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烈见皇上没别的吩咐,便欲告退。公主张臂拦住:“你弄坏本宫的东西,还想溜!”“公主见怪,在下情愿受罚。”林烈脱不了身,只得站住。“皇儿,越来越没规矩!”皇上沉下脸喝了一声。公主只当没听见,耍弄着手里的红罗帕,琢磨着怎样戏弄这位可气又可爱的少年,她说:“父皇袒护你也不行,本宫偏要罚你。自今日始,你先在飞霞宫中幽禁十年,再十年替本宫栽花种草,再十年扫洒亭院,再十年端茶送饭,再十年叠被铺床,再十年……”她忽然红了脸,说:“再十年谁还稀罕你一个老头子,便饶了你罢。”皇上摇头叹道:“爱卿见笑了,全怪朕把公主宠坏了。”林烈道:“错在微臣,情愿领罪。公主,待微臣拿下鹿云关,回头听凭你发落。”
公主痴痴地目送林烈远去,穿过秋柳掩径的曲曲折折的甬路,转出凤尾阁,踏上横亘玉镜湖上的曲廊。“世上的男儿,还有比他更好的吗?”二度与林烈会面,她坠入醉人的迷梦里。
“只管呆着干什么,女孩儿家到处乱闯,口没遮挡,成何体统!”皇上回头又喝令公主的侍女称心如意送公主回宫。
公主却笑着扯起皇上的手:“父皇,你喜不喜欢林将军?”“你?”皇上一楞,公主已微红了脸低下头去,皇上立刻明白了她的用意,推开她的手,“傻丫头,人家早有妻室了,你别胡思乱想。”“休了,不就得了嘛!”公主满不在乎。“‘贫贱之交不可忘,糠糟之妻不下堂。’你怎么蛮不讲理”皇上正色地说。公主委屈了,说:“难道我堂堂一国公主,还不及她一个民间女子!”“皇儿,你在深宫中长大,不知世道险恶人心难测。林烈不是一个可以托付终生的人,你相信父皇。”皇上摸摸女儿的头,安慰她。公主弹压不住心内欲望之火,泪水还在眼眶里转,口中却叫道:“儿臣非林烈不嫁!”“荒唐!”皇上火了,“等下辈子吧!”说着,大声喝令称心如意送出公主回宫,自己拂袖而去。
公主呆立不动,泪珠儿扑簌簌地落。西风残照,满园萧飒。当日父皇在母亲病榻前搂着她信誓旦旦,纵然她要摘星捧月,父皇也一定满足她,那一刻她依偎在父皇怀中,父皇宽厚温暖的手掌抚着她的脸,她认定这话将呵护她一生。连最亲的亲人的誓言也是谎言,这世上还有什么可以信赖。
终于盼到兵发鹿云关这一天了,得偿夙愿的兴奋整个儿把林烈裹住了,晕乎乎的如在云里飘,他不知道是怎样走出紫禁城的,横扫塞北胡虏,韩窈俯首称臣,北伐大军载誉凯旋,从此天下太平的幻像联袂而来在心底招摇。
步出紫禁城,呼啸的霜风扑面,远望那凉薄的日影沉沉,大街之上黄叶乱卷满街游走。林烈打了一个寒噤,被成就感掩盖的隐忧又探出头来,如一片扩散开去的乌云,吞噬了他如流云散尽一色朗朗乾坤的心境。林辽在韩窈手中,林烈北伐无异于把父亲逼上绝路。“爹,孩儿背叛了你,惟有降服塞北换取天下太平来向你赎罪。爹爹若遭不测,孩儿绝不苟活人世,黄泉路上再向爹爹请罪。”林烈想到此处,不由得一阵钻心的痛楚。
“啸宇,你如何在这儿?”迎面一辆马车与林烈的坐骑擦过,那人勒住马叫道。林烈抬头一瞧,原来是张金雄,忙抱拳见礼,推说走亲访友去了。金雄笑道:“啥时有空,到兴荣府叙话。”林烈虚应下来,又问他打哪来。金雄指着马车里面,道:“陪你嫂子和侄儿上玉泉山龙源寺拜会通元大师。”洪灵娇听到丈夫与人答话,也打起帘子,与林烈见礼,又催促鸿儿叫叔叔。林烈还了礼,见这一家子和和美美其乐融融,十分羡慕。道别之后,目送他们远去,不由得悲从中来,他打马奔了夷陵官道。
黄尘古道,衰草连天,远山横亘,官道下临白浪拍天的洹河。大道霜风鼓荡,大河渺渺茫茫,天大地大空无人影,一轮血色日影渐逼西山。
“莺儿,你在哪儿呀!”林烈对着旷野呼喊着妻子的小名,只有呜呜悲鸣的秋风在应和他。“莺儿,我要走了,又不知何时才是相会之期。”林烈仰望着浩渺无限的苍穹,听到了心儿撕裂的声响。沉寂的天地间,有一只孤雁闯入林烈的视线,雁叫声声,鸣声哀苦。林烈忆及从鹿云关赶回磷阳关的那个月夜,恰恰听到秦珏于无人处轻拢琴弦,唱起哀婉凄绝的《飞来双白鹤》“可怜双白鹄,双双绝尘氛。连翩弄光景,交颈游青云。逢罗复逢缴,雌雄一旦分。哀声流海曲,孤叫去江濆……步步一零泪,千里犹待君……”中天残月如钩,荫荫夏木虫声凄切,他们相对如梦寐,相拥而泣,泪飞如雨。
“莺儿,为什么与你相会的路这么遥远,一山放过一山又拦。江头风波恶,人间行路难。我情愿是目不识丁的一芥山野村夫,不通兵法,不识武功,只做你的夫君,昶儿的爹。”想到此处,潸然泪下。
他举目远眺,暮霭沉沉处应是妻儿的归途,妻儿一旦归来,他已踏上征途,岂不痛哉。他们会平安归来吗?一个梦境又重现了。他寻找妻子,在深山里打转,眼前绝壁倚天,古木苍藤,飞湍瀑流,他呼喊着,山鸣谷应。他望见了琴台,悦耳的琴声铮铮,秦珏正对着高山流水手抚七弦琴,这情境恍如仙界。他狂喜疾奔,高呼着冲上去。登上琴台,却是弦已断人已杳。四周云雾冥冥,沉雷滚滚,万壑松声,虎啸猿啼,他悲嚎着跌跌撞撞寻寻觅觅,心爱的人儿却杳然无踪,他一跤跌倒,翻下万丈深渊……
前程未卜,林烈心乱如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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