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1888年完成的几本书,还有自1887年以来的大量未完成稿,都是在这个总目标下的具体成果。在这些著述中,尼采着墨最多、论述最力的问题是生命、本能问题,是颓废与反颓废问题。这是尼采思想的一个根本点,他说:“最使我竭思惮虑的问题,事实上就是颓废问题。”(《看哪这人》)
尼采之所以一直不懈地推崇希腊酒神精神,就是因为这种精神体现了生命意志,超越死亡,肯定永恒的生命或生命的永恒回归;酒神秘仪象征着通过生殖、通过性的神秘而延续的总体生命,这才是真正的神圣。尼采以这个基本观点来重估一切价值。
在这个基本点上,尼采确立了自己的道德观念。他说:善与恶不过是颓废问题的变种。什么是善?凡是增加我们人类强力感的东西、强力意志、强力本身,都是善。什么是恶?凡是来自柔弱的东西都是恶。“当一种动物、一个种族或一个个体失去其各种本能时,当它选择和喜欢不利于它的东西时,我便称它为堕落。”(《反基督的人》)
尼采在后期著作中对基督教进行了更加猛烈的批判,其基础也在于生命和颓废问题。他说:“蔑视肉体的基督教是人类迄今最大的不幸。”(《偶像的黄昏》)基督教道德的特点就是反自然,教唆人们去蔑视生命,把作为生命先决条件的性本能看作肮脏的、不洁的和丑恶的;它为了损害肉体而捏造出灵魂和精神来,把忘我、同情和非人格化等等当作最高价值,其实,它们都是典型的颓废标志;总之,基督教道德的根本目的就是要否定生命,毁灭生命。它代表了人的自我毁灭的本能;如果要说“恶”,这就是人类最大的恶。
因此尼采把现存的一切价值重估为对生命的敌视;把道德重估为颓废派的特质,其本意是报复生命;而上帝是生命的一切敌人被纳入其中的统一体;真理成了见不得人的谎言;一切所谓义务、责任、神圣、美德都是自我毁灭的代名词。
同样是宗教,尼采在对待生命本能的态度上对它们作了区分。例如,基督教和佛教,两者在总体上都是虚无主义和颓废的,但它们也有很大的不同。佛教比较尊重现实,远离道德概念的自欺,立于善恶之外。佛教一是过度的敏感,二是过度的灵化,太专注于那些概念和逻辑程序,因此它以摄生法来对抗由此而来的生理上的压抑。佛教没有强迫,不与思想不同的人敌对,因此有利于摄生。
在基督教,屈服者和被压服者的本能居于重要地位,这里最低阶级找到了拯救之途。他们以曲解罪恶、自我批评、省察良心作为消遣;经常维持对上帝的一种情绪反应。最高的东西被认为是得不到的。不允许公众活动,基督徒只能在暗室里忏悔。肉体被轻视,摄生法被当做肉欲而抛弃,甚至反对洁净。对自己和他人有虐待感,恨所有与自己的思想不同的人;具有迫害意识。
两相对照,尼采认为佛教比基督教合乎人的本能一些,特别是在摄生方面。因此“两害相比取其小”,他比较赞同佛教一些。
立足于对生命本能的态度来重估一切价值,尼采多次指出,人们通常认为是非常琐碎的那些小事──饮食营养、居住条件、气候环境、疾病治疗、清洁卫生等等,看似只涉及个人私利,其实是超越一切的概念,比迄今人们认为的任何重要的东西更为重要,因为它们是生命的基本条件。正是在这个问题上,人们应该重新学习,重新思考。
相反的,过去人们认为无比重要的那些概念,如上帝、灵魂、精神、美德、彼岸、罪恶、真理等等,在生命本能的观照下,不但无足轻重,而且是有害的,病态的,应该悉数铲除。这样来看,一切政治制度、社会制度和教育制度都是建立在一些根本错误的概念之上。
尼采对于他以生命本能作为估价一切的准则颇为自信。他说:“我们的估价与生命有关,而生命就是强力意志,估价不会下降到另一个形而上学的世界。把批判道德的要求视为一种至高无上的道德性。”(《80年代遗稿选编》)
强调生命本能和强力意志,不会导致新的形而上学;果真是这样吗?什么是增强生命本能?什么是强力意志?什么是强者?它们与颓废本能、自我毁灭、弱者的明确区别在哪里?尼采说:“弱者有更多的精神。我说的精神是指预见、忍耐、狡计、伪装、巨大的自我克制以及一切模仿的东西。”(《偶像的黄昏》)那么,例如,强者是否就一定是较少预见性、不能忍耐、不会施狡计、不善伪装、没有巨大克制力的人呢?
实际上,这一切都是不明确的。在尼采那里,强者与弱者、高贵者与卑贱者、主人与奴隶,除了血统之外,再无明确的划分标准。归根结底,在尼采那里,强力意志,生命本能,仍然是一种形而上的东西。当然,这并不等于说,它与传统的形而上学没有区别。
尼采后期的美学思想也同他的生命本能说紧密联系在一起。他认为,“自在之美”纯粹是一句空话。在美之中,人把自身树为完美的尺度;他在美之中崇拜自己。一个物种舍此便不能自我肯定。他的至深本能,自我保存和自我繁衍的本能,在这样的升华中依然发生作用。人相信世界本身充斥着美,因为他忘了自己是美的原因。“没有什么是美的,只有人是美的。在这一简单的真理上建立了全部美学,它是美学的第一真理。我们立即补上第二真理:没有什么比衰退的人更丑了,──审美判断的领域就此被限定了。”(《偶像的黄昏》)
尼采谈到为艺术而艺术这个口号。一方面,他肯定它,认为它是反对艺术中的道德化倾向,反对艺术附属于道德,“让道德见鬼去吧!”另一方面,尼采指出,这一口号仍然为一种成见所支配。艺术家的至深本能指向艺术的意义,指向生命的热望。艺术是生命的伟大兴奋剂,所以不能把它理解为无目的、无目标的;根本没有为艺术而艺术这回事。
尼采从艺术的目的出发再次对悲剧作了肯定。艺术也表现生命的许多丑的、严酷的、可疑的方面,这是不是好象在诟病生命?实际上悲剧艺术家所传达的是自己在显示可怕可疑事物面前的无所畏惧的状态,是在强大敌人、巨大不幸、令人恐惧的问题面前的得胜状态。
显然,同尼采前期的美学思想相比,现在尼采不再过分强调艺术的本体意义,不再把它看成是“生命的最高使命和生命本来的形而上学活动”,而是强调它服务和服从生命本能的目的性。
尼采在这一时期主要谈论的一个话题是艺术界最跟他有关系的人物瓦格纳;除了专门的两本书《瓦格纳事件》和《尼采驳瓦格纳》外,在其它著作中也有不少涉及到瓦格纳之处。而评论的基本点仍然是颓废问题。
尼采承认他和瓦格纳有着一致性,同时又是相反对的:“好吧!和瓦格纳一样,我是这个时代的产儿,也就是说,是颓废者。不同的是,我承认这一点,并且与之斗争。我身上的哲学家与之斗争。”(《看哪这人》)
尼采把瓦格纳的音乐比做大麻,比做毒品,并且承认自己在青年时代受他的影响甚深。“我思索再三,假如没有瓦格纳的音乐,我也许熬不过我的青年时代。……我的最伟大的经历是一种痊愈。瓦格纳纯粹是我的疾病。”(《看哪这人》)只有曾经沉溺于毒品而且彻底戒了毒的人,才可能永远不受它的诱惑,具有特别强大的抵抗力。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尼采把瓦格纳称为他一生中的大恩人。
尼采晚期的著作中,反复强调的另一个基本思想就是等级或者血统观念。在这一方面,他的观点既确定又有驳杂的地方。他明确宣布:“我的哲学着眼于等级制。我教导说,人有高低贵贱之分。也许,某个人能为人的这种生存辩护千年──即一方是丰满的充盈的伟大的完人,另一方是无数不完整的不健全的人。”(《80年代遗稿选编》)
如何来判定人的高低贵贱呢?尼采认可的唯一标准是血统。“只有天生的贵族,只有血缘的贵族。”(《80年代遗稿选编》)尼采认为人的高贵或低贱是先天的,遗传的,后来的教育并不够改变这一点。他在自传《看哪这人》中炫耀自己的鼻子功能说,那些没有高贵血统的人,即使通过后天教育掩盖了先天的卑劣本能,他只要用鼻子一嗅,就能闻出那种下作的气味来。
当然,尼采在确立这种思想时必有一个前提,就是他本人是具有高贵血统的人。否则无论他怎样努力,都不会改变先天的本性。可惜的是,恰恰在这一点上,是有疑问的。据说他的远祖是具有高贵血统的波兰贵族,但这只是一个无法考证的传说而已。不过尼采本人对此深信不疑。
血统论无疑是尼采思想中最为荒谬和陈旧的东西,在这一点上,他远远地落后他那个时代。当我们想到,这样一个能够洞穿人生最大奥秘和彻底勘破世情的大明白人,竟会同时具有这样明显的偏见,不禁深深感叹。不过也许这是尼采应有的命运。只要不是一个“温吞水”的思想家,他在激烈地主张和反对什么的时候,在表现出最大的深刻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会表现出肤浅甚至偏见的一面。因为他不是神,也只是一个人。
而且我们细细推敲起来,尼采在这个问题上往往是自相矛盾的。例如,由于信奉和宣扬基督教最力的恰恰是那些有知识有教养的贵族阶层,所以他称那些上流人物“是人类的渣滓,是疾病和报复本能的怪胎,是灾祸,是不可救药的敌视生命的非人”。(《看哪这人》)
而且尼采也承认,他本人的疾病很可能是祖上在外寻花问柳染上梅毒遗传下来所致,这是贵族的通病。那么这种所谓高贵的血统到底给他带来什么呢?难道由于梅毒遗传而招致的进行性神经麻痹症也是什么难得的高贵本能不成?
在等级观念的前提下,尼采认为人与人之间不平等是正常的,而平等倒是不正常。他说:“天下最大的谎言是人的平等。”(《80年代遗稿选编》)“平等学说!决不会有比这更毒的毒药了,因为这个学说貌似出于公平本身而被鼓吹,其实却是公正的终结。‘给平等者以平等,给不平等者以不平等’──这才是公正的真正呼声,由此而推出:‘决不把不平等者拉平。’”(《偶像的黄昏》)
尼采的意思是说,平等只能在那些少数天才、高贵人物中间才有;而少数天才与大众之间,是毫无平等可言的,他们之间天生是不平等的。
尼采把平等观念同基督教联系起来:“在上帝面前人人平等,这是迄今为止登峰造极的荒唐!较高级的人最终会用奴隶主张的美德标准衡量自己──并引以为自豪等等。”(《80年代遗稿选编》)
这里应该注意区别的是,尼采所说的高等人,归根结底是像他这样的人,哲学家,无冕之王,而不是指现任的最高统治者。他说:“等级制:决定价值、指导千年意志的人是最高级的人,他的方法是引导人的最高本质。最高级的人生活在统治者的彼岸,没有任何羁绊。因为他们认为统治者乃是自己的工具。”
他还说,之所以认为“人的平等”是天下最大的谎言,是因为这样一来,会从根本上阻碍他所说的哲学家的的产生。“只有同某个统治等级相联系的情况下,才会有新的哲学家产生,他是这个等级的最高精神体现。”(《80年代遗稿选编》)
那么,尼采所推崇的是不是一个类似教主的人物呢?尼采否认这一点。他说:“一个教主也许微不足道──就像一根火柴,如此而已。”(《80年代遗稿选编》)他还在自传中明确表白说:“我不是人,我是炸药。──尽管如此,我的骨子里却没有了任何教主的意味──宗教是庸众的事。我不要任何‘信徒’。我想,不至于阴险到信仰自己的程度,我从不同庸众说话……我很害怕,有一天人们会尊我为圣人。你们一定会猜想到,我为什么先将此书出版,就是叫它防止糟践我的事发生……我不想当圣人,宁愿当傻瓜……也许我就是傻瓜。”
这里是否有矛盾呢?也许有一点。但尼采自有他的想法:庸众不可教,他只是给他的同类,跟他一样的少数人类精华讲话,所以他不是教主。至于这少数高贵人同一般民众的关系,不是教化,而是敌对。他说:“较高级的人要对民众宣战!一切纵容包庇和让人民或女性出人头地的作法,都等于赞成普选权,即赞成劣等人的统治。需要有一种学说,它要坚强有力,足以达到驯化的目的。即强化强者,麻痹和摧毁厌世思想。铲除衰退的种族。取消普选权:即取消最低级天性借以为高级天性立法的体系。消灭平庸及其影响。种族要混合。”(《80年代遗稿选编》)
尼采对古印度那种迫害和摧残“贱民”的做法深为赞赏:禁止他们食用谷物和有种子的水果,只能饮用沼泽地里肮脏的水,禁止洗衣和洗澡,禁止妇女生孩子时相互帮助,男孩必须行割礼,女孩必须切除小阴唇,只能以裹尸布为衣服,以破罐为食具,以锈铁为饰物,以恶魔为膜拜对象,不允许安居在一地而必须不断地飘泊,……尼采称,这些规定是富有教益的,他在其中看到了完全纯粹、完全本原的雅利安人性。(《偶像的黄昏》)
在尼采晚期著作里,还有许多攻击女性的地方。如果说他有不平等的观念,那么他首先认为男女之间是不平等的。他把女性归到弱者、贱民、基督教的信仰者之列,在对瓦格纳施行攻击时,也时时对着女瓦格纳信徒们猛烈开火。
这里尼采又有一个矛盾:由于崇尚生命本能,他对于性是极为赞赏的。他说:“对希腊人来说,性的象征本身是可敬的象征,是全部古代虔敬所包含的真正深刻意义。生殖、怀孕和生育行为中的每个细节都唤起最崇高、最庄严的情感。‘产妇的阵痛’圣化了一般痛苦,──一切生成和生长,一切未来的担保,都以痛苦为条件。”(《偶像的黄昏》)
但是任何真正的以生育为目的的性行为都必须有男女两性的参加。尼采所赞颂的生命行为有男人的一半,也有女人的一半。甚至女人占了一大半。因为他特别歌颂的“神圣的产妇的阵痛”只可能由女性承担来;可惜这些赞颂在尼采那里都是抽象的,他并没有把它们同自己对女性的一般态度联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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