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带保罗·雷到他经常散步的地方转悠。他把自己躺在上面休息和构思作品的那块大岩石指给朋友看,用带着玩笑的口气说:“一千年后,人们会在这儿树立起一座《曙光》作者的纪念塑像!”
保罗·雷给尼采带来一部打字机。尼采很高兴,立即动手打了起来,打了7首诗,选了5首作为《快乐的科学》的序言。
保罗·雷接着去了罗马,玛尔维达正在那里。完成了《快乐的科学》,尼采想让自己轻松轻松,也打算出去转转。3月,他在热那亚乘船前往西西里岛,虽然一路上晕船让他感到不适,但到达目的地后当地的美景和适宜的气候让他得到补偿。他很想在这里多呆一些时候,但天气渐渐热起来。4月底,他收到玛尔维达的信,她催他来罗马相见。
玛尔维达一直在留心尼采的婚事。这时在她的沙龙里有一个常客,叫露·冯·萨洛美,是一个有着俄罗斯血统的年轻女子,出生于一个将军家庭,曾在苏黎世大学学习过。萨洛美仪态优雅,待人既热情又理智,十分聪明智慧,具有很强的理解力。
在玛尔维达的印象中,萨洛美应该是尼采合适的婚姻对象。于是她把尼采的作品介绍给萨洛美,并介绍了尼采的为人:一个真诚的哲学家,非常敏感,对朋友一往情深;还特别提到他为了保持自己的自由独立而牺牲了同瓦格纳的友谊,现在过着完全孤独的生活。玛尔维达的介绍激起萨洛美对尼采的极大兴趣,她很愿意结识这位充满神秘色彩的人物。
这时保罗·雷也在罗马,他同萨洛美很早就认识,也对她充满好感甚至喜爱。玛尔维达同保罗·雷商量后,给尼采写了信。
尼采来到罗马后,被安排在圣彼得教堂同萨洛美见面。萨洛美在回忆录里记下了当时的印象:“我记得,春季里的一天在罗马圣彼得教堂第一次同尼采谈话时,在开始几分钟里他那种不自然的客气使我惊异和迷惘。但这个孤独者身上的这种表现,给人迷惑的时间并不长;他的面具只是这样笨拙地戴着,如同一个从沙漠和山岭中来的人穿着普通人的外衣一样。”
“孤僻──这是使尼采的外表引人注目的第一个强烈印象。粗粗看来,他的外貌没有什么惊人之处:中等身材,衣着很朴素也很干净,容貌安详,棕色的头发简单地往后梳着,人们很容易忽视他。他的美丽的嘴唇极富表情,而向前梳的长须遮盖了它。他笑的时候声音不高,说起话来嗓音柔和,走路时小心谨慎,肩膀略向前倾,如果把这个形象放到人群之中,就显示出一种孤立来。尼采的双手优美无比,不知不觉地吸引了人们的目光。他自己也相信,这双手显露了他的精神。他还给自己一对小得出奇、造型美观的耳朵添加了类似的意义,说它们是‘听闻所未闻的事情的耳朵’。”
“他的眼睛也在不知不觉中说话。如果有时他被两个人的交谈所激动──他经常是这样──就有一种动人的光芒在他的眼中闪烁着;而当他的心情不好时,从这双眼中立即阴郁地显现出孤独,就像一个令人恐惧的深渊。”
“尼采的举动也给人一种隐居者和沉默寡言者的印象。在日常生活中他很讲礼貌,有一种类似女性的温柔,经常保持着一种沉着镇静的亲切态度。同人交往时他喜欢并看重高雅的外表。可是这对他来说总含有一种化装的乐趣──一种几乎永不裸露内在生活的外套和面具。”
这就是萨洛美对尼采的印象,显然,她能够透过外表深切感受到尼采那些内在的东西。而尼采对她所谈的那些思想的力量,甚至影响到她的睡眠。
在尼采这边,立即对萨洛美产生了强烈的感情。他对玛尔维达说:“她是一个在一瞬间就能征服人的灵魂的女人。”如果说一个人在其一生之中只可能有一次真正的恋爱,那么现在对尼采来说就是这样。这不同于几年前对荷兰小姐的那次,那仅仅是一种比较肤浅的好感。这次尼采可是动了真情,完全陷入了爱情之网。
不久萨洛美和她的母亲离开罗马去瑞士卢塞恩,尼采和保罗·雷送她们。当年瓦格纳全家就住在不远的托里普森。尼采带萨洛美重新看了他在那里的住处,向她谈起在瓦格纳家度过的美好岁月,谈起自己的童年、青年,为激情所涌动,他甚至流出了眼泪。
显然,尼采在这里把萨洛美当成了红颜知己,尽可能地让她充分了解自己。从恋爱步骤来说,他做得是对的。但这也许只是在不经意间;临到关键的一步,也就是到了求婚的时候,他的老毛病又犯了。他不直接表达自己的意思,反而托了保罗·雷。
而保罗·雷对萨洛美也有爱意。这样一来,就让事情复杂化了。当然保罗·雷转达了尼采的意思,但其效果恐怕不及尼采自己来表达。而此时尼采正在巴塞尔以少有的兴奋向奥弗贝克夫妇透露自己求婚的秘密,他满怀着希望。
结果让他大失所望。萨洛美的答复是,她不想结婚,她愿意同尼采保持纯洁的友谊,做一个好朋友;也许她在精神上对他有深深的敬意,在很大程度上把他看成自己的老师,而做生活中的伴侣,那就是另一回事了。虽然她尽量使自己的回答委婉缓和,仍然是对尼采沉重的一击。
尼采得到这个答复后立即回到卢塞恩,见到萨洛美,希望通过面谈得到一个更好的答复。但这个姑娘是个有主见的人,她再次表示了同样的态度。她提出建议,在她参加7月拜洛特举行的音乐节后再同他会面,一起呆几个星期,以学生的身份聆听他的教诲。尼采同意了,并建议她读一下自己那本小册子《教育家叔本华》。
当萨洛美在尼采的妹妹伊丽莎白的陪同下去拜洛特参加音乐节,观看瓦格纳的《帕西法尔》公演时,尼采一个人在耶拿附近的陶滕堡。而这时几乎他的所有朋友都在拜洛特,尼采不禁有一种苍凉之感。他在给加斯特的信中说:“我承认,怀着真正恐惧的心情,我又意识到,实际上我同瓦格纳是挨得多么近!”
8月,萨洛美与伊丽莎白一同来到陶滕堡。尼采常常同萨洛美在树林里一边散步一边长谈,有时一天谈10个小时。
尼采算是找到一个可以倾心相谈的人了,一位年轻聪明的女性,更增添了谈话的情趣。尼采甚至把他在前不久刚刚获得的重大思想也都毫无保留地披露在年轻的女朋友面前。
尼采谈到我们生活和命运的悲剧性,我们人生的态度也应该同生活本身一样热烈而无情;对人对己都应该强硬甚至残忍;面对永恒轮回这一象征,我们应该不断沉思以训练我们的勇气。萨洛美回忆说:“他向我倾吐这些想法,好象它们是一些难以启齿、无法用语言表达的神秘事情;他是带着一种深深恐惧的表情,用低沉的嗓音倾吐着。确实,生活对他来说是一场如此剧烈的苦难,以至于他从永恒轮回的思想中感到在残酷的必然中所遭受的同样的痛苦。”
尼采虽然采纳了萨洛美的建议,把彼此的关系限定在师生和朋友的范围内,实际上他内心深处仍然没有放弃同萨洛美进一步发展关系的可能。尼采向萨洛美表示,“我相信我们之间唯一的差别就是年龄的差别。我们的生活经历相似,对问题的看法也相同。”
8月20日在给加斯特的信中尼采谈到萨洛美:“露和我要在一起再住一个星期,她是所有女性中最聪明的一个。每隔5天,我们之间就会发生一场小小的悲剧性的争吵。”这种争论也许是尼采要求对方对自己各种想法绝对赞同;也许是萨洛美在这些问题上有较独立的见解。争论反而增加了尼采对萨洛美的重视,他本来就不喜欢太顺从自己的人。
8月底萨洛美离开陶滕堡,尼采在给她的信中谈到自己的工作设想:去巴黎或维也纳研究自然科学以深化永恒轮回的理论。同一时间在给朋友们的信中尼采也谈到自己同萨洛美的关系。在给奥弗贝克的信中他说:“在思想与情趣方面,在我和露之间有强烈的相互吸引力以及很大的共同之处,彼此互补。也许像我们之间的这种开诚布公的哲理探讨过去从未有过。”
在给加斯特的信中尼采对未来作了预告:“最新消息:10月2日露要到这里来,两个月后我们将离开这里去巴黎;我们要住在那里,也许住好几年。这是我的打算。”
然而在他和萨洛美的关系中已经潜藏着危机。其中一个重要因素是妹妹伊丽莎白。其实在她和萨洛美来陶滕堡之前,两个女性之间已经开始发生冲突,到了这里之后冲突更加严重,这让尼采很是恼火。最根本的原因是伊丽莎白对萨洛美有嫉妒之心,她不能容忍一个比自己年轻而聪慧的女子同自己的哥哥有如此亲密的关系。而萨洛美也不能容忍伊丽莎白对自己无端的攻击和诽谤。在萨洛美离开陶滕堡后,尼采同妹妹伊丽莎白为这事直接冲突起来,而母亲站在伊丽莎白一边,这样,他同母亲的关系也恶化了。
当尼采同萨洛美再见面时,并没有像他所设想的那样发展彼此的关系,反而产生了矛盾和冲突。萨洛美是同保罗·雷一起来的。尼采对他们的关系有所怀疑,怀疑他们相爱,怀疑他们在一起说自己的坏话,而伊丽莎白的诽谤更助长了尼采的怀疑和嫉妒情绪。尼采的这种态度在萨洛美面前显露出来,造成他们关系的恶化,最后导致破裂。一个多月后,萨洛美没有如尼采所想,同他一起去巴黎定居,而是同保罗·雷去了柏林。
尼采同萨洛美的关系是以一种不友好不体面的通信结束的。他给她的最后一封信是这样写的:“再见吧,亲爱的露,我不想再见到您了。愿您保护自己的心灵不受类似行为的侵袭,并愿您那些在我看来是无可救药的品性能受到别人的欢迎!”
而对于保罗·雷的通信一直持续到第二年。由于伊丽莎白的恶意挑拨,也许她提供了什么“情况”,盛怒之下的尼采给保罗·雷写了一封不成体统的决斗信:
“太晚了,差不多晚了一年,我才知道您在去年夏天那件事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想到像您这样一个阴险狡诈的人、一个骗子和流氓,多年来竟一直自称是我的朋友,我的内心深处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充满了厌恶。在我眼里,这简直是一种罪恶,而且不仅仅是对我的罪恶,首先是对友谊、对友谊这个极其空洞无聊的词的亵渎。”
“呸!先生!您是我人格的诽谤者,而萨洛美小姐只不过是充当了您强加于我的那种判决的代言人、非常不得人心的喉舌;不错,正是您,当我不在时,当然地把我说成是一个庸俗低级、老是想劫掠别人的利己主义者;正是您,指责我在理想主义的面具下从事极其肮脏的计划,甚至影响了萨洛美小姐;也正是您,竟然敢说我疯了,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确,直到现在我才对人们所干的让我遭到疏远的全部勾当有比较清楚的了解,而这些人却是我一向敬仰的和最亲近的。”
“这么看来,我在认识人这门艺术上并没有获得多大进步。那无疑也为您提供了笑料。您一直把我当做一个多么愚蠢的傻瓜啊!妙啊!至于像您那样的人,我宁可受到嘲笑也不愿与之结识。”
“我非常乐意通过决斗在实用道德方面好好教训您一下;也许在非常有利的情形下,我将成功而一劳永逸地打断您在道德方面的研究工作:从事那样的工作,保罗·雷博士,一个人需要一双干净而不是肮脏的手!”
这样,尼采就不仅同自己喜爱的姑娘分了手,也同自己6、7年来最好的一个朋友彻底决裂。
本来事情是不应该搞成这个样子的。问题的根子在尼采自己身上。虽然萨洛美已经对他说明彼此保持朋友和师生关系,尼采也同意,骨子里他仍然有一种独占萨洛美的欲望,至少是在情感上。当看到保罗·雷同萨洛美似乎有亲密之状,他就受不了,于是矛盾和冲突就滋生了。再加上伊丽莎白的挑拨,虽然明知道她的话不可信,但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受了影响。
如果不是这样,尼采同萨洛美的关系当能维持较长时间,这对于完全处于孤独之中的尼采,应该说是十分重要的。他自己给自己酿下一杯难饮的苦酒。尼采在精神生活和思想上特别开放和豁达,真正具有大丈夫的气概,而与之相随的是,在对人特别是亲近的人有一种偏狭苛求的态度,类似小女子。这两方面恰恰相成对照。也许萨洛美就是受不了他这个,才毅然与之分手。
即使萨洛美与保罗·雷相爱,那也是他们的权利,尼采也用不着光火。何况尼采所说的那些“罪恶”是根本不存在的。萨洛美同尼采分手后,在柏林写她的回忆录,是关于尼采的,其中没有任何不好的言辞,充满了理智和高尚的气质。而保罗·雷在1883年出版自己关于道德意识起源的一本书时,还题词献给尼采。而尼采扪心自问,他难道就没有出于嫉妒,在萨洛美面前说过保罗·雷一点坏话吗?
在写过那样恶毒泄愤的信后,尼采感到自己对朋友有些不公正,但覆水难收,他只是更加感受到自己的孤独和不幸。
萨洛美8月底离开陶滕堡时,赠给他一首诗,凄宛地表达了她不能接受他的求婚同时又保有对他深深的精神上的爱慕的情怀,尼采当时就十分喜爱,重操多年没有干的旧业,为它谱曲,题名为《生命颂》。几年后在加斯特的帮助下,尼采又把它改编为管弦乐合唱曲印行出版,以此来纪念他与萨洛美的这一段情缘。
在他的最后的作品自传《看哪这人》中,尼采特别提到:“我要明确指出,歌词不是我写的,它出自当时同我要好的年轻俄罗斯女郎露·冯·萨洛美小姐的令人惊异的灵感。”在另一个地方,他还提到“我的朋友,杰出的保罗·雷博士”,并对他给予自己思想的影响作了肯定。这一切都是在作某种补偿。当尼采冷静下来时,他又是分外敏感的,对自己的评判十分严格。
同萨洛美的关系完结后,尼采的心情是倍加伤感凄凉的。11月中旬,他独自前往意大利的热那亚,随后迁居到离热那亚20英里的拉帕洛,准备在那里过冬。在给盖斯特的信中他诉说道:“即使在这里,我也未能完全摆脱今年这场恶梦给我带来的打击。我感到寒冷、病痛,我在经受着折磨。”这个月底,尼采中断了同妹妹的通信,他十分恼怒于她。在最后的信中他说道:“亲爱的妹妹,我不喜欢像你这样的人,特别是当你在道德问题上傲慢自大的时候!”以后恐怕他也没有完全原谅过她。
这一恋爱事件带来的后果之一是尼采在女性问题上的偏见更加深了。这在他那部不久就要问世的大著作中就有反映。且看这段文字:
落在一个谋杀者的手里,不是比落在一个肉欲的女人的梦里更好些吗?
你不愿意在你的朋友面前穿衣服吗?你向你的朋友显露自己的真相,就算是对他的崇敬吗?无怪他诅咒你坠入魔道去!
谁不懂得隐藏自己,他就是让别人憎恶恼怒:所以你更应当畏惧裸体!是的,如果你是神,你才可以因为穿衣而羞惭。
为了你的朋友,你越是装扮自己就越好:因为你应当是他射向超人的箭与希望。
你是一个奴隶吗?那么,你不能做朋友。你是一个暴君吗?你不能有朋友。
很久以来,女人身上藏着一个奴隶与一个暴君。所以女人不懂得友谊:她只解爱情。
处在爱情中的女人对于她不爱的一切常有种种偏见与盲断。于是在妇人自觉的爱情里,在光明之旁,常有变化,常有闪电与黑夜。
你到女人那里去吗?别忘了带上鞭子!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一部)
朋友、女人、爱情,萨洛美、保罗·雷、伊丽莎白,……尼采在写上面这段文字时,不会不联想起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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