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为,这一看法属于对老子思想的误解。圣人或古之善为道者,他们愚民,并非是自己不愚而让民愚。他们自己是首先要愚的。老子在描述圣人的精神境界时说:“众人皆有余,而我独若遗,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第20章)既然老子理想的君主是自愚,而且在他看来,只有真正悟透了道的人才能达到愚的境界,那么,愚民就不是对人民采取敌视的态度,或者反对人民的态度,毋宁说是要把人民的境界提高到圣人的程度,以达到天下大治的目的。
持这一看法的论者有一种自相矛盾的态度。如该论者根据老子的话“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第57章),得出结论说:“这就表明老子是把民众的利益和幸福放在首位的,而把治国的圣人放在服务者的地位。”(田云刚、张元洁:老子人本思想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版,p。4-5)这话也说得有些过。实际上在老子的眼里看起来,圣人也好,民也好,都是道的工具或体现,很难说谁为谁服务,应该说,他们都为道服务。圣人也并非“把民众的利益和幸福放在首位”;如果是这样,那圣人就不是“无为”而是“有为”了。圣人放在首位的,只能是道。这也许是他跟普通百姓的唯一区别。这样做的圣人,为什么加上一个“愚民”的做法,其性质就从根本上改变了呢——由“为人民服务”变成“维护特权和专制统治”了?
有论者说:“在老子社会思想中,一般社会大众的‘愚’与圣人的‘愚’是不同的。社会大众的‘愚’是自然的原始状态,是从外到内彻头彻尾的愚;圣人的‘愚’只是外表看上去愚,内心却精明得很,对于人世间的利害得失根本未曾放松。所以,从一定意义上说,老子的愚民理论是一种饱经世故、圆熟老道的大智慧,是一种将纷纭复杂的社会事物和人心化为平淡、归于自然的大技巧。”[9](p.87)
这里我们应该搞清楚,老子所说“愚民”的内涵是什么。这应该与前面所说的“虚其心”、“弱其志”、“常使民无知无欲”、“不贵难得之货”、“不见可欲”等是一致的。总的来说,就是让老百姓不要去了解那些可能导致欲望膨胀的事物,不要有违反自然之心、违反自然之志。他说:“智慧出,有大伪。”(第18章)追求智慧,对于人的自然本性是一种破坏,就会产生许多与本性相违背的机巧、诈骗。从正面来说,“绝圣弃智,民利百倍。” (第19章)为什么呢?这里的圣、智都是违背自然无为之道的各种所谓的知识,引导着百姓失去本性,追求那些本来是不应该有的东西。因此,将它们杜绝和抛弃,对百姓是有很大好处的,最根本的一条是,让他们过一种符合自己本性的生活。所以,这里也不存在“民众与统治者之间出现知识、信息以及能力素养不对称”的问题,也就是说,老子并非是一方面主张民众不要有知识、要去掉知识,而另一方面又主张统治者自己应该在知识的占有上拥有特权。实际上,老子并不认为知识的过度占有是什么好事,他主张圣人在“去知”、“愚”的方面为民众做出榜样来。圣人并非是自己假装“愚”,却要社会大众真正的愚;圣人自己愚和让民愚,都不是一种手段或什么“大技巧”,而是返朴归真的必由之路。
与愚相对应的是“绝学”。老子说:“绝学无忧。”(第20章)有论者解释为“抛弃文明,才能免除忧患”。([沙少海、徐子宏译注:老子全译,贵州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p.34)这里老子是否完全否定知识也就是文明的成果呢?我们还须作进一步分析。
老子还说:“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第48章)这话的意思是,追求知识学问的人,获得的知识一天比一天多。而追求道的人,他的知识会一天比一天少。这样越来越减少,到最后,达到“无为”的境界,领悟到“无为而无不为”的妙谛。由此可见,老子关于学的思想,是同他关于道的根本思想联系在一起的。学本身并非无益,但如果知识、学问影响了人的悟道,那就要将它们逐渐排除,以求道的澄明。他还说:圣人“学不学,复众人之过”。(第64章)这意思是,圣人要做的学问,要探求的知识,就是“不学”,即不是通常的知识、学问所能达到的对于道的领悟。
同样的,圣人不是不要知识,但对于影响、妨碍对于道的领悟的知识,则是要排除的。因为那不是真知,而是“病知”。“知不知,尚矣;不知知,病矣。圣人不病,以其病病,是以不病。”(第71章)去认知那个非一般的知识所能达到的东西,是最高级的知识;自以为知道那个东西,实际上不知,这是有毛病的知识。圣人没有这个毛病,因为他知道这个有毛病的知识的毛病,所以他就避免这个毛病。人的知识还是需要的,但要避免它们可能造成的偏颇、片面以及可能对道造成的遮蔽,这是圣人必须留意的。
写于200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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