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们说进城,就是去进城里玩,五角钱进一趟城,在今天的成都是难以想象的,而在上世纪陆十年代却还有余。我从一号桥出发,步行一站路程,来到红星路口,乘五路公共汽车,花一角二分钱就到终点站,百花潭动物园。留足返回的车票钱,还剩二角六分,花一角买门票,就可以十分满足地在动物园内溜达一整天,肚子饿了,可以花八分钱吃一碗清汤素面,这个清汤不是白开水哈,是用棒子骨熬出来的,肉味还有点浓哦。回到家里,手中还转着在动物园门口,花五分钱买的一架涂着彩虹颜色的小风车。小孩子们在那缺乏花朵的时代,对那小风车是十分钟爱的,睡觉前还把剩下的三分钱装入存钱罐里。
有时候在与动物们交流的过程中,看着那脱了毛的老狗熊,不断地向游人磕头作揖,可怜巴巴的换得一两粒花生米之类的零食,心就软了,也花几分钱买一袋爆米花之类的零食,喂一喂那些与我们同样忍饥挨饿的动物朋友,满足自己施与的快乐,这样手中就没有彩虹色的风车了。
最要命的是在动物园大门外,小人书摊上看上了一本小人书,是叫我爱不释手的那种,这就要进行一次冒险——逃票。手里攥着心爱的小人书,却没有钱买回家的车票,随着人流挤进车厢,尽量把身子降低到一米以下,减少售票员的注意,随着售票员一声声催促买票,便一阵阵地心惊肉跳,目光死死地盯着售票员,密切注视着她的动向,一有风吹草动就赶快向角角头梭。车一到站,便不顾一切地冲下车,在售票员尖利的叫骂声中,飞叉叉地跑得无影无踪,那时我才七岁。
有一次冒险,车到人民公园,不幸被售票员查获,赶下车来,只好开动“十一号汽车 ”走回家,我顶着寒风走了几个小时,晚上十点钟才到家门口,那一夜回家的路特别漫长。
(二)洋 葱 炒 肉
记得上小学四年级时,那时候是1969年,文化大革命正进行得轰轰烈烈,先让我们停课闹革命,后来又要我们复课闹革命。一到学校就掀起了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高潮,大人们在学校做了几次报告,跟我们讲哲学,讲毛主席的《实践论》《矛盾论》《人的正确思想是从哪里来的》。
许多大道理我们听不懂,但对其中关于水果的故事挺感兴趣。梨子有一个小伤口,渐渐地烂处越来越大,最后全部烂完,只好丢掉。这就是毛主席有关从量变到质变的教导。
老师给我们发挥一下,讲一个人做了坏事如果不马上改正,就会越来越坏,最后就会变成烂梨子,被革命群众无情地扔掉。
我真为那梨子可惜,在我的口里,不会让那梨子渐渐,洗洗削削就全进肚子里了,扔什么扔啊。
接着老师们就动员我们都来活学毛主席的语录,活用毛主席的教导。所谓活学活用,通俗地说就是现炒现卖。
我们学校是成都市狮马路小学,那时候文革一搞就变成了成都市五七小学,挨到成都战旗文工团没得好远哦。
小伙伴们转起脑筋来,决定到红星路一号桥头帮架架车车夫推车,去为人民服务。正当我天天推得满头大汗的时候,有个绰号猴子的同学严肃地对我说,他爸爸说了,拉架架车的人,大部分都是牛鬼蛇神,让他们拉架架车是要他们劳动改造,我们为他们推车不是为人民服务。
大家吓了一跳,整了半天我们是在给地主富农反革命,叛徒特务走资派干活呀。大家立马散伙了。但是这个活学活用汇报的作业还是要交的嘛,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件事越来越沉重地压在我的心上。
想不到同学中一个绰号大头菜的人,居然站到了全校的活学活用报告会的讲台上,他的报告也是关于吃的问题,但有抄袭那个烂梨子故事的嫌疑。他讲的是洋葱的故事,他观察洋葱最先是外层烂,然后一层一层往里烂,烂到葱心时就全部扔掉,这也就是毛主席说的从量变到质变啊。人不学好,天天做点坏事,日积月累,最后就变成烂洋葱,被革命群众无情地抛进历史的垃圾桶里。
大头菜红极一时,令人羡慕的是他被推荐到区里去做报告,还吃了一顿洋葱炒肉。他逢人就呵气,让我们这些饿劳鬼闻闻他的洋葱味。他得意地说,他的洋葱故事击败了那些莲花白,冬瓜之类的故事,拿了头奖。
在年级的活学活用会上,一个叫烂眼的同学撒了个弥天大谎,他说他在马路边捡到十块钱,想起了毛主席讲的拾金不昧的教导,就把它交给了警察叔叔。我们那时候捡到一分钱都要交给警察叔叔,而且还要在全国唱歌。他这不是一分钱,而是一千分钱啦。他得了大奖,是一个乒乓球拍。
会后我当面抵他的黄,他捡的不是十块钱而是一块钱,他根本没有交给警察叔叔,而是立即招待我们几个一人一碗十二分钱的红油素面。但是看到他那个崭新的乒乓球拍,我的心开窍了。
在班上的活学活用会上,我用颤声读完我的报告。我去买米,回到家一算账,服务员多找了我五元钱,我想到了毛主席号召,要斗私批修,就主动把钱退回去了。当时我脸好红哦,要不是想到了洋葱炒肉和乒乓球拍,我肯定要一头钻到地底下去。
我终于成为活学活用的先进,在全校大会上,我与二百多个活学活用毛主席语录的积极分子一起得了奖。那奖品是一张巴掌大的语录卡,红底黑字,密密麻麻,工工整整。背面是这段语录的歌曲。
我手里拿着这纸飞飞儿,心中却是酸溜溜的,我吃没有吃,玩没得玩,我觉得付出的太多,代价太大,太值不得了。
岁月流逝,许多的文章已经记忆不起,儿时的歌也已经忘记,但是那段毛老人家的话却铭刻在我的脑海里,那首歌依然歌唱在我心里。
“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
(三)海 鸥 洗 发 膏
我上高一的时候,才开始对女人有了异常的感觉,那时代伙食差,营养不良,发育得晚。我其实也就是暗恋了一下我班的女班长,她是个万人迷,几乎全班的男生都对她有爱慕之心,甚至还为了她与别班的男生打得头破血流。
父母工作忙,五岁就让我进了学堂,这让我吃了不少苦头,我在班上是最小的一个,一直不受老师的重视,却总受班上男生的欺负,也是女生们嘲弄的对象,这让我很自卑,我唯一能排解情绪的手段就是锻炼身体,希望能长高长强壮一点,好打败我的对头。
我吊单杠引体向上一口气二十个,我俯卧撑一口气五十个,我仰卧起坐一百个,我参加冬季长跑,我还参加了冬泳,功夫不负我,终于到高一的时候,我自己感到长高了,明显的是想来整我的人少了许多。但是班上的女生还是不正眼看我,她们都忙着和大男生们扇盒盒去了,那个女班长正周旋在四五个男生之间,被正统之人斥为操妹。
一九七六年的夏天,在市体育场举行号称三十万人的反击右倾翻案风的大会,我和大家一起嗨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嘿,就是好,就是好啊就是好,就是好……
会后回家,在五路公交挤车,上世纪七十年代中的成都市只有点点大,一环路还没有修,城区以府河,南河划圈为界,那时候没有私家车,路上跑的除了公车,就是自行车了,能骑一辆26圈的凤凰牌自行车,就跟现在街上开宝马一样拉风。
城里人少,但车更少,所以公交车上依然是很挤的。我那阵子浑身有力,在人群中左摞右移很快找到一个较舒适的位置消停下来。车到八宝街站,又挤上来一股人流,其中一个女孩向我这个位置挤过来,她艰难地挤到我的面前就不再挤了。
她身材单薄,矮我半个头,我闻到一阵海鸥洗发膏的香味,这是从她头发里散发出来的香气,她刚洗了头。我觉得这是世界上最迷人最甜美的气息了,今天也觉得它比兰蔻香水要美好百倍。这是我第一次这样近距离接近女孩,要感谢拥挤的公交车啊。
我一用劲,又左摞右移了几下,为她挤出较宽松的一个位置,她冲我微笑,表示感谢,甩了甩头,做出很享受很舒服的样子。现在我与她面对面了,她开始从头到脚打量我。
我很难堪,因为我穿得很暴露,现在的语言叫性感哈,因为是夏天嘛,我穿的是一件背心,只是这背心太小了,上面如吊带,下面露肚脐,大人没有料到我猛长了一头,所有的衣服都变小了,因为布票早已用完,不能及时添买新衣,让我将就穿到明年。
我锻炼身体很有成果,但是我营养没有跟上,唯一的保健品就是古巴白糖,这种糖不能多吃,吃多了要得肝炎。所以我就像吃瘦肉精长大的,皮肤下面就是肌肉,没得脂肪。两条手臂吊在公交车的拉杆上,青筋暴露。加上晒了大半天的太阳,周身油亮,汗味冲天。
她并不介意我的难堪,她问我,是五中的人吧,我说是啊,高76级3连8排的,她说她也是五中的,初76级1连4排的,她说她看过我跑步,比野兔子还快,哦那是在校运会上我跑了个第一。
她说她叫王丽华,家住游泳池。她问我你呢,我说我叫肖天容,家住一号桥。她听后呵呵呵地笑了起来,她问道是天蓉啊,我说不是,是容易的容,我的名字很不合潮流,不学农,不学工,不卫东,不卫国,不建军,不建华,老师听了笑,同学听了也笑,我想把名字改成肖文革肖造反,父母又不同意。
她看到我的手臂很惊奇,她指着我的手臂问我,可不可以摸一下,我惊奇她的提问,但对她点了点头。
姑娘用手抚摸了我的手,想用手指按平我突出的血管,她从我手背一直摸到我的肩膀,她说,嗯,好结实的肉啊。
她这一摸,让我热血奔涌,浮想联翩,我象是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她后面再说了些什么我都没有注意,她什么时候下了车我也不知道,只是公交车到了万年场,才被售票员从梦中喊醒。
我又晃晃忽忽往家走,车也不坐了,满脑子都是她的音容笑貌,她那湿漉漉的头发,弯弯的眉毛,还有那海欧洗发膏的芬芳飘呀飘……
后来我想去找她,但又不敢去,只是在学校门口等过她,可是总没有见到她。
再后来我就忙着上山下乡了,那时候,高中毕业是知识青年,初中毕业是知识青年,连小学毕业也是知识青年,统统都要上山下乡,去修补地球,到农村去种草。当年流行的口号是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
听学校讲我们这批学生要安排到大山里去,可能是分配到青川,平原大坝已经被老知青们占完了。
我也总是纠结怎样在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没有心情关心其他事情,从此也就没有她的任何消息了。
这是不是我人生的一次艳遇啊。
(四)法国梧桐树
小时候成都街道上遍栽法国梧桐树,在成都市的房屋大都还是平瓦房的时代,法国梧桐树看上去是很高大的。法国梧桐树好栽,存活率高。头年冬天将一根根胳膊粗的光溜溜的树干栽入坑中,第二年春天,就在树干上发出许多毛茸茸的嫩黄的叶芽,一到夏天就长出许多枝条,挂满巴掌大的形状似枫叶的浓绿的叶子。冬天到了树叶落光,园林工人们就来修枝整形,经过两三年的生长打理,梧桐树就长成一把把绿色的大伞,为行人遮挡阳光,送来清凉。
我家临街向北是府青路,向南是红星路,这条街上左右各栽了三排梧桐树将快车道,自行车道,人行道分隔开。这六排梧桐树北起府青路口,南止新南门大桥,约有几公里长,梧桐树茂盛的枝叶构建起林荫大道,近万棵梧桐树组成了一条贯穿成都南北的绿色长廊。
儿童时代在盛夏时候,我光着膀子在梧桐树上爬上爬下,粘捉知了取乐,捅摘马蜂窝冒险。少年时代我骑着自行车载着我的相好女生,在梧桐树的林荫大道上穿行拉风。青年时代我顶着秋风,在梧桐树下,迎接我那风衣恋人。黄的叶子和恋人的长发在秋风中飘舞,我们俩徜徉在铺满黄色树叶的人行道上,体验恰似那法国的风情和浪漫。
在文革时代,居民们燃料稀缺,煤柴都是凭票供应,所购的煤柴仅够烧火做饭。成都的冬天阴冷湿寒,也不集中供暖。要度过这漫长阴冷的冬季,居民们就想出各种办法来取暖。有钱的在黑市买焦碳,木碳,有单位的守着锅炉房刨二碳。
而我们小朋友一到深秋就行动起来,每人手拿一根铁丝棍,身背一个竹背篼,在梧桐路上穿行。用铁丝棍把一片片飘落的梧桐树叶插扎起来,插扎满一铁丝棍,就把树叶从铁丝棍上抹放进竹背篼里,直到装满一背篼。满街都是插扎树叶的小朋友,把路上的树叶清理得干干净净。环卫工人很高兴,因为他们没有打扫落叶的烦恼了,大人们嘲笑我们,说我们是地雷战中的日本工兵在探地雷。
冬天来了,在夜晚我们用一个铁皮桶烧树叶取暖,几个流着鼻涕的僵脚僵手的小孩,围坐在一起将梧桐树叶一张一张地点燃放进铁皮桶,有时树叶放多了燃烧不过来,产生大量烟气把我们的眼睛薰得发红,而且泪流满面。有时大院里的一个单身老右派也来参加我们烤火,作为报酬他给我们讲故事,讲的是辛巴达航海,是一个冒大险发大财的故事,讲得我们一个个都想离家出走。
文革武斗那年,有一次我和小伙伴在沙河网鱼捉蟹归来,正走在梧桐大道上,突然枪声大作,红星路向府青路发起了猛烈的扫射。我和小伙伴们藏身在梧桐树后,等战斗停止我探身观察,梧桐树为我挡住了一颗子弹。
梧桐树给了我快乐,给了我温暖,给了我保护。梧桐树是有生命的,几十年来树的生长与我的生活是交融的,我对梧桐树很有感情。
随着成都市的发展,城市不断扩大,我家门前的道路拓宽了,能通行更多的车辆。但是梧桐树被连根拔起没有了踪影,这些生长了三,四十年的梧桐树,一根根都是要两人合抱的大树,在极短的时间内从我们的视线中消失了,我们的林荫大道没有了。
城市在不断的膨胀,道路在继续拓展,城市楼房越长越高,而城市的绿色长廊随之被一条一条的铲除。我为梧桐树伤感,这些承载我们几十年记忆的梧桐树是可以任意砍伐的吗?这些寄托了我们喜怒哀乐的梧桐树的生命应不应该受到尊重?
现代化的城市已经没有了梧桐树的生存空间,但我永远怀念那些梧桐树,我感谢梧桐树,我为老成都人感谢哪些法国梧桐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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