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我们就对这些根据逐一进行分析。
这些论者的一个根据是《论语·季氏》中的一段话:“丘也闻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他们认为这就是孔子的理想社会状态,也就是“大同”社会。(易永卿:孔子经济思想的合理内核及其现代转换,益阳师专学报1999年第2期,第75~78页、王佃利、刘宗贤:孔子仁学的社会伦理导向,东岳论丛1994年第6期,第74-80页)实际上这里孔子是针对季氏伐颛臾而言的。他的意思是,对于诸侯、大夫而言,他们应该担心的不是国或家太穷,而应该考虑财富是否分配得当;不是人民太少,而应该考虑境内是否安定。(“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通常认为是错简,应为“不患贫而患不均,不患寡而患不安”,否则与下文“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不相对应。)只要财富分配得当,就无所谓贫穷;境内和平共处就无所谓人少;境内安定就不会垮掉。特别值得注意的是,这里的“均”,并非平均分配的意思,而是指按照不同等级、身份而有不同的分配。(参看李泽厚:《论语今读》,安徽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385页)这里跟“天下为公”的大同社会没有任何关系。
还有一些论者将《论语·公冶长》中“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的说法看成是孔子具有大同社会理想的根据。(王佃利、刘宗贤:孔子仁学的社会伦理导向,东岳论丛1994年第6期,第74-80页]、杨朝明:《礼运》成篇与学派属性等问题,黄怀信、李景明主编:儒家文献研究,齐鲁书社2004年版,p。253)其实孔子这里说的是,他希望自己生活圈子里(也就是同一阶层和等级里)各个年龄段的人都对自己有好感,并不是在谈论一种社会制度或理想。这从“朋友信之”的“朋友”二字可以看出。他并不是泛指所有与他年龄相仿的同代人。这里与“大同”、“天下为公”的思想之间并没有什么关系。如果硬要扯上,那是牵强附会。
有论者举出《论语》中“泛爱众,而亲仁”和“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的说法,认为这与大同社会的 “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的提法一样,都是“把‘爱人’推及到全体社会成员,实行广博的爱。”(杜振吉:孔子伦理思想的人道主义精神, 杨朝明、修建军主编:孔子与孔门弟子研究,齐鲁书社2004年版,p.271-272)但《论语》中这两句话的语境与《礼运》中的话完全不一样,无法类比。《论语》前一句的全文是,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学而》)这里孔子是对处于社会较高阶层的年轻人提出做人和行为的要求,根本不是谈什么社会理想。而且首先要求做的是孝和弟,与“人不独亲其亲”的思想毫不相干甚至相反。这里的“泛爱众”并不是要年轻人去爱所有的人,只是要求他们尽可能多地跟本等级、阶层、家族的人接触而已。
至于《论语》中的后一句话,则更是跟“大同”思想毫不相干。原话的全文是:司马牛忧曰:“人皆有兄弟,我独亡。”子夏曰:“商闻之矣: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无兄弟也?”(《颜渊》)首先,“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这句话不是孔子说的,而是他的学生子夏说的。其次,子夏说这话时,也不是谈什么社会理想,而是在安慰那个没有兄弟的司马牛,告诉他如何做才可能获得有众多兄弟的感觉。这句在特定语境下安慰别人的话,不知怎么就成了儒家的社会理想了。真可以说是莫名其妙。
有论者提到,《论语》中“博施济众”的思想跟《礼运》中的大同社会理想是完全相同的。(杨朝明:《礼运》成篇与学派属性等问题,黄怀信、李景明主编:儒家文献研究,齐鲁书社2004年版,p. 253) 《论语》这段话的全文是,子贡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可谓仁乎?”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尧舜其犹病诸!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雍也》)这里倒是讨论社会治理的问题。子贡问,能做到“博施于民而能济众”,这是不是就可以说是“仁”。孔子的回答是,这何止是仁,简直可以说是圣了。尧、舜都难以做到。仁只是自己想立的东西,也要让别人去立,自己想达到的,也要让别人达到。这段话涉及到民,说到“济众”。但这里的说法仍然是含糊的,并没有明显的“天下为公”的思想,并没有与墨子“兼爱”类似的思想。
通常的理解是,这里孔子提出一个比“仁”更高更大的范畴“圣”,很自然的,它应该是孔子更高层次的理想。但孔子的意思,并不认为“圣”高于或超过“仁”。徐复观先生说,当时一般所称之“圣”,是以智能为主;孔子的意思是“你所说的博施济众,与仁无干;一定要全能的人才可以”。“何事于仁”是说“事于仁”的人未必能济众;能济众的人未必就是发于内心之仁。(徐复观:释《论语》的“仁”,中国思想史论集续编,上海书店出版社2004年版,p.243)我认为他的分析是有道理的。
写于2006年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