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4月25日下午,我们在法政学院采访了黄忠晶教授。黄先生是研究哲学和社会学的专家,我们的提问主要涉及精神生活及大学生就业问题。我们期望在黄先生丰富的人生阅历和对社会研究的独具慧眼中得到启迪和教育。——记者苗中、张琪)
(记者:您作为知识青年下过乡,那段时间的生活对您以后从事人文社会科学很重要吧?)
可以说很重要。但并不具有根本意义。具有根本意义的时期应该更早一些,那是在所谓的“困难时期”(1959-1961年)。那时我读小学6年级和初中,思想没有定,外界生活环境对我可以说有决定性的影响。待到下乡时,已过了18岁,思想已基本定型;其实远在下乡前,在读高中时,人文社会科学对我已经具有无法遏止的吸引力。
(记者:听您讲过,下乡时您是挑了一大担书去的,其中大部分是哲学社会科学书籍。那时您就对哲学深感兴趣。当时为什么不选择理工科或经济、法律等专业呢?)
当时主要读哲学,也看其它方面的书,如高等数学的微积分实际上在下乡时就自学了,但那是作为“思想的体操”来学的,并未打算由此进入理工类学科的研究。这是因为,促使我看书的动力,并非考大学(那时大学早已不办了),也并非对科学的兴趣,而是社会现象的刺激和希冀从精神危机中解脱出来。对于文学虽然一向深爱,那时的心态却认为它是柔弱无用的;经济学也看了一阵,觉得它不能解释和解决社会现实问题,那些原理本身就是成问题的。唯独哲学,是从怀疑一切既定的东西开始,似乎可以帮助自己得到拯救,所以特别下工夫去研究。
(记者:现在的大学生喜欢哲学的很少。我们和您差不多是两辈人了。您认为我们之间思想是否存在着差异?)
差异在任何人之间都是存在的;你问的意思实际是,我们之间是否有代沟吧?我觉得年龄不应该成为相互隔膜的因素。你认为我们现在的交流有困难吗?(笑)喜欢不喜欢哲学并非问题之所在。我喜欢弄哲学,并不认为大家都应该去弄哲学。每个人的情况都不一样,喜欢不喜欢什么都有他的理由。实际上我喜欢的,也不仅仅是哲学。
(记者: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现代大学生大都不会有您那辈人那样的经历如下乡。我们从小到现在,似乎都生活在与世隔绝的校园的童话王国里,实践的机会极度缺乏,生活经历相对较少。您怎样看待这个问题?)
也许有人会回答:“最好你们也去当知青下乡。”但我不这样看。跟我年龄相当的人几乎都下过乡,但同为知识青年,彼此差异却很大。有些人下去没有多久就招工了,下乡如同过眼烟云,生活中一段插曲而已。有的在农村许多年,生活状况比本地农民还差,这段生活对他们是刻骨铭心。同样是下乡知青的经历,对有的人很重要,对有的人却无所谓。
同样,一般说来,现代大学生确实有你说的实践少、生活经历弱的情况。但每个人的情况也不一样。你想过没有,家庭、学校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一个社会?我不认为大学校园真的是一个童话王国。在这里面也要和各种人交往,学着处理各种人际关系。所以,关键在于你是否有心体验这一切,锻炼自己,为以后进入更大范围的社会作准备。
(记者:您翻译过不少萨特的作品和撰写过不少关于他的书,您是否特别对他感兴趣?)
是的。当代著名的作家和思想家中,没有谁像他那样,在文学和哲学两个方面都有巨大成就,而这两个方面又是不可分割地交融在一起。我同时对哲学和文学都有兴趣。当初如果不是选择学哲学,很可能去弄文学了。
(注:黄先生在我校开设社会学和哲学方面的课程的同时,还开设了公选课“外国文学欣赏”。)
(记者:难怪您在一本书中这样写道:“风从两山间吹过——一座是文学,一座是哲学;两山对话,融合于其间的是在世者的体验。”既然您这么喜欢萨特,是否可以说他是您的榜样?我们年轻人是否需要找一个精神偶像或榜样呢?)
我并不把萨特当作榜样或精神偶像。其原因恐怕是,我了解他时,已经过30岁了,早就有了自己独立的思想观点。我是把他当作一个对话者。我想写的第一本关于萨特的书就是“同萨特对话”。一个人年轻时倒可能有榜样或精神偶像,总是自觉不自觉地把一个什么东西(有时是一个人)理想化。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想,这种理想化的成分会逐渐减弱,会把一个人还原成人,而不是一个神。
(记者:我想问一个同学们感兴趣的问题:当今社会竞争日益激烈,很多人下岗待业,我们大学生面临将来的就业压力,能否谈谈您的看法和建议?)
这些年大学扩招,大学生就业将面临越来越激烈的竞争,这是一个事实。但即使按照目前的发展速度,在一个相当长时期内,我国的大学生人数不是多了,而是不能满足社会发展的需要,这也是一个事实。所以,大学生就业的关键还在于转变观念。如果将就业理解为一定要当国家公务员,理解为端一个铁饭碗,理解为一次成功、一次定型、一劳永逸,这当然是很难的。竞争越激烈,越要不断地改变自己、提高自己,以适应社会的变化发展。大学毕业后,刚开始择业的要求和期望值不要太高,不妨先找个事情把自己安顿下来,以后根据情况再作第二次、第三次择业。通过多次调整,既了解了社会,也了解了自身,会逐渐找准自己最适当的位置。
(记者:先生在授课时提到“君子不器”,我想请您深入谈谈这个问题。)
“君子不器”是孔夫子的话。孔子的许多话我都不以为然,这一句却认为不错。君子不器是说一个人不要让自己器皿化、过早定型。这也是针对当前不少大学生过于注重专业化、忽略全面发展自己而提出的。
具体来说,君子不器有两层含义。其实学生专业化的目的,大都是想在就业时找个工资高、待遇好的工作。这是无可厚非的。但这种追求应该有个度,不该过分;过分就“器”了。有个足以安身立命的职业,这是人生存的前提,而不是根本目的。根本目的是自由全面地发展自己,张扬个性,将自己的创造性发挥到极致。这是君子不器的第一层含义。
至少就目前来说,大学生在社会人口中所占比例很小,仍然可以称之为“精英”,但精英主要不是指在社会上有较高地位,而是指他们在承担社会责任上具有更多的义务。如果汲汲于一己利益地位之得失,而置社会责任于不顾,那就失去了精英的本意。大学生首先是一个社会公民,他应该强烈地关注一切重大社会问题和事件,并有自己的立场和态度,其次才是某一个方面的专家。这是君子不器的第二层含义。
其实这两层含义是一回事,我只是从两个角度来述说它。
(记者:最后,您还有什么要对我们说的吗?)
借用古人的两句话吧。一句是:“非宁静无以致远,非淡泊无以明志。“在这个人心浮躁、物欲横流的时代,这既是对同学的一种期望,也用以自勉。一句是《红楼梦》里贾宝玉的话:”任你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他用这句话表示对爱情的专一,我想表达的是对自己愿意干的事情的专一,这不是”器“,而是执着。这两句话表达的人生态度看似对立,但细细去品,它们是内在的一致。
(此文原发于江南大学《江南》杂志2002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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