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进一步指责墨子说:“天下之公患,乱伤之也。胡不尝试相与求乱之者谁也?我以墨子之‘非乐’也,则使天下乱;墨子之‘节用’也,则使天下贫;非将堕之也,说不免焉。” (《荀子·富国》)他认为墨子提出的“非乐、节用”主张才是祸乱天下的“公患”。他说,如果墨子当了天子或国君,他会愁眉苦脸地穿粗布衣服,吃糟糠之食,成天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反对音乐。这样人们的享受十分微薄,就不能满足他们的欲望;欲望满足不了,有功的人就得不到应有的奖赏。如果墨子当了天子或国君,他就会减少做事的人,裁减官职,治国者就很辛苦,跟老百姓做一样的事情,干一样的活。这样他们就会失去威严;失去威严就无法有效地惩罚犯罪者。无法进行奖赏,贤人就得不到进用;无法进行惩罚,坏人就得不到黜退,这样有才能和没有才能的人都得不到适当的安排。于是整个世界就乱了,事态会失去控制,上失天时,下失地利,中失人和,天下在水深火热之中,就像被烧焦了一样,墨子他即使自己穿粗布衣服,束着绳索做腰带,吃野菜,喝凉水,又怎能满足人们的要求呢?既然已经伤毁了天下的根本,枯竭了它的源泉,就只能让它枯焦了。(《荀子·富国》)
荀子这里说的天下,只能是富人、强人、统治者、上层人士的天下。若按照墨子“非乐、节用”那一套实行,利益受到损害、不能如以前那样享受特权生活的,就是他们,他们当然要觉得“若烧若焦”,荀子是代表他们来抨击墨子的。若实行了墨子的这一套,天下的穷人、弱者、被统治者、下层人民就可能有基本生活保障,对于他们,不是什么“若烧若焦”的问题,而是快要被晒得枯焦的禾苗得到甘霖。
庄子也指责墨子说:“虽然,歌而非歌,哭而非哭,乐而非乐,是果类乎?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觳,使人忧,使人悲,其行难为也。恐其不可以为圣人之道,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庄子·天下》)梁启超认为,“庄子此论,可谓最公平最透彻。”尤其是“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一句。(梁启超:梁启超学术论著(先秦政治思想史),浙江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p.131)
庄子说的天下,也不是广大百姓、下层人民的天下,而是他这样以关心个人内心生活为主的隐士之类人物的天下。他们也许不十分讲究吃穿等物质生活享受,却讲求精神生活的自在飘逸,对于音乐艺术也是十分看重的。墨子非乐,为万民而忧苦,生活辛勤沉重,这些都与庄子的生活方式相悖,所以庄子说他“反天下”、“天下不堪”。墨子的作为确实是扫了庄子一流者的兴,使他们觉得不堪,但天下百姓的感觉恐怕不会跟庄子的一样,他们现在的生活才是十分不堪,而墨子的思想如果得到实现,或许可以让他们摆脱这种不堪的生活状况。
当代学者也有十分认同庄子对墨子指责的,他引用庄子这段指责墨子“不合人情”的话,并说:“墨子一系用充满工具理性色彩的思想来批评维护价值理性的思想。……如果只是寻求实用和功利,很可能使内心情感及寄寓这些内心情感的仪礼和象征都丧失,而丧失了这些的人类,也丧失其人之为人的依据而沦落为生物。”(葛兆光:中国思想史第一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p.107-108)
看到这一批评,我不禁想起孟子对墨子的批判:“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是禽兽也。”(《孟子·滕文公下》)虽然“沦落为生物”的说法没有“是禽兽也”那么难听,其意思是一样的:只寻求实用和功利的人就不是人。墨子以天下万民之利为自己思想的出发点和归宿,这是否就一定是工具理性而非价值理性?我认为不是。如果要说有什么价值理性,那么其根本就应该是主张和维护人的生存权。墨子的主张符合这根本的一条。那些挣扎在饥饿和死亡线上的穷苦百姓,很可能“内心情感及寄寓这些内心情感的仪礼和象征都丧失了”,但这并非墨子学说宣传的结果,而是社会造成的。
墨子所倡导的,并非要大家都丧失这些东西。在《非乐》篇的开头,他就说:“子墨子之所以非乐者,非以大钟鸣鼓琴瑟竽笙之声以为不乐也,非以刻镂华饰文章之色以为不美也,非以犓豢煎炙之味以为不甘也,非以高台厚榭邃野之居以为不安也。虽身知其安也,口知其甘也,目知其美也,耳知其乐也,然上考之不中圣王之事,下度之不中万民之利。是故子墨子曰:为乐非也。”他是知道这些给精神和情感以愉悦的东西具有的价值,但认为应该将这些价值放在一个更为根本的基础上衡量,那就是是否合乎万民之利。
墨子的节用思想,主要是针对上层统治者来说的,是在保证下层百姓基本生活需要的前提下节用;而节用的主要目的,也是为了广大人民能够过上“暖衣饱食”的生活。如果说墨子似乎有禁欲的倾向,那也是禁止一部分人过度的欲望,以满足一切人最低限度的欲望。墨子的节用思想,至今仍然有着深刻的启发意义。
写于2006年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