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陈卫东加入红小兵了，李建国加入红小兵了，张铁梅加入红小兵了，还有焦永红，夏冬梅她们也加入了红小兵，甚至王秀群，向群芬，赵全富都加入了红小兵，可是她还没有加入红小兵，她叫肖超美，就因为这个美字吧，与美帝国主义的美相同，美还犯有资产阶级思想的嫌疑，所以学校的光荣榜上就始终不愿意出现美这个字，所以肖超美就还是当不成红小兵。

　　尽管她一再声明，她这个超美是大跃进的口号，是赶英超美的超美，但是超美这个名字太响亮了，一叫出来就让人联想到小资产阶级的情调，如果她能改成超红，超秀，超俏，超群，超梅，超芬，也许在第一，二批她就加入了红小兵。一个人可以被叫做漂亮，也可以被叫做俊俏，但是一旦被称为美就犯文化大革命的忌讳了。

　　超美人如其名，她刚上小学六年级，十二岁出头，但却有一米六的个子，身体单薄但形体苗条， 脸色苍白但皮肤白晳，瓜子脸，大眼睛，小酒窝。特别是有一条又黑又粗的齐腰的长辫子，给她添了灵秀的气质。

　　超美已经很努力了，她的学习在班上名列前茅，她的大字报，大标语也写得全校出名，她还积极参加了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并且参加了白毛女的舞蹈，在里面扮演喜儿。她如此表现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想早日加入红小兵。功夫不负有心人，据小道消息得知，学校终于批准她加入红小兵了，就等六一儿童节发榜公布。

　　为了演好喜儿，她把弟弟,妹妹的压岁钱,零花钱都压榨干净,前后看了十几场芭蕾舞剧白毛女的电影,她把喜儿的一招一式都刻在了脑海里,她把白毛女全剧的每一个场景都记在心上,她能默背全剧的所有旋律,她唱出的白毛女的歌曲让听到的人为之赞叹。只要一跳白毛女,她的灵魂就与剧情融合在一起,表演得出神如化.

　　尤其是音乐老师对她更是大加赞赏,宣称她发现了一个舞蹈的好苗子,还说要请她的战旗文工团的战友来考查,把超美招兵,当个文艺战士.音乐老师说特别喜爱超美的长长的脖子旁伴一条乌黑发亮的辫子的模样儿,她很乐意拿一截红毛线为超美扎辫绡.说这是一种美的享受.

　　音乐老师对她已经超出了排练演出节目的要求,她教超美如何劈腿,如何下腰,如何打旋子,如何掌握旋子的平衡,这些都是芭蕾舞的基本功,她还告诉超美芭蕾舞剧最好看的是苏联的天鹅湖了,她甚至把小天鹅的乐曲,天鹅之死的乐曲弹奏给超美听,并把舞蹈跳给超美看,当然这些都是只有她们两人在的时候才做的,并再三叮嘱超美不能让别人知道,因为苏联现在已经是修正主义了,和美帝国主义并列为反动派.

　　下午,超美在音乐室里排演白毛女,当演到黄仕仁的管家穆仁智带着狗腿子们闯进门来逼债,打死杨白老,要抢走喜儿,喜儿哭天喊地唱道,乡亲们哪救救我,爹爹死得太冤枉…………

　　突然，超美邻居黄小毛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他对超美大喊，超美，不好了，你家出大事了，你爸爸被红卫兵抓走了，快回去看看吧．

　　全体演出人员都被黄小毛这一喊给震住了,就好象穆仁智真的开了一枪,大家都呆在原地不动,这对肖超美犹如晴天霹雳,她的眼泪不停地向下掉,不知是为杨白老,还是为她的爹爹.

　　音乐老师宣布排练暂时结束,大家都散去吧,音乐老师劝超美赶快回去看看,超美才回过神来,她急忙换了衣服,背上书包离开学校.

　　(二)

　　超美一阵很跑,从学校跑到街上,从街道跑上公路,从公路跑上山坡,一直跑到她父亲的办公室.

　　办公室被砸了,到处都是碎玻璃,但却没有一个人.

　　超美又开始跑步,跑到她妈妈工作的食堂,食堂里没有妈妈的身影,她失望了,感到很无助,她蹲在地上,喘着气并不停地咳嗽。

　　这时和妈妈一起工作的刘阿姨看到了超美,她告诉超美,妈妈去找爸爸了,放心吧,一会儿他们就会回来,刘阿姨叫超美回家去等,要把弟弟妹妹照看好.

　　超美这才急忙向家里跑去,她的妹妹上小学二年级,她的弟弟上幼儿园,不知他们现在如何了,千万不能出事故啊.

　　山坡上有一长排平房,共有七八家住户,超美家住在平房的一端.弟弟妹妹都回家了,但是他们很郁闷,平时一起玩耍的小伙伴,突然和他们划清了界限,不跟他们玩了.超美只好叫他们看娃娃书.

　　到了做晚饭的时候,家家户户都把火炉子烧得轰轰作响.这一排住房,每户只有一间,十七八个平方,但每户都有三四个小孩,加上大人,五六个人挤在一起,只能提供睡觉的功能,于是大家就在屋外搭起了竹篷,在下面烧火做饭,

　　晚饭很简单,家家都是煮一锅稀饭,再砍一颗大白菜进去,煮熟后放入盐,搅和均匀,就端上桌子来,讲究一点的桌上放瓶酱油,一碟子辣椒面.是北方人的还要摆上几瓣大蒜.

　　超美把稀饭煮好后放在一边,把白菜切成丝,用开水淖一下,放进碗里,将大蒜切碎放入碗中,舀一勺子豆瓣酱,搅拌均匀,饭是饭菜是菜,这让其他家的小孩子很眼馋,不停地向肖家这边张望,这让别的大人不高兴,这肖家就是爱穷讲究,从骨子里透出小资产阶级情调，就是现成资产阶级嘛。

　　开饭的时间到了,家家户户都坐在篷子下面,大人小孩围坐在方桌上,饭锅放在中央,五六只大碗放在周围,大人掌勺左一瓢右一瓢把热腾腾的食物舀满每只碗,小孩子们早就饿了,拿着筷子就向碗里戳,大人就一巴掌扇过去,骂道不懂规距.

　　这时男主人进屋里请出毛主席的画像,挂在墙上,给每一个人发一本红宝书,全家人面对着毛主席的画像,在父亲的带领下,手握红宝书,振臂高呼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祝福敬爱的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由于各家人的开饭有先后,因此这祝福之声此起彼伏.

　　然后大家坐下来,埋头就餐,于是呼噜呼噜声,吧叽吧叽声,嘁嚓嘁嚓声响起来,组成一曲喝稀饭的交响乐.其中还少不了大人吼小人叫的插曲.不到十分钟晚餐就结束,小孩子们喝得满头是汗,肚儿浑圆.

　　由于爸爸妈妈都没有回来,超美叫弟妹等等,两人就坐在桌子边赶苍蝇,超美站在山坡边观察公路,希望能够看到父母的身影.

　　等了许久,还是没有父母的身影,饭菜都凉了,弟弟妹妹眼巴巴地看着她,超美决定不等了,她从屋里拿出毛主席的画像挂到墙上,给弟妹一人一本红宝书,以一个红小兵的虔诚,带领弟妹振臂高呼,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祝敬爱的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

　　她们坐下来吃饭,超美是用小碗盛饭,她不允许吃饭发出声音,更不准许爬在桌子上吃饭.因此她们用了二十多分钟才吃完饭.超美感到有无数眼光在看着自己,觉得她们的一举一动都在革命群众的监视之中了.

　　(三)

　　超美的家一分为三,进门左边安放一张大床是三个小孩的,右边安放一张大床是父母的, 两个床边都拉上了布帘,中间有一个书桌放在窗户下.书桌的脚踏板上还蹲着两只鸡,小黄和小花.

　　天很晚了,弟弟妹妹都上床睡觉了,两只鸡在桌子下，不时地咕咕的叫两声。超美还在等爸爸妈妈回家,爸爸被红卫兵抓走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但实在想不出父亲是因为何事被抓的,他只是一个石油工读校的教师,现在学生都已经停课闹革命了,学生们很多都离校了,就剩下这支红卫兵人马没有走,他们与造反派联合,专门执行揪斗和抄家的任务.

　　父母终于回来了,一米八个头的父亲是由母亲搀扶回来的,看来对父亲的精神摧残比他受的肉体打击要沉重的多,红卫兵把他的精神彻底整崩溃了,他不停地说我没有反对毛主席,我不是反革命,母亲不停的安慰他,是的你不是反革命,你没有反对毛主席,革命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他们会为你证明的,好好休息,睡一觉就好了.

　　超美为父亲端来热水,和母亲一起给他擦洗,为他的皮外伤上药,把他扶上床,父亲突然坐起来拉着母亲的手说,你去告诉他们,我在读中学的时候就在看新华日报了,接受共产党的教育,我还参加了泸州中学反对国民党特务校长刘林的斗争,我当的是团长,伙食团的团长,为罢课游行的学生煮饭.我不是历史反革命.母亲说好好,我明天就去跟他们说,放心睡吧.

　　妈妈把大女儿叫到身边,叫她一定要记住,她的爸爸不是反革命,不管别人怎么说都不能相信.不管明天会发生什么事件,一定要坚信爸爸不是反革命.

　　原来父亲的反革命事件的起因是因为一张大字报,父亲写的一张大批判文章被人发现他把毛主席写成了毛主度,就这一字之差,他就由革命群众变成了革命的对象,现行反革命的帽子立刻就戴在了头上.

　　由于父亲极力辨解,不肯低头认罪,于是又被上纲上线,追根挖源,发现他解放前参加过三青团,所以他又变成了历史反革命.再加上解放前能够读书读到四川大学的人的家庭都不是贫下中农,因此他又成了漏网地主.

　　三顶帽子犹如三座大山,沉重地压在父亲的头上,父亲拼命辨解.他说加入三青团的事他根本就不知道,他是被三青团的.他的家庭成份是地主,但他的本人成份是学生,不是地主.

　　红卫兵们愤怒了,说他顽固不化,在事实面前还不低头认罪,几个人冲上去给他一阵拳脚,让他把态度放端正点, 要给他戴高帽子,挂黑牌子。谁知他一股热血冲头,竟然敢于还手。

　　父亲年轻的时候练过武术,据说曾经被抓过壮丁,在途中他施展拳脚,把四五个丘八打翻在地逃了回来.因此四五个红卫兵很快爬下了,然而十几个红卫兵一拥而上,他很快也爬下了,他被红卫兵暴打一场,五花大绑地拖到毛泽东思想学习班里关押起来.

　　母亲找到造反派的李大队长,让他帮忙救人,李大队长是邻居,和超美家住在一排房子里,他家住在平房的另一端.李大队长好说歹说,红卫兵总算给造反派一个面子,答应暂时放人.但是人不能乱动,要随时接受批斗,并扬言还要抄家.

　　(四)

　　一大清早,李大队长就带着工程队的人马来到超美的家,在她家门口的空地上挖了两个坑,挖坑的走了,又来了一伙木匠,拉来木料和竹席,叮叮当当一阵热闹过后,一个大字报栏立在了屋前,接着是一伙文化人,他们刷刷刷把大字报,大标语贴在了大字报栏上.

　　李大队长劝告超美的母亲说,袁大姐你要劝肖老师想开些,好汉不吃眼前亏,这年头到哪里去讲理嘛,大丈夫能屈能伸,不要太讲死理,该认的就认了吧,只要人活着,总有清白的一天.另外这大字报你们要好好保护,保存的时间越长越少麻烦.如果让红卫兵插手, 我就帮不上忙了,后果就严重了.

　　大字报栏上的标语,写的是打倒现行反革命肖祖希,打倒历史反革命肖祖希,打倒漏网地主肖祖希,在人名上打上大大的血红色的叉,然后还有十大罪状,一是对伟大领袖大不敬,二是隐瞒历史,三是顽固不化,四是死不悔改,五是偷听敌台,六是里通外国,七是白专道路,八是攻击红卫兵,九是散布封资修,十是拥护走资派.还有漫画,一个铁拳头下三个人头，有刘少奇,邓小平,还有肖祖希,造反派的人还真是有着丰富的联想力.

　　这大字报栏就像耻辱柱一样牢牢地钉在了家门口,超美很想上去把大字报撕掉,把大字报栏掀倒,但是妈妈不让,妈妈紧紧握住超美的手.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特别是像阶级斗争这类事情,就像上了互联网一样,哪家挨批斗了,哪家被抄家了,用不了半天就会在纳溪镇上弄得家喻户晓,就连不相干的单位也能互通消息,准确掌握阶级斗争新动向.

　　超美走在街道上,自觉矮人三分,四面投来鄙视的目光,就连平时捡破烂的人在她面前都显得扬眉吐气,就因为有了这么些黑五类,他们的地位明显提高了.超美走在街道上是越走越害怕,她有一种要被人扔鸡蛋,扔菜叶的感觉,不过这是决对不可能的,因为在当时,鸡蛋是奢侈品,菜叶是食品,没有人舍得拿来扔人,人们能扔的一定是石头和砖块了.

　　一个人挡住了超美的去路,这是一个男人,一个还不成熟的小男人,原来低头走路的超美抬起头来一看,立刻两眼发亮,她大声喊道李胜奇,这个李胜奇穿着一身崭新的军装,背着一个方正的背包,左右斜挎军用水壶和军用挎包,腰扎皮带,如果有了领章和帽徽,他就是一个解放军了,而现在他看上去象是个转业军人.

　　李胜奇就是李大队长的儿子, 超美和他是邻居,在一帮玩童中, 李胜奇是他们的老大。一年前还是初中生的他,跟着一队红卫兵参加了大串连.一年前的这个时候小朋友们还是这样喊他的,胜奇大哥哥,屙屎屙砣砣.

　　(五)

　　李胜奇长高了，走的时候才一米六，现在超过了一米七，嗓音也变了，变得浑厚有力，身体也长结实了，虽然看上去还是显瘦，但是可以感到他有发达的肌肉，虽然他比以前变得要黑一些，但是他很精神很神气，眼睛里充满了自信。

　　当初李胜奇参加大串联的时候，还是个初三的学生，他的父母坚决反对，他就偷偷的和那些高中生联系，背着爸妈踏上了征程。

　　李胜奇自豪地向超美讲他的革命史，李胜奇告诉超美，当年他们一行人步行到了成都，然后坐火车到北京。在北京受到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检阅，更加幸福的是毛主席还跟他握了手。然后他们到了韶山，上了井岗山，去了瑞金，再后他们重走长征路，过湘江，下遵义，四渡赤水，飞跃大渡河，爬雪山，过草地，最后到达延安。

　　李胜奇拿出照片来证明，每到一处他们都有合影留念，只是与毛主席握手的照片他拿不出来。行百里路读万卷书，李胜奇这一路走来，游历了祖国的大江南北，经风雨见世面，不长见识也不行啊，不长身体都不行啊。

　　李胜奇说他在北京加入了红卫兵，他的红袖章上写的是首都红卫兵，他还有在北京发的红宝书，盖有首都红卫兵的章。李胜奇又拿出了一枚只有纽扣大的毛主席像章，像章上是一个毛主席的大头像，金光闪闪，他说这是只有参加了毛主席检阅的人才一人发一个。这枚像章对超美产生了魔力，她爱不释手，那神情就像如今的女人看到一枚二十克拉的钻戒。李胜奇意味深长地说，这枚像章是他的命。

　　此时超美对李胜奇无限崇拜了，他一分钱也没带，一个人跑出去了一年，现在长得高高大大地回来了，而且穿了一身最时髦行头，他是怎么把自己养活的啊。他现在头顶着首都红卫兵的光环，甩着毛主席握过的手，满口尽是毛主席的语录，他是一个百分之百的英雄。

　　超美告诉李胜奇，他才是真正的红卫兵，不像纳溪镇的那伙人，打着红卫兵的招牌，尽干些打砸抢的事情，简直就是一群土匪。

　　超美很委屈地告诉他，自己的家被造了反了，爸爸也被打成了反革命，不过超美坚称爸爸没有反对毛主席，他是被冤枉的。

　　李胜奇也不相信肖老师敢反毛主席，在他眼里肖老师是一个知识渊博的人，是一个和蔼可亲的人，是一个跟小朋友很要好的人，他教李胜奇练武术，教他打扫膛腿，李胜奇认为肖老师一定是被人陷害了。

　　有了李胜奇的这个表态，超美心情好受多了。李胜奇告诉超美，以后有什么事尽管来找他，他会尽力帮助她，如果有人敢欺负你，你就把李胜奇的名字提出来，就说是你大哥，那些混蛋一定会吓得屁滚尿流。

　　李胜奇还交给肖超美联络暗号，如果超美有事找他，就向他家的窗子扔三次小石头，然后就到后面的树林子里等他。

　　（六）

　　超美被叫到学校办公室，里面已经有七八个人在等着她，有学校领导，有老师，有工宣队，有造反派，有红卫兵。他们让超美坐在对面，这阵式像是审问，又像是批斗，但大人们说是找她谈话。

　　首先是老师把超美好好地表扬了一番，说她积极参加政治活动，写大批判文章水平高，特别是大标语的字写得好，在班上还主办板报，学习好，纪律好，劳动好等等。

　　学校领导说由于她的表现学校决定让她在六一当上红小兵。

　　工宣队说但是现在她爸爸出了问题，这就要看超美的态度，家庭出身是没法选择的，但是革命的道路是由自己选择的，希望她跟反革命的父亲决裂，要大义灭亲。

　　造反派说她爸爸是铁板钉钉的反革命，现在革命组织找她谈话，是她与反革命划清界线，投身革命的最好机会，她应该检举揭发父亲的反革命罪行，因为她与他朝夕相处，对他的一言一行都知道，应该提供出很多反革命的罪状，堡垒是最容易从内部攻破的。

　　超美牢记妈妈的教导，始终只说爸爸没有反对毛主席，不是反革命，不管大人怎么诱导，威逼，她都只说那句话，

　　红卫兵愤怒了，说如果再不老实交待，到时候把她抓去和父亲一起去批斗游街，他们告诉她，她的邻居娄阿土已经揭发她们家偷听敌台，夜里从她家常发出电波声，这分明是在给国外发报。

　　超美对他们的指控，发问，通通给以不是，没有，不知道的回答。他们没有想到超美如此顽固，他们居然什么有用的材料都没有得到，他们只好叫超美回去了。

　　娄阿土被超美记住了，他是娄金土的儿子，不仅是一排房子住的，而且还是一个班的同学。娄阿土为什么要说她家偷听敌台，她弄不明白，但是她对他已经充满了敌意。

　　放学了，超美没有回家，她爬在学校三楼的护栏上，把小石头一粒一粒地向下放，让它们做自由落体运动，估计石子下落的时间。小石头丢完了，超美又迅速地从教学楼的另一端跑下楼，一溜烟闪进了女厕所。

　　超美一进去就跟人撞了个满怀，原来是音乐老师。音乐老师看清是超美，她叫超美要坚强，因为学校决定让王秀群来跳白毛女，所以没有再叫超美到音乐室来。音乐老师带着十分的歉意和十二分的遗憾，她说自己还是为超美说了好话，但是这是阶级斗争的立场问题，她也就不敢多说话了。音乐老师告诉超美有一个姓欧的女人到学校来大闹一场，她说学校让超美演喜儿是革命的立场问题，一个反革命的女儿怎么能够演喜儿呢，应该让工人阶级家庭的女儿来演，于是她推荐自己的女儿出演喜儿。

　　王秀群和超美也是一个班的，并且同住一排房子，那个姓欧的女人大家都叫她欧老嬷。欧老嬷在此时此刻为女儿抢戏确实抓准了时机，但是这又不免不是乘人之危，落井下石啊 。

　　（七）

　　半夜里超美被妈妈叫醒，她看到父亲穿戴整齐，手提一只人造革的提包，母亲给了他十五元钱和五斤全国粮票。然后三个人偷偷地开门，沿着小路下了山坡，来到公路上。一路上妈妈一再嘱咐父亲，过了江就赶快坐客车到成都去，到四弟家躲一段时间，等情况好些了，我就过来接你，没有消息千万不能回来，父亲对母亲说你一定要给他们讲，我在读中学的时候就在看新华日报了，我是要回来的。他们一直走到江边，江边上停着一条打鱼船。超美一下子抱着父亲，她希望从父亲那里得到力量，或许她要给父亲一些力量，来共同应对当前的困难，可是他们什么也不能说啊，父亲上了船，船渐渐地消失在夜幕中。

　　就在下午，李大队长偷偷地找到超美的妈妈，告诉她说红卫兵决定要揪斗肖老师，还要游街示众，所以最好让肖老师马上离开。他还给了袁大姐一张造反派的介绍信，妈妈知道这游街示众就是一种酷刑，像肖爸爸这种固执的人，非死即残。妈妈千恩万谢李队长，这造反派的介绍信就是路条，没有这路条，人是寸步难行的，没有介绍信就无法乘车住店，没有介绍信随时都会被盘查，被当坏人抓起来，还要遣送回原籍，所以有了这介绍信，父亲才能逃到成都去啊。

　　妈妈告诫超美，要装着什么也不知道，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爸爸的去向，甚至是弟弟妹妹都不能讲。

　　第二天早上，超美早早地起床，烧水做饭，然后她把小黄和小花赶出屋，将书桌下的一块油毛毡拖出来，扫去上面的鸡粪，用水冲洗干净。

　　看看周围还没有人活动，超美端来一盆水，向大字报上洒些水，大字报上的字就变得模糊不清了。

　　母亲一大早就去敲李大队长的门，她拿出一张纸条给李大队长看，问李大队长这是什么意思，李大队长一看叫声不好，说了句肖老师自杀了，他要赶快向造反司令部报告。

　　那纸条上是超美父亲的笔迹，写道：亲爱的小袁，我对不起你和孩子们，永别了。你一定要告诉他们，我没有反对毛主席，我不是反革命，我要用死来证明。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大队长这一声喊，惊动了一排房子的人，大大小小三四十人，一齐向外宣传，肖老师自杀了，肖老师跳长江了，肖老师畏罪自杀了。

　　超美一家人，大人叫，小孩哭。特别是弟弟妹妹，哭成了泪人。一大群人沿着纳溪的长江边转了一圈。

　　特别是两个小家伙哭得长江水都要倒流了，把当妈的哭得心中发虚，她担心丈夫一时想不开，真的一头栽进长江里。

　　（八）

　　十几个红卫兵来到了超美的家，每人扛了根红缨枪，那红缨枪是用竹竿做枪身，枪头是用钢筋磨尖做成的，周围扎一圈剪得很细的红布条。只是那个领头的提着一把大刀，刀柄上系着红绸子。

　　红卫兵们穿着各种颜色的衣服，腰扎各种样式的皮带，左臂上带着一个红袖套，写着纳溪红卫兵。他们最革命的标志就是他们的衣服裤子上都有几个大补丁，他们看上去就像一伙洪湖赤卫队。但是他们手里拿着的利器，还是可以镇摄地富反坏右的。

　　他们对着母女四人一通怒吼，喊了无数打倒的口号，然后由四男四女为母女四人跳了一只舞,舞名叫着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这伙人一阵砍砍砍，戳戳戳地跳动之后，那个头目把大刀往后背一插，叉腰发话，反革命分子肖祖希到底是畏罪自杀，还是畏罪潜逃现在还没有定论，因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所以他的家还是要抄的，要查找他的反革命证据。

　　一伙人冲进屋里乱翻一通，没有找到什么值钱的东西，最后他们拿走了家里的半导体收音机，说是找到了偷听敌台的证据。

　　学校的光荣榜贴在了大门口，小学生们叽叽喳喳的围观着，被宣布加入红小兵的人兴高采烈地蹦跳着离开了学校。

　　等大家都离开学校后，超美悄悄地走到光荣榜下，她鼓足勇气慢慢地抬起头，满怀最后的希望，慢慢地睁开眼睛看上面的名字，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仔细地看了两遍，确定没有自己的名字，这一刻她好失望，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

　　但是她看到了最后一个名字是娄阿土，那个污蔑她家偷听敌台的告密者也加入了红小兵。

　　超美走进百货商店，一个售货员走过来向她说了一句话，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超美吓了一跳，售货员又说了一句，革命不是请客吃饭，超美回过神来回答道，锻炼身体保卫祖国，售货员又说，为人民服务你要买什么？超美说向雷锋同志学习墨水多少钱一瓶，售货员说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你要哪一种，超美说愚公移山墨水有几种，售货员说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便宜的一毛二一瓶，贵的二毛五一瓶，超美说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便宜的与贵的有什么区别，售货员说枪杆子里面出政权贵的倒在衣服上是永远洗不掉的。

　　超美摸出钱来一数只有一毛五，她对售货员说一个外国人不远万里来到中国钱不够，下次来买。售货员不满的说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再加一句别了司徒雷登。

　　（九）

　　超美回家看到弟妹在欧老嬷家门口，与她家的三个小孩吵架，弟妹叫他们还从前借的小人书，弟妹认为既然不跟自己玩了，借的书还是要还的，那三个小孩却认为你家是反革命，红卫兵可以抄你们的家，我们赖你几本小人书有何不可，没想到他们居然还敢来要。

　　那三个小孩矢口否认借了弟妹的小人书，弟妹就唱道，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如果不还全家死完。如此唱了三遍。欧老嬷从屋里冲出来，大声骂道反革命的狗崽子给我住嘴，我们工人阶级的娃娃怎么会赖你们的书，我向毛主席发誓，他们就是没有拿你们的书。

　　超美一下子冲进欧老嬷的家，在娃娃的床上翻开席子，枕头搜出几本小人书，然后冲到欧老嬷面前，对欧老嬷吼道，这是什么，这里还有我写的字，你们这种人还敢向毛主席发誓。欧老嬷没有想到超美有如此举动，在事实面前弄了个满脸通红。其实在半个月前，一排房子的小朋友都还在一起疯玩，从这家冲到那家，家家都差不多，也没有什么保密的，所以超美能够很准确地找到小人书。

　　欧老嬷一家人很没面子，她把自己的娃娃都叫回屋去，但还是发出话来，有几本破书有什么了不起，你们是反革命家庭，不配看书，只能参加劳动改造。

　　超美把连环画还给了弟妹，一本刘文学，一本黄继光，一本九色鹿。实际上小孩子们最喜欢看的还是九色鹿，因为儿童时代对神话最感兴趣。就在两个人捧着心爱的小人书，佩服大姐的勇敢的时候，大姐发话了，拿钱来，一人五分钱，两个人异口同声地说，啊，姐姐，你又要看白毛女啊。姐姐说不是，弟妹问那干什么，姐姐说买墨水。

　　没有了小朋友们一起玩，弟弟和妹妹就只好跟家里的小黄和小花玩了，他们把小黄，小花赶到山坡的草地上，用竹杆横扫草丛，激起许多的昆虫，小黄和小花就冲上去啄食。那时候喂鸡是没有专门的饲料，也不会多给鸡抓把米的，全靠鸡自己到野外找吃的，每天早上把鸡放出去，每天傍晚鸡会自己各回各家。

　　由于弟妹如此牧鸡，小黄和小花长得油光水亮的，居然开始下蛋了，每天等着母鸡下蛋成了一家人很快乐的事情。

　　当小黄小花第一次下蛋的时候，弟妹一人手里捧着一个蛋，到路口迎接妈妈，远远看见妈妈就使劲喊，妈妈生了，妈妈生了，妈妈生了两个，妈妈又生了两个。

　　（十）

　　在上学的路上，黄小毛气喘吁吁地追上超美，他要告诉超美一个可怕的消息。

　　王秀群是短头发，她演喜儿是用黑毛线做的假辫子，她不喜欢，娄阿土给她出主意，要把超美的辫子剪了给她戴上，他们不敢来剪，就把这个想法告诉了红卫兵，红卫兵答应帮忙，还发出狠话来，不仅要剪辫子，还要剃光头，反革命的子女就不配有那么漂亮的辫子。

　　黄小毛给了超美第二个晴天霹雳，把超美吓得呆了半天，她不敢去上学了，扭头向家里跑，她跑进家里把门紧紧关上，但是她觉得家里还是不安全，因为红卫兵们可以随时来抄家。她爱她的辫子，她以自己有这么一条辫子而骄傲，如果把辫子剪了，还不如把她杀死。她把家里的一把削菜的小刀用报纸包住，放在书包里。

　　情急之中她想到了李胜奇，超美来到李胜奇家的屋后，捡了三个小石子扔向窗子，窗子的玻璃响了三下，超美等了一会儿，见没有动静，又扔了三个石子，还是没有动静，超美又扔了三个，只听见哗啦，哗啦，哗啦三声响，李胜奇家的窗子被砸了三个大洞。忙乱之中超美扔的不是石子而是石头了。

　　李胜奇家传出一个女人的骂声，是谁啊，敢砸李大队长家的玻璃，搞阶级报复啦，是哪个反革命，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

　　超美赶快逃离现场，跑进了树林，她感到在树林里更安全些，在树林边她可以观察公路上的情况，也可以看到家那边的动向，一有风吹草动，她就可以马上转移。她打定主意，妈妈不回家她就躲在树林里。

　　超美高度紧张的神经暂时放松下来，她靠在树干抱着书包睡着了，她做了梦，梦见自己变成了喜儿，她离开了黄家，拼命地向山里跑，后面黄仕人，穆仁志，带着一帮狗腿子在使劲地追，跑着跑着她发现后面的人变成了王秀群，娄阿土，欧老嬷，还有纳溪红卫兵。她终于看到了大春，她喊大春救她，大春没有听到，她追上去抓住大春，可是大春转过身来却变成了李胜奇。

　　超美惊醒了，她真的看到了李胜奇，李胜奇被她抓住，正奇怪地看着她。

　　（十一）

　　李胜奇自从回到家，立刻变成了大红人，他被纳溪镇称为革命小闯将，他也成了大忙人，被各个单位请去做报告，天天开会打牙祭，很少在家呆着。李胜奇这一年的见识，确实比镇上的人几十年的见识还要多，他讲天安门，讲宝塔山，讲得人们瞠目结舌，他讲瑞金人喊同志叫老表，管盅盅叫炯炯，又讲得大家哈哈大笑。他做报告不用打稿子，而且每一场都不重复，确实得到了很多人的佩服和拥戴。

　　今天李胜奇做完报告回到家，听说窗子被人砸了三个洞，他立刻想到了超美，他匆匆来到了树林里，他看到超美坐在树下抱着书包睡着了，头上身上掉满了马尾松的松针，那可怜巴巴的样子，让李胜奇很怜惜。他蹲下来为超美捡去松叶，却被超美一把抓住。

　　超美向李胜奇大倒苦水，父亲被打成反革命，白毛女演不成了，红小兵当不成了，爸爸跳河了，家被抄了，现在还有人要来剪辨子，学也不敢上了，这些都发生在一个月内，真是一场噩梦。

　　李胜奇叫她不要怕，他保证能够阻止红卫兵来剪辨子，叫她放心去上学。另外他有办法让她当上红小兵。至于演白毛女嘛，不演也罢，因为在学校演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以超美的水平，应该到大剧院去演，在纳溪镇是埋没人才了。

　　经李胜奇这么劝说，超美的心情好多了，她把李胜奇当成救星，对他充满感激。

　　李胜奇说自己这么帮她，超美总得有所表示吧，超美说让李胜奇当她的大哥哥好了，李胜奇说他早就是她的大哥了，这不算。超美问他那要怎么才行呢，李胜奇说让他亲她一下，超美坚决反对，她说这是耍流氓，李胜奇说那就握握手吧，超美还是不愿意，李胜奇伸出右手说这是毛主席握过的手哦。超美才把手伸向那只金光闪耀的大手，握了一下超美就要抽回，李胜奇不放手说至少要握一个小时，超美不同意，李胜奇说就握半个小时。

　　两只手象粘在一起分不开了，超美把头扭向一边，看着路边，害怕有人过来看到他们。李胜奇上下打量着超美，超美穿着一件白底红碎花的衬衣，一条蓝色的背带裤，一双黑色的带扣的平底布鞋。他觉得她很美丽，很清纯，他心中萌动着爱意，他叫超美把脸转过来看他，超美不愿意，他一激动用力把她拥入自己的怀抱，在超美的额头上亲了一下。

　　超美用力把李胜奇推开，竟然用力过大，把李胜奇推倒在地，超美一溜烟地跑了。

　　超美跑回家，打了一盆水，不停地洗脸，好象总洗不干净似的。可是她越洗心越跳，越洗脸越发烫啊。

　　母亲问她削菜的小刀在那里，她说不知道，母亲说还有一毛五的菜钱呢，她说丢了，母亲很生气地说，那可是全家两天的菜钱，怎么那么不负责任。

　　（十二）

　　六一儿童节到了，一大早就听见欧老嬷跟娄阿土的妈大声讲话，欧老嬷问阿土的妈，给你儿子打扮得真漂亮啊，这是真过节了哈，阿土妈说是啊是啊，阿土吵着要买白衬衣，说是要参加红小兵宣誓，你看花了我三尺布票，五块钱啦，是的确良的，很结实。欧老嬷说你买得值，老大穿了老二穿，老二穿了老三还可以穿，不浪费哟，阿土妈说就是就是，我叫阿土爱惜点，下面还有两个弟弟等着穿呢。

　　穿着新衣服的娄阿土神气十足走在学校的操场上，几个同学跟在左右讨好他，他洋洋得意，有新衣服就是好啊，就高人一等了，他们兴高采烈地一边讲着一边向教学楼走来。

　　三楼上只有超美一个人，她手握墨水瓶，慢慢地把墨水瓶盖拧开，那神情就象把一颗手榴弹的后盖拧开一样。她瞄准娄阿土刚要走进教学楼前，手一伸将墨水倒了下去，只听娄阿土在楼下啊地大叫了一声，超美迅速从另一个楼道跑下去，一闪身进了厕所，把墨水瓶扔进了粪坑。然后超美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从厕所里走出来，又慢悠悠地走到操场上去。

　　娄阿土被墨水淋了个正着，前襟，后背，头脸都变成蓝色了，白衬衣变成了蓝花花，人也变成了蓝精灵。

　　娄阿土放开嗓子哭啊，他第一次穿从商店里买来的衣服，就被弄成这样子，这叫他无比伤心。他又怎么回去向母亲，弟弟们交待，爸爸一定会把他痛打一顿。

　　娄阿土没有了神气，变成了一个可怜巴巴的小男生，被老师脱去衬衣，把头放在水龙头下冲洗。

　　红小兵宣誓的时候，娄阿土穿的是背心，他的脸半边是蓝色的，怎么洗都洗不干净了，

　　超美坐在台下感叹道二毛五的墨水就是好啊，连脸皮都可以染成蓝色，以后可以多买几瓶去开染房了。

　　（十三）

　　学校六一儿童节庆祝会上的第二个程序是请革命闯将李胜奇给大家做报告，超美又看到了李胜奇，他穿一身军装，头戴军帽，腰扎军用皮带，左臂上戴首都红卫兵的袖套，胸戴毛主席像章，他雄纠纠气昂昂地站到主席台上，向大家行了一个军礼。

　　李胜奇给大家表演的第一个节目是背诵毛主席语录，请任何一个人，翻开红宝书，只要念出第几页第几段，他就能立刻背诵出毛主席的语录是什么，那个人会立刻会惊奇地说太对了，一字不错。然后一个红小兵上台来，他叫台下的红小兵都把红宝书翻到多少页，然后由李胜奇背诵，他背诵完后，台下立刻牚声雷鸣，那个红小兵宣布完全正确。学校领导立刻发出号召，向李胜奇学习，开展一场学习毛主席语录，背诵毛主席语录的活动。

　　李胜奇又给大家讲活学活用毛主席语录的故事，他们红卫兵重走长征路时，走到雪山时，他们真的爬上了夹金山，在翻越最后一个山头的时候，大家又冷又饿，实在是爬不动了，队长就把大家叫在一起翻开红宝书，不停地念道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争取胜利，大家念着念着，心里开始发热，产生了具大的力量，于是大家手拉着手终于翻越了大雪山。台下又是一阵掌声雷动，学校领导又发出号召，向李胜奇学习，掀起一个活学活用毛主席语录的新高潮。

　　李胜奇的第三个节目是握手，学校领导拉着李胜奇的右手举起来，让大家看清楚，这可不是一只普通的手，这是一只神奇的手，因为，在毛主席检阅红卫兵的时候，毛主席握过这只手，这又是一只幸福的手。现在大家排好队，依次上台和李闯将握手。全校有三百多位师生，怀着无限崇敬的心情，一一走上台来，和李胜奇握手，他们有的握住李胜奇的手使劲摇，有的用力掐，好象要把那份神奇那份幸福多握点过来。李胜奇的手被握麻木了，手臂都僵硬了，

　　超美又和李胜奇握手了，他们是第二次握手，超美没有回避。这次李胜奇用手指在她的手心摩挲了一下，超美也没有反对，她只是有了一个想法，她想对李胜奇说，她要叫他，李神奇，李神气了。

　　学生们开始表演文艺节目，王秀群带着黑毛线做的假辨子在跳白毛女，超美对此已经毫无感觉，也许是她的心已经飞到大剧院去了。她感觉到李胜奇真的帮了她的忙，不知李胜奇用了什么办法，王秀群他们看到她都有点害怕了，没有人再提剪辨子的事，连那些红卫兵遇到她也不象从前那样凶狠了。

　　（十四）

　　超美一个人在山坡上疯跑，在无人的田地上放声大笑，好久没有这样舒畅过了，神经的压抑得到释放。她一会儿唱着白毛女的歌，一会儿跳着喜儿的舞。

　　在山坡上有一群鸡，领头的是一只大公鸡，鸡冠鲜红，羽毛华丽，它不时地叫几声，展示它的威风，一大群母鸡跟在它的身后，大公鸡用爪子把周围的草皮扒开，母鸡们就冲上来啄食露出来的各种昆虫，大公鸡不停地扒，母鸡们就尽情地享用。

　　超美认出了那只大公鸡叫飞飞，是李大队长家养的，那群母鸡都是同一排房子的人家喂养的，她看到了自家的小黄和小花，飞飞挺喜欢这两只鸡，大概是它们长得干净漂亮，飞飞总是为它们更多地扒草皮，找虫子。

　　有一只黑母鸡冲上来要抢着吃，飞飞就会用身体来挡住它，黑母鸡是欧老嬷喂的，叫小黑。超美却叫它黑寡妇。

　　黑寡妇抢不到吃的，就把怒气发在了小黄和小花的身上，它不准小黄，小花靠近飞飞，一旦靠近，它就要去追打。

　　超美看在眼里，恨上心头，那个可恶的欧老嬷，养只鸡都是可恶的。真是什么样的家庭养什么样的人，也养出什么样的鸡。

　　超美一发狠，冲上去抓黑寡妇，黑寡妇被超美撵得漫山跑，最后扑腾着翅膀飞下后山的悬崖去了。

　　晚上娄阿土家里传出娄阿土的哭叫声，他老爹娄金土是个粗人，喝了二两酒，不容小男生分辩，反正衣服坏了不管什么原因都要扁的。

　　山坡上也传来欧老嬷一家人寻找黑寡妇的呼唤声。

　　（十五）

　　在去学校的山坡上，黄小毛拦住了超美的去路，他告诉超美有人要跟她讲话。超美问是谁，黄小毛向路边的房屋招手，从屋子背后挨着走出十几个人来。这些人都是学校大大小小的学生，他们说要跟超美一起玩，要和超美一起上学。原来这些人都是被打倒的大人家的孩子，他们很害怕，所以要跟着这个已经不害怕的大姐姐走。

　　娄阿土和王秀群他们也从山上下来，他们这群红五类学生只有七八个人，而那些黑五类的学生却有十几个。真没有想到这革命革到现在，把革命派革成了少数。

　　娄阿土穿了件黑色的衬衣，这是那件白衬衣，被他妈妈染成了黑色，看样子这件黑褂子，他兄弟三人要穿五六年了。

　　超美向新伙伴们一挥手，大家喊道走喽上学去喽，他们呼喊着从娄阿土他们身边跑过。

　　在学校厕所外的墙壁上新贴了一张通知，通知的内容是经学校研究决定，批准肖超美加入红小兵，特此通知。这不应该是光荣榜吧，因为这是白纸黑字，而不是红纸黑字。

　　肖超美走过来，看看四周没有人，一把撕下通知，揉成一团，扔进了粪池。

　　肖超美带着一群小伙伴来到工读校，工读校人去楼空，显得很破败。超美在爸爸的办公室里找到许多彩色的绉纹纸，还有铁丝等用品。她把这些东西带回家，竟然扎了八个花篮。

　　工读校变热闹了，没读书的时候，超美就要带着伙伴们光顾工读校的操场，在台子上排练节目。

　　她把小伙伴们分成两组，一组教他们跳舞，一组教他们唱歌，超美是想把没有跳成的舞再跳回来。没有演成的白毛女再演一遍。

　　超美的活动吸引了许多少年儿童，他们都跑到工读校来玩耍，看超美她们排演节目，眼里露出羡慕的神情，但是超美只要黑五类的学生参加演出。

　　那个黄小毛竟然站在台子上，叉腰喊道，不是红小兵的到我们这边来。

　　黑五类如此嚣张，居然向革命的红五类挑衅，难道造反派，红卫兵就不来管管，修理这群不老实的家伙吗。

　　是的，他们不管了，他们对这些被打倒的人已经没有了兴趣，也没有了精力，因为造反派发生了分离，分成了两派，在打倒了他们共同的敌人后，他们为谁是真正的造反派产生了争执，表面上争论谁是真正拥护毛主席，谁是假装拥护毛主席，而实质上是为争夺谁说了算的问题，为了拥有决定权，各派视对方为死敌，而且已经不是由大辩论，大字报能解决问题了，双方暗自备战，收集木棍，钢钎之类的斗争工具。在暂时平静的后面，将是一场更大暴力更大血腥的争斗。

　　（十六）

　　超美家的玻璃连续响了三下，接着又响了三下，超美放下手中的书本，对弟妹说声有事就出门去了，她来到树林边，看到李胜奇已经等在那里，超美问他有什么事，他说自己要离开纳溪，特别来向她告别。

　　超美很意外，怎么回家没多久又要出门了，李胜奇说他的队长来信了，李胜奇把来信给超美看，信上说文化大革命的胜利果实被一小撮野心家阴谋家篡夺了，必须要进行第二次革命，号召他们红卫兵行动起来，保卫胜利成果，保卫红色政权。他们这次集结的地点是重庆。

　　李胜奇慷慨激昂地为超美朗诵了一首诗词：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怅寥阔，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携来百侣曾游，忆往昔峥嵘岁月稠，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候，曾记否，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

　　超美问这是谁写的，李胜奇说是毛主席写的，李胜奇从军用挎包里拿出一本毛主席诗词选集，说是队长给他寄来的。超美问你现在不背毛主席语录了，要开始背诵毛主席诗词了？

　　李胜奇得意的告诉她，背语录是小学水平，背诗词是大学水平。

　　李胜奇又从挎包里拿出一个半导体收音机，递给超美说这是你家的还给你，超美非常惊喜，原以为这个家里的最值钱的宝贝会从此消失，没想到今日还能完璧归赵。她觉得李胜奇太神奇了。

　　李胜奇说超美是全镇子里最漂亮的姑娘，跳的舞也是全镇最好的，可惜他没有看到她跳舞，希望在他走之前能看她跳一次舞。他还说等他们二次革命成功后，他要来接超美到重庆去，让她到重庆大礼堂去跳白毛女，他要让他的战友们都来为她鼓掌，那时将会有几千人，是非常热烈的。

　　超美答应为李胜奇跳一只白毛女里面的舞，李胜奇叫超美等一下，他把军帽戴在超美的头上，把皮带扎在她的腰上，还特别把那枚毛主席的像章别在她的胸上，这一番打扮把超美变成了一个英姿飒爽的女红卫兵了。

　　正当超美调整好情绪要做动作的时候，山坡下的公路上，相向跑来两群人，他们互相叫骂着，接着大打出手，木棍齐下，钢钎乱扎，一下子就有十几个人喷血倒地。一派的人抵抗不住，四散地向山坡这边逃过来，另一派却乘胜追击，漫山都是拿着凶器的人。

　　李胜奇一把拉住超美的手，大步奔跑，一口气跑回了家。他们倚靠在墙上，大口地喘着气，两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这是他们第三次握手，超美已经不愿意放手了。

　　告别的时候超美对李胜奇说，你要来接我，李胜奇说一定的，我向毛主席保证。超美说我等你。

　　夜晚，李胜奇家传来的争吵声，父亲要阻止儿子出走，儿子却要坚决去参加二次革命，最后儿子不辞而别。

　　（十七）

　　超美的舞蹈队排演的节目已经完成，超美就叫小学生们回家，动员各自的家长来观看演出，大人们陆续来到工读校，夸赞超美的组织能力强，把这一群小孩子带领着做有意义的活动，叫大人们很放心。

　　演出是没有音乐的，那旋律都是由童声唱出来的，这童声非常美好，天真无邪的童音把人们引入和平安宁，没有斗争，没有苦难的天堂中。

　　孩子们提着花篮上台，表演舞蹈，站在旁边的学生齐声唱道，大红枣儿甜又香，送给亲人尝一尝，一颗枣儿一颗心，嘿咳哟呵心心，向着共产党。

　　突然，天空中响起了大炮的轰鸣声，炮弹呼啸着飞过头顶，对面的山头上火光闪耀，爆炸声声。这武斗升级了，由枪炮代替了木棒和钢钎。

　　对面的山头立即还击，枪声阵阵，子弹象雨一样倾泻过来，会场乱了，大人们护着各自的孩子，向家里跑去。

　　超美很失落，她精心准备的舞蹈，还没有上场，就被这武斗的枪炮给打掉了。而且一家人还必须躺在床下面躲避流弹的误击。山坡下陆续开来十几辆坦克车，说是要去攻打泸州市，这隆隆的车履声，让藏在床下的人们感到了大地的颤动。

　　武斗的日子持续了两个多月，眼看着没有结束的迹象，反而在不断地加温。李大队长开始动员大家离开，去投亲靠友，避免无辜遭殃。

　　超美一家准备到乡下去避难，但是她心中放不下一个人，自己这一走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万一李胜奇回来接自己到重庆去，自己又不在怎么办，李胜奇走了这么久也没来封信，他现在一切还好吗？

　　（十八）

　　就在超美到乡下去的前一天，李胜奇家来了两个穿军装的人，一个人捧着一个木盒子，一个人拿一幅锦旗。他们向李大队长报告，他的儿子成了烈士，现在把骨灰和烈士状送回来，他们告诉家长，李胜奇生得伟大，死得光荣.他们要李大队长节哀顺变，要化悲痛为力量，把革命进行到底，继承烈士遗志，完成未竟事业。

　　就在半个月前，这个十七岁风华少年，用书生意气，指点江山，正准备激扬文字时，却被子弹击中胸膛，倒在重庆的一条水沟里。

　　李大队长把两个人送出了门，他表示为有这样的儿子而骄傲，他的儿子死得其所，重于泰山。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

　　两个人中的一个摸出一枚毛主席像章，对李大队长说，李胜奇临终前叫我把这枚毛主席像章交给一个叫肖超美的女孩。

　　夜里，李大队长一家人关着门痛哭，为失去那么大的一个儿子而悲伤，李大队长不停地哭着说，胜奇你真的傻啊，你把什么都当成真的，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啊。

　　还有一个人很伤心，那就是超美，十七岁的大哥哥就这样没有了，她也不能到重庆去了，大礼堂里几千人看她跳白毛女的场面也不会出现了，所有的美好希望都破灭了。

　　超美无意间来到了工读校，走上了操场的舞台，她记得还欠李胜奇一个舞没有跳成，现在她要为他跳完这个舞，她把那枚毛主席像章戴在胸口上，开始了舞蹈。

　　没有音乐，没有灯光，没有布景，只有一片黑暗，但这不妨碍超美跳舞，因为所有音乐都在她的心中，所有的场景都在她的脑海里，她的肢体做各种动作，而她的灵魂在舞蹈，让超美自己都感到惊奇，以前做不到的那些高难度的动作现在却做得轻松流畅了。

　　造反派又开始打炮，这一次比以前更加激烈，工读校的房屋一间一间地被炸垮。

　　超美对这些毫无感觉，她跳完一支舞又接着跳另一支，她跳完一场又跳下一场，满天飞舞的枪弹，遍地爆炸的闪光犹如礼花绽放，时时照亮超美泪水满面的脸。

　　在炮火之中超美仿佛看到三千红卫兵向她热烈地鼓掌致敬，她也仿佛看到了李胜奇，他在向她招手，手里挥舞着鲜花。

　　突然,一颗炮弹飞来, 一声爆炸,一道闪光,一阵血雾,舞台变成了一片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