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华回忆着与易凡的过往。
初中的班上，易凡最先注意到黎华的悲伤。那天放学了，大家都走完，黎华伏在书桌上落泪，易凡忘记拿语文练习册，倒了回来。
看到黎华起伏上下的肩膀，易凡怔住了，不知如何是好。等黎华哭了好一阵，稍许平静了，易凡才走过去，轻声的问：“你怎么了？”
黎华抬起头，看见一双明澈的大眼，整副表情，是那样哀伤，就像是他自己哭过一样。
“我没事的。”黎华擦去自己的眼泪，尽量给出一个微笑。
“那我们一起回家吧。”
“好。”
大家读的是一所子弟校，父亲们大都在一个单位上班，家，也就离得不远。只不过一个家住在东山，一个家住在西山。似乎还可以远远的瞭望。
“为什么哭得那样伤心啊？”
“我说没事你又不相信。”
“怎么会没事呢？我如果没事，就只会开开心心的笑。没有人没事还嚎啕的。”
“我嚎啕了吗？”
“眼泪大概是一条金沙江也无法盛下了。”
“你也太会夸张了。”黎华忍不住掩面笑了起来。
“你笑了，就好。但你现在总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伤心了吧。”
看着易凡真纯而明亮的眼睛，黎华也不忍心他再去无谓的猜测了。
“我们整个家族都重男轻女，而我父亲，是愈演愈烈了。家里什么好吃的，都给弟弟。常常给弟弟买新衣服，我很多衣服却是拣妈妈的穿。昨天晚上听见爸爸跟妈妈在房间里谈话，说我不需要再升学了。一个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干嘛。”
“什么时代了，还能这样啊？”
“是啊，我好想读书。我想念高中，我还想上大学啊！”
“你学习那么好，考咱们的重点高中也肯定没有问题的啊。”
“哇——”易凡的肯定，既有被欣赏的感动，同时，也更加觉得命运的悲哀，黎华忍不住又大声的哭了出来。
第一次面对一个哭泣的女孩，易凡的心都碎了。以前并没有太多关注这个朴素的女生，但此刻，她的悲哀，竟像是一股激烈的洪流，拼命的撞击着他，使他变得男子汉一样勇敢。只是青春期的男孩，和女孩儿一样的羞涩，他是无论如何不敢去紧紧的拥抱这个哭泣而颤抖的女孩的。但他的心，那样做了。
等黎华又一轮哭过，易凡递上一张面巾，“擦擦吧。”
黎华接过那张绿白格子的小方巾，放到眼前，竟闻到一股淡淡的香。那香，或许也是自己杜撰出来的吧，但却比世界上任何的味道都更真实。“谢谢你，易凡！”
“没事，回家吧。还有那么多作业要写呢。”
“好。你也早点回家。我的事，你知道就好了，不要告诉老师和别的同学，好吗？”
“好，你放心吧。”
从此后，易凡时时留心着那个可怜的女孩。而黎华，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她就悄悄的写信给他。尽管生活依然没有什么欢笑，但有一副看得见的肩膀，在默默的为自己分去很多的分量，黎华的那一段青春，到底也就有了很多暖意。否则，她真的不知自己会怎样度过。
然而，父亲并不是简简单单的说说而已。中考结束，通知单上黎华考了622的高分，被易凡后来就读的高中录取。但父亲黑着一张脸，“读什么读啊？弟弟马上也要上初中了，就我一个人上班，随便找点什么事做吧。”
“孩子那么小，你让她做什么呀。单位也不敢用啊，不是童工吗？我们苦一点，没有关系的。不要耽误孩子的前程啊！”母亲站出来，一边申述，一边流泪。
“我们家谁说了算？别废话了，就这么定了。”
母亲从农村中出来，没有太多文化，乔迁到矿山，并不能找着适宜的工作。眼睁睁看着上进的女儿没有书读，她想死的心都有了，大颗大颗的落泪，一个胸腔拼命的起伏。
“妈——，妈——，您不要这样啊！我可以没有书读，但我不能没有妈啊！您快放松一点。”
一对母女，抱作一团，眼泪将两颗弱弱的心，完全的打湿了。
而后，母亲大病一场，家中的大小事情，也就落到黎华的身上。
快要开学的某一个暑假的夜晚，易凡和黎华约着出来散步。他们往黎华家背后的山顶上走。坐下来时，才发现满天的星斗，挤挤挨挨的，像拥挤在一个游泳池中的众多孩子，尽管欢快的眨着眼睛。一轮弯月，也闪着一种迷人的清辉。这高原的山，没有太多植被，树也是罕见。所以两个人感觉天幕之下的整个世界，就只有他们两人罢了。
“我第一次发现，我们这里的夜空这样美呢！”
“真的吗？我也这么觉得。天好高，但又感觉离我们好近。因为除了这天空，再没有什么陪伴着我们了。”
“好在我有你。”黎华的声音，就像一曲古弦琴，弹出的音乐是那样忧伤又动听。
“你怎么听起来又有些感伤？”
“不，我很开心。和你在一起的每一个日子，我都很开心。我生命里唯一的开心。”
“别这样说，还有很多快乐的日子等着你呢！”
“不会的了。”黎华心中有种很沉重的东西堵着。
“你好悲观。别这样，好吗？你还这样年轻呢！未来还有无限种可能。”
“所有的可能都是不含希望的。”
“别胡说。你的情绪真的太悲凉，能告诉我怎么了吗？”
“呜——”有些悲伤，没人惹，还可以掩藏。这易凡一追问，黎华就再也支撑不住，竟又没命的哭了起来。哭得那叫一个肝肠寸断。
在这无声的夜里，黎华的哭泣更加的悲戚，易凡将自己的右手终于搭上了她的肩，又将她的头轻轻的压到自己的肩上。
易凡的胸怀，暖暖的，他不说一句话，只任黎华将自己所有的眼泪，都痛痛快快的流出来。而那青春男子的一份爱的力量，却像是一剂最佳的良药，很快将黎华的伤口抚平。她不再哭了，只静默的将易凡靠着。
“现在说吧。家里又出什么事了吗？”
“我父亲真的决定不让我念高中了。为此，我母亲现在还病着。”
“你的成绩很好啊，应该上了重高线，他怎么还忍心不让你读书啊！”
“在我们那个家族，通行一种观念，女孩儿始终是要嫁人的。父亲说他一个人上班，弟弟马上又要读初中了。家里的经济，都要拿来培养弟弟。”
“岂有此理！我去找你父亲谈谈。”
“别去，再去说的话，我怕我母亲都活不了了。就为我的事，母亲急火攻心，受了巨大打击，到现在还卧床不起，甚至有些半呆半痴的。”
“黎华，你的命真苦。”
“不，易凡，我不苦。因为我有你啊！”
“好，我发誓，这一辈子，我一定要尽我的全力，给你最好的。”说着，他的手臂更加用力的搂住了黎华的肩。
后来，易凡接到中专录取通知书。那个年代，中专是多么难考啊！但易凡将它拿到火上，焚得只剩灰烬。因为他知道，自己必须足够优秀，才能实现他对黎华的承诺。
他迈进了与琴同校的高中。
这样，当易凡他们带上行李，跨进高中校门的时候，黎华也就在那些洗洗涮涮的生活中，悄然而疼痛的忘记了自己的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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