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易凡的心里,带着某一种伤怀和痛楚。除了应付简单的几句对白,他并没有和黎华多说什么。这和女人的处理方式或许也是不同。但他的心,是完全的碎裂了,累累伤痕,血迹模糊,然而除了窗前挂着的那轮圆月,他不叫任何人看见。泣血销骨,他那眼睛,也是逐渐的深陷下去。
大家都早早的入睡,然而易凡的眼睛合上,心却如耳朵与鼻,无论如何也无法关闭。他几乎彻夜无眠。
他首先想到了琴。那是他生命中至深的悲痛和感动。当他长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当他第一次和她相见,他们竟就是那样的默契。彼此交汇的眼神,就已经仿佛是相识了千年的样子。那抹微笑,就像是献给自己的亲人一样的,彼此已经太熟稔。琴那温柔的眼睛,却有着洞察你之秋毫的能力。在场所有的人,那些还与她有着三年同窗的情谊,但琴,唯独偏偏发现了他,发现他如同海边的一枚珠贝。她用她的纤纤玉手拾起了他!易凡又是怎样的惊诧:这世界上,居然有一位女孩,她真的可以在与自己初次见面的时候,就领略到自己的最深。这太不可思议。
大学时的信来信往,更使自己,胶着于那一颗善感的心了。她是那样纯洁,又是那样聪慧,她是那样热烈,又是那样温柔,她还有着太多的哀愁。这是一个多么神奇的女孩子啊!她仿佛根本就不属于这个时代,她从远古而来,她甚至可能来自古希腊,那一个充满神话和哲思的国度;也或许,她根本就不来自凡间,她的爱是那样无边。她的善感的心,她的深邃的认知,她心灵里那些细细碎碎的语言,她整个的魂灵世界,是那样丰盈,是那样美丽和充满诗意,又是那样善良和热爱众生。何况,她是将自己那一个魂灵世界,如何坦荡的完全的交给了我啊!何其幸也。渐渐的,易凡就完全为她所沉迷了。他盼着,他恋着,他疯狂的爱着了。尽管这爱,是并不为他人所知的,因为他的爱,也在自己深深的魂灵里,是任何人也无法察觉的。所以也没有人知道,那爱,是怎样的浓烈是怎样的饱满啊!以至于,他常常不得不在那些不能自已的时候,故意上街,或一个人去山林里,将它们释放和分解。
然而那浓烈的饱满的爱,却一直不敢说,因为他的女神是那样敏锐、清灵,像一只翩飞在林里的白色蝴蝶,易凡生怕自己任何一个哪怕轻微得几乎听不见任何声响的动作,都会将她惊飞。也或者,她就是那空谷里的一朵幽兰,给她一片空谷,让她那一缕淡香,就那么自然自在的释放,才是最好的吧。所以,易凡总是犹疑着,犹疑着。然而当他终于膨胀到巅峰,终于不得不向自己心仪的女孩子吐露心声的时候,他想了一个法子,将自己浓烈的情感,写作了一篇散文:《我心中住一人》,而不是让人会脸红心跳的一纸情书。这样,他的爱,终于飞去了,飞去了她的身边,飞去了她的心上,那会在她的心上,惊起怎样的涟漪啊!天知道,自从那信被寄出的一瞬间,他就是在怎样迫切的盼着琴的回音了。好折磨!
可是,那封信去了很久,易凡也没有收到琴的一个字,他简直就要崩溃了。那心,每天都是提到嗓子眼的,就快不能呼吸。晚上也总是在那集体宿舍的小床上,不停的翻来翻去,脸色是日渐苍白憔悴。那内心里的故事不讲给别人听,别人如何能明白,他的情况,让室友们完全茫然和心疼了。
“你怎么了?易凡。这段时间怎么看着都不对。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有事情你说出来,我们大家和你一起想办法啊!”
“我没事。我真的没事。谢谢你们的关心。”易凡勉强的睁着一双疲倦的双眼对他们说。原本就瘦薄的身子,更加的瘦薄了。
过了将近一月,琴的回信终于收到。易凡简直是在一旁悄然的落泪,并双手战战兢兢的将信打开。然而,这封迟来的信,却使易凡更加的伤怀了。也许因为是一篇文章,琴并不以为是自己爱的表白,当然,她也那么以为了,所以一直紧张、忐忑,不知如何回复。最终,她感谢易凡的付出。她说的是“感谢!”
天啦!为什么是感谢!一个男孩深爱一个女孩的心,是需要感谢来作答的吗?哦,天啦!她是拒绝我了。她说像崇拜神那样崇拜着自己,却从不敢有凡俗的感情,怕亵渎着彼此那一份神圣的心的交集。我的天啦,我的女孩,你以为,我只是以文字的方式爱着你吗?你以为我只是要写一篇优美的散文给你?你错了,知道吗?我分明是用了我整个的心,整个的人,整个的骨血,整个的生命来爱你的!当我告诉你,在那貌似敷衍的纸背,我告诉你“知道吗?我爱上了你!”那已经花去我生命全部的力气!其余的一切都被我忘记了,所有的其它与我都没有关系,唯一剩下在我所有细胞里的只有那句话:我爱你!琴,我爱你!琴,你知道吗?我真的爱你!真的好爱好爱你!
然而,风带走了我所有的喜悦!我彻彻底底的败下阵来。我理解琴的想法,我能明白她的心意。但,神知道,鬼知道,当一个男孩深爱着一个女孩,而被那个女孩婉拒的那种痛心,是怎样蚀骨般的侵袭了我。我再也没有力气去操场跑步,再也听不见操场中树丫间的小鸟为我唱歌,对我揶揄。头顶上京城的天空,明明又高又蓝,在我看来也阴云密布,山雨欲来。那么,就让它来吧,来一阵狂暴的风,来一阵迅疾的雨,或者下一场漫天的冰雹吧,我是多么需要一场重重的击打,我是多么需要一次猛烈的重生啊!
好在,琴说来年暑假将来北京看我。我终于可以伴在她的身边,做她的向导,至少,我终于可以每天看着她,看她的微笑。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的日子,易凡才从失恋的阴影里走出。
北京之行以后,大家就很少联系了,甚至书信,都明显的少了起来。到大四,几乎无甚往来。那一片世界,变得越来越萧索、苍白。
都是最近,琴才告诉易凡,为什么婉拒了他的爱。一是她原来坦承的理由,她真的是像敬重着神灵一样的敬重易凡,与易凡的交往,几乎更多的停留在灵魂层面,圣洁如莲。她想,凡尘的男欢女爱,怕是对那圣洁的一种伤害吧。何况,那时她正与自己的初恋热恋。她怎么可以又接受易凡的追求伤害易凡,又伤害苏原呢。
所以,看来是命运,并不垂青这一对灵魂之侣。命运使大家越走越远。
后来,近于二十年的光阴,生活早已风轻云淡。那些过往,也悄悄的做好整理。若不是西濛湖畔的偶遇,若不是那甜甜的嗓音,若不是琴饱含着善意的歌颂和赞美,一切都还安全的待在那一个记忆宝盒里。然而偏偏相遇,完全不期然,完全无准备,又完全不能料定的是自己的感情居然仍和青春的时节一样,浓烈到不可自已。也许正因为那是未竟的爱吧,不曾得到,就永远有一种奇渺,永远热烈的引着你,想要寻求那命运的拥抱。回忆复燃,思念一度泛滥成灾,茶饭不思,夜不能寐。琴啊,你可知,我仍然是如此的深爱着你,好想拥有,好想保护,好想作为你的爱人欣赏你,陪伴你,像山河日月无绝期。然而今你已是人妻、人母,我也看见你的幸福,可那正是我的失落啊!你知道我的心有多痛吗?命运给我们的缘分太少,我甚至有些嫌恶命运了,除此一件,我还从不曾对这个世界抱怨过什么。
可是,生活使我们,命运使我们又能如何。我鬓已斑白,我们人生已半。我能去打扰你的幸福么?我又要如何向黎华交代。因为爱,从来都不只是爱而已,它后面都有着沉甸甸的责任要担。那么,请让我把你珍藏在心中,而实际上,你真的是一生在我的心里住着。这一生,我所能向你付出的,也许也就只有一腔真挚的祝福,祝你岁月安好,祝你幸福!
然而,华呢?
那一个哭哭啼啼的女孩子,她还能有什么更多的法子,应对生活的不公和不平啊!毕竟是生她养她的父亲,她能有什么样的能力,去对抗他的权威?女孩儿天性如水,善良薄脆,命运却如何舍得将所有的铁拳挥向她们?生活真的太残酷,太残忍!青春时代,本是一个女孩儿一生最美的光阴,应该温柔似梦,香甜如蜜,却为何让她去遭遇那许多不堪的现实和打击?那瘦小的身子,那眼里流不尽的眼泪,她对我又是如何的信任,何况命运重使我们在那海边的情侣路相逢,你是注定要成为我的妻子的人。以前我或许只有一副肩膀,容你倚靠,而今,我将用我整个的生命来保护你,陪伴你。你的父亲认为一个女孩子不该得到的这样那样,我都要给你以最好。我再也不要对自己的爱退宿了。
然而没有想到,易凡的不可退缩,果然被变为十分的必要。
易凡的父母,在那些命运相似的矿工里,养了这么一个优秀的儿子,从小上学奖状贴满了墙,初中升重高,重高升北京名校,北京名校本科毕业破格以研究生待遇招聘和加薪,这是无与伦比的骄傲!如此才华横溢、前途光明的孩子,一定要有一个才貌能力匹配相当的女孩儿来做他未来的娇妻才好。一个初中毕业的打工的女孩儿,如何能入得了两位老人的法眼。
父母未必是势力之人,他们更担心两人的差距,会造成今后的隔膜,精神的距离。那样的痛苦,将是永无绝期。年轻的孩子,有青春有容颜,但何曾有这样的社会经验,他们只会被所谓的爱情冲昏头脑,所以,他们宁愿像韩剧里的父母那样扮演无情,也绝不肯让自己的爱子,就那样稀里糊涂的坠入痛苦的深渊里。爱情,何能当做米饭?
父母的反对、阻绝,如排山倒海般压来。在很长的感情荒芜过后,易凡终于找到他的生命,要为之去战斗的理由。“无论如何,我认定黎华。”他牙齿在嘴里咬出血迹,只向父母吐出一句话。母亲被气得日日抹泪,父亲只好大吼,“你们给我滚出去,从此,不要认我这个父亲!”
“爸、妈,请原谅我!是我不孝,你们的养育之恩,我来日再报答。”易凡说完牵着黎华的手弃家而走。
于是,没有任何排场,没有任何祝福,易凡和黎华,结为夫妇。在那阴暗潮湿的地下室,度过了他们的蜜月,更有一段长长的时光。黎华做了各种临时工的工作,最后进入这家证券公司,最初她不过是一个清洁工而已。但命运从来都会垂青一直勤奋、努力、奋斗着的人。
福海证券在珠海是数一数二的,有独立的全资的办公楼,员工300多人,他们的业务遍及国内外,东南亚,甚至欧美地区。建成之初,需要大量的后勤人员,黎华便是在那一次机会中入职做了一名保洁工。因为每天工作的时候,都必须穿着那套湖绿色带咖啡滚边的工作制服,上下班一样打卡,处处所遇,都是那些衣着光鲜、举止高雅的年轻人,黎华便觉得,这是一份十分神圣的工作,多么让人骄傲啊!我必须好好做。因此她在所有保洁工中,总是第一个到,最后一个离开,只要她负责的区域,任随一个边边角角,她都会让那瓷砖的地板永远保持干干净净,光可鉴人。那些不归属她管的区域,只要她见到有一点不如意,也自会随手就将那些该拂的尘拂去,该擦亮的玻璃擦亮。她是真心的热爱着那一份工作,见着人,也总是面带微笑点头招呼。时间长了,黎华对公司的业务也略有耳闻。有一天,她向易凡说:“老公,我们公司的证券业务很多和数学有关。我数学底子还好的,所以我想去读夜校,学一学会计金融什么的,说不准将来能够派上用场。”“好啊!诶,我怎么早没有想到。现在沿海经济活跃,对人才的需求大,这个周末我们就去报名吧。”于是婚后他们没有急于要孩子,黎华的夜校两年后就考到毕业文凭,参加金融考试又一举拿下。并且基于她在公司一贯的表现,她很快进入证券自营业务部。
从此,这丑小鸭变天鹅的故事就不断的升级上演,工作12年之后,黎华终于被提拔为资产重组部门的项目主管。只是那些年的挣扎伤害了彼此的情感,至今公婆依然不喜欢,但岁月时移,加上孙女的出世,易凡才得以回家拜望父母。每一次回家,黎华都紧跟在易凡的身后,默默的做一些事,只是尽量少言语。
一起赴难,一起奋斗,一起生养瑞溪,二十年的婚姻,早已使大家的血脉熔于一炉,我怎么能说不爱。爱,起于同情,起于怜悯,又有什么关系。“黎华,我是要你的,我是永远也要你的。你这个小傻瓜!”转头望着黎华侧卧的背影,易凡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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