家庭的主城区,养了几十万只鸡,每天早上,公鸡们开始大声的啼叫,叫声此起彼伏,滔滔不绝,城市就像一个大的养鸡场。在大革命运动中还涌动着一个小的群众运动,那就是全市人民的养鸡运动。养鸡好处多多,鸡要生蛋我们就有蛋吃,鸡长大了杀了我们就有鸡肉吃,但是最主要的是人们为了打鸡血,把鸡的血抽出来注入人的体内,这就可以强身健体,打了鸡血的人都像公鸡那样雄起,个个都成了阶级斗争的干将。
城郊的种菜的农民无缘我们的鸡蛋,鸡肉,但是他们惦记起我们的鸡屎来。几十万只鸡,每天得要屙多少鸡屎啊,这可是宝贝哈。农业八字宪法,水肥土种密保管工,这个肥就包括了鸡屎。
城郊的菜农们行动起来了,他们三五成群地从东西南北四个方向进城,他们都身背一个大背篼,里面放一个布口袋,他们不是进城来购物,也不是进城来串门子,更不会进城观光。因为他们出没在各个小街巷里,在院落门口探头探脑,口里念念有词:“鸡屎调糠,鸡屎调糠,鸡屎调糠罗。”这个调是换的意思哈。那情境有些就象地下党发出接头暗号。往往院坝里的人看见菜农就喊糠糠,糠糠。菜农看见院坝里的人就叫鸡屎,鸡屎。
鸡屎调糠是个双嬴的事,糠是米糠,用来喂鸡,城里人喜欢,鸡屎是肥,用来种菜,农民伯伯高兴。两者一拍即合,往往是一把糠换一铲铲鸡屎。早上进城,背篼是空的,布袋是满的,一袋子糠。晚上布袋子空了,背篼满了,一背篼鸡屎。
出了城的农民聚集在一起,满心欢喜把家还,互相亮晒战利品,就是比比那个的鸡屎多。现在政策有所变化,村里分了自留地,城里有了自由市场。鸡屎不会洒到生产队的地里,要施加到各家的自留地里,种出来的菜在自由市场可以卖个好价钱。
城里头的环卫工人,今天批林,明天斗孔,只抓革命,不促生产,使得到处粪水横流。幸好有这些菜农,否则还要遍地鸡屎。
但是好景不长,城里人一下子对养鸡失去了兴趣,鸡屎急剧减少,鸡屎调糠的声音也就很快地消失了,那些背背篼的地下党也不知道到哪儿去了。究其原因听说是因为打鸡血打死了人。
哦,打鸡血是会死人的啊,大人们就把鸡都杀死了。
(三)逮到偷粪的
钉铃铃,钉铃铃一串串急促的声音,在我们上学的路上响起来,一队队的农民哥哥骑着自行车来了,他们一路打着车铃,从府青路驶过一号桥,冲上红星路,闯进城来,在我们的身边急驶而过,很扯风的样子。
他们的车车很特别,后车轮两边各挂一个扁木桶,中间插一个大木勺子。
他们骑的是加重自行车,但不是凤凰,也不是永久,更不是飞鸽等名牌自行车,而是我们老四川隆昌县的一个军工厂出产的山川牌自行车,虽然不是名牌,但其载重量很大,据说可以承载200公斤,这样的车非常受农二哥的喜爱。
农二哥都买它来搞生产,办运输。用它运菜,驮猪去赶场,用它载上三四个人去赶酒席。
他们进城,是有知青带路的,这知青就是城里下去的,他熟悉每一条街道,他就生长在这些街道上。
农民哥哥们在知青的带领下,直奔各个学校,机关,工厂。他们停在学校,机关,工厂的厕所边,取下木桶放在粪坑边上,抡起大勺木子开舀,舀满一桶后,再舀另一桶,然后将两桶挂上自行车,盖上盖子,骑上车驶出城去。
他们的这一行动受到城里人的欢迎,因为这解决了城里人拉屎时,一不小心就溅一屁股粪水的苦恼。环卫工人也就可以专心一意地搞大批判。
当时是工农兵当家作主,我们总说工人是大哥,农民是二哥,解放军是三哥,于是我们把那些进城舀粪的农民称为是农二哥,这还真没有看不起他们的意思啊。
听说这些农二哥都是郊县的,清晨他们七八辆车结成一队,多则十几个车一队,在乡间的小路上穿行,然后骑上川陕大道,骑行几十公里进到城里,装上两桶大粪,又骑上几十公里回到乡下。他们每天都这样风尘赴赴地往返于城乡之间,穿梭于城里的大街小巷,于是我们又尊称他们为敌后武工队。
农二哥把运回的粪倒进自家的粪坑后,把木桶清洗干净,还要把木桶放进小河沟浸泡,第二天早上才挂上车。这是为了不让城里人受到粪气的影响而嫌弃他们。
但是这长期浸渍的用具的气味是洗不掉的,农二哥整天跟屎打交道,太久的粪气熏染,就不能怪城里人遇见他们会掩面躲闪。反正我们走在小关庙的路上,不用听铃声,根据空气中的气味就能判断出敌后武工队是否已经入城。
那时我是在成都五中读初中,教室在三楼,正好能俯视学校的大粪坑。当时所有的单位都是厕所在围墙里,而粪坑在围墙外,这主要是方便环卫工人搞卫生,又不影响到单位的环境。
大粪坑现在很热闹,太平公社的武工队刚走,万福公社的武工队又来光顾。张知青带着一大队的农二哥才舀完,王知青又带着二大队的农二哥赶紧冲上去。
正当农二哥运粪很HP的时候,粪坑边出现了一些老头老太太,他们要求每桶屎须交一分钱,一车要交二分钱,因为他们的屎不是白屙的,农二哥极不情愿地交了钱。没过多久老头老太们又涨价了,每桶五分钱,一车须交一毛钱,武工队不愿承担了,他们进城的频率减少,许多人退出了武工队。再后来价钱涨到五角钱一车,农二哥与老头老太吵起来,五角钱啊,相当于当今的五十元啊,五十元买两桶屎太贵了。农二哥说老头老太是在破坏农业学大寨,老头老太讲大寨人都在修梯田,没有进城来偷粪的,不给钱的就是偷。
成队伍的武工队没有了,但是零星的粪车还是会出现,他们与老头老太们打游击,趁着老人们回家吃饭时,农二哥会突然出现在粪坑前,他们也不舀了,而是直接把桶沉入粪坑,装满后拉上来,挂上车,骑上车狂奔。
这就太不卫生了,粪车一路开,一路抛洒粪水。这引起了街道居民的公愤,他们组织起来在街头巷尾拦截。
有时候巷尾一声逮到偷粪的,整条街都在喊来抓到盗屎的,但是面对一车冒臭气的大粪横冲直闯,真正敢站出来拦截的人没有,大家只是喊叫而已。
记得有一天我们正在上课,楼下巷子叫喊起来,满街都是逮到声,我们知道又有农二哥来偷粪了。我们放学时发现了悲剧,学校大门口臭气熏天啊,一大滩粪水堵在校门。
原来是那个偷粪的心里恐慌,逃跑时太着急,在路过学校大门时摔了跤,把大粪全泼洒在地上了,这让我们被臭了一个月。
成都市社会主义科学研究院有一个教授做了一个研究报告,他说那些运粪的农民,把粪运回家,倒在自家的粪坑里,往里再倒几桶水和匀,然后一块钱一桶卖给没有劳力进城偷粪的农民,让他们也能种好自留地。这对那些老老实实在公田上挣工分,一天才挣一角八分钱的社员同志们太不公平了。所以那些运粪的人就是在走资本主义道路啊。
这个报告一出,把原本是人民内部的矛盾变成了敌我矛盾,偷粪的道路变成了资本主义的道路,谁还敢去走啊。有了这个理论依据,城市里的市民就可以把偷粪的抓住,扭送到公安局去关起。农二哥就再也没有到城里来偷粪了,我们也就听不到逮到偷粪的叫喊了。
几十年过去了,那些叫喊声都沉寂了,只有这些屎事还没有忘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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