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岁,邻村完小,孤独的上学放学。我的老师,有的在办公室里为人师表,在教室里误人子弟;有的在课堂上烟雾缭绕,一手夹烟,另一只手缓缓伸向女学生那雪白的脖颈;有的会突然莫名奇妙一声吼,把正在认真听课的我叫起来然后若无其事继续念书;有的在我考第一名时赞扬有加,在我大病一场学习不利时不闻不问。我记得最清楚的一次,那位高颧骨的女英语老师趁班主任上厕所之际悄然潜入教室布置她的英语作业,又在班主任赶回前几秒如同西德特务一般将她那肥胖的身躯遁逃于无形,而来不及收拾英语课本的我不幸被赶来的班主任当场抓住并撕碎本子,因为我竟然在他的课上学其他科目。我的辩解被当作叛徒的谎言,进而被扣上虚伪者的帽子。我的同学们沉溺于帮派战争与欺凌辱骂之中,破坏和斗殴是他们的爱好,鸡犬不宁是他们的天分。我就在这些狂躁不安的邻村地痞中艰难生存,在师德荡然的流氓淫威下苟且度日,这些人,就是我的同学,和我亲爱的老师。他们那生动的嘴脸,至今浮现在我的眼前。我的朋友,原谅我对你们记忆里那可亲可敬的人口出不逊,我只是可怜我那无辜的童年。
初中,每日想做校园里最引人注目的那一个,穿最不入流的牛仔裤,梳不合年龄的大背头,以标新立异为荣,以违规违纪为乐。因为我认为好成绩是一切违规违纪的通行证,既然那些遵规守矩的人反倒通常没有什么建树,这只能说明你这套狗屁规矩是不科学的,它只会培养庸才,限制天才。我那小学同学赋予我的影响似乎多年之后开始显现,我的反叛精神虽然让我享受到冒险的刺激,但却令我在社交恐惧的阴影里继续遭受荼毒,这个不管是在六一儿童节联欢会还是运动会晚会上都在全校师生面前抛头露面一展歌喉的人,却在其他人在毕业聚会上不醉不归称兄道弟的时候,躲在家里自怨自艾心神不宁,脑子里是一幅幕后小丑自梳自赏的悲哀画面。
高中时迷恋说唱,在英文歌曲大赛上口沫横飞,沉浸在九十年代古典乐中的评委大皱其眉,然后我就在一片吐槽声中被赶下台。后来我考了年级第一,在名次决定地位的高三,找到了出人头地的新出路。尝到甜头后,以常胜将军的姿态霸占历次模考榜首。年后进入冲刺阶段。天炎气燥,感到心烦意乱,于是不慌不忙的拿出了《道德经》钻研,在别人匆匆复习时,兀自对着一堆空白习题冷笑。果然当月模考跌出前十,在家长会上对着我妈苦笑。再次模考,跌出前二十。却在办公室仍然对着班主任大放狂言:“高中这点东西,嘿嘿,就是傻子也会。”愚昧往往与狂妄并行,越无知,越狂妄。年少轻狂,一度至此。
大学,省内普通一本,但这里大部分人都觉得自己不普通,大家在学校自我宣传与学生自我安慰的交相辉映中自我感动并引以为荣。我来了文学社,做了它的社长。开始了继续追求虚荣与完美的不归路。我配置的活动量是其他社团的三倍,这意味着一个学期有四场对外活动,我用上半学期搞感情建设,下学期再利用这些感情开疆扩土。我起先并不明白想把一件事情做好有什么不对,想把一个组织做强做大有什么不对。我忘记了这既不是充满革命精神的政党,也不是缠绕利益纽带的集团,这只是个松散的学生组织。大部分人喜欢吃喝玩乐,不喜欢劳动创造。他们喜欢从与别人进行表面上的合作中得到互动的虚荣,却不喜欢从壮大自身中获得充实的快乐。他们意识不到一个难看的字体或不搭配的色彩会毁掉一张海报,也不具备拿出一副工整华丽的横幅的文字功底,他们只会把一个原本可以震撼的视频做的平庸,把一张原本可以出彩的文案写的稀烂。我把艺术上的完美主义和管理上的精益求精混作一谈,进而交叉感染,得了一种事必躬亲的病。在小打小闹了几场活动后,把赌注压在了年终的晚会上。晚会前一周,我一个人因为一些琐事操心到焦头烂额,其他人却作鸟兽散,似乎他们已经坦然却又幸灾乐祸的承认,他们的能力匹配不上我的才华。我也不得不承认,我可能是个好的创意者,但却不是一个有效的管理人。我在黎明破晓时分把晚会当天现场的宣传片剪辑完毕,然后关上电脑,爬上床去,在听天由命的不安中一个一个搜索着准备不足的环节,最终在诸葛亮六出祁山无功而返抱病而终的噩梦中骇然惊醒。
两年过去了,再回头看时,不管是不是居功自傲,我想在我看得见的现在和看不见的将来,这个社团都不会再有当时的辉煌了吧。吸取了教训的我,来到学生会主席团后既不诚惶诚恐,也不再拼命付出,因为我知道,这个世界上只有个人的事业,没有共同的情怀。
小时候,我曾牺牲一个又一个课间去把书包里的书摆正。尽管我知道即使书包一动不动,书和书之间也会有毫厘之差,我看一眼教室外面玩耍的孩子,低头继续在强迫与自虐的荼毒中欲罢不能。后来,有一群面目不清的人给我一瓶药水,说:“喏,这是解药。”
我轻啜着,感受到了一种被麻木的酸甜,大脑里有一万个神经元在发出警告,却不能阻止嘴里的这一条舌头。
多年后的一天,我成了一个真正的瘾君子,我也隐约知道,那瓶解药其实是一种叫做“平庸”的毒,而那群面目不清的人,在我努力的伸出手之后,抓不到一个。
当然,这只是一种不会发生的假设,因为在特立独行与平庸之间,我会毫不犹豫的选择前者,在停止追求完美和死亡之间,我会奔向后者。我永远不会造一个笼子来阻止我的脚步,除非我本意是要把自己关起让人参观。有些人被生活砍断了双腿却仍然在行走,有一群动物却在进化成了两足站立后选择了爬行。我一路上犯了所有该犯的错,从懦弱自卑到虚荣自负,从尚可为时迷信天命到不可为时强人所难。人格的矛盾斗争在我这二十年的学校生涯中压过了学业和知识的统一,因为那不过是我实现人格的一种方式。谈到过去时,我也听很多人说他们以前真傻。对方又几乎都会安慰说,你还好,我那时才是真傻。那若干年后,岂不是又是一番同样的言论在上演。人们究竟又何时才能笑纳自己,如何才能放平心态。大概只有时刻以好知求学之心去处理当下,日后才既不会因高傲无知而羞愧,也不会因懦弱无为而追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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