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创作注重意境的塑造，意境由意象生成。以雨为意象，依托《唐诗鉴赏辞典》中精选的诗篇，细细赏玩，逐一咂摸，意象雨之美会从各个角度、各个层面，为欣赏者带来审美的盛宴，飘来审美的雨丝。

　　唐诗中的雨有特指，也有泛指。“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1]王维诗《山中》的这两句诗中的“雨”是特指初冬时节秦岭山中的雨。山色浓翠欲滴，人行山中，衣服如同被雨淋湿了似的。“雨落不上天，水覆难再收。”[2]李白《妾薄命》诗中的这两句用形象的比喻，极言“令上意回”（让皇上回心转意）之不可能。诗句中的雨便是泛指，读者尽可把它想象成各时节的雨，各地域的雨，各时段的雨。诗人用比喻来说理，充分发挥了形象思维的特点——可见可感可知可人。“田家望望惜雨干，布谷处处催春种。”[3]杜甫《洗兵马》诗中的这两句诗叙写的是农夫向天上望啊望，内心一直在痛苦纠结的是雨下得不够，太阳一出来，雨水蒸发，庄稼地又干旱了。此时布谷鸟飞来飞去落在枝头或村口，咕咕地叫着，好像在催促着农夫们春天播种的季节已经开始了，为什么还不下地呢？诗中的雨即特指洛阳的春雨。“西原驿路挂城头，客散江亭雨未收。”[4]这两句诗出自岑参《虢州后亭送李判官使赴晋绛》。1200余年过去，我们依稀可以看到远行的人和送行的人在江边送客厅分散各去，此时的雨还在下着，没有“收起”（结束）。诗中的雨特指761年秋天的虢州（今河南灵宝南）的雨。“唯有紫苔偏称意，年年因雨上金铺。”[5]这是杜牧《过勤政楼》的末二句诗。诗中的雨是泛指，可指春雨、夏雨、秋雨。当年经过前朝处理朝政、举行国家重大典礼的勤政务本之楼，只见杂草丛生，重门紧闭，人烟稀少，景象一片凄凉，感昔伤今，运用微言大义的春秋笔法写下了这两句诗，慨寄尤深。偏偏只有紫色的青苔得意，年年有雨水的滋润养育，攀爬到勤政楼大门中间用以衔门环的兽头或龙头状的“金铺”之上。

　　唐诗中的意象雨，是名词，有时活用为动词，意思是下雨、落雨。“石燕拂云晴亦雨，江豚吹浪夜还风。”[6]许浑《金陵怀古》这两句诗中的“雨”字意思是“下着雨”。这两句诗一笔双写，表面写的是石燕穿云飞去，天上一会儿放晴，一会儿又下着雨。白天江豚在江中吹起水浪，夜间还刮着风不消停。深层写的是历史上叱咤风云的人物在金陵主宰国家命运，战事起起伏伏，王朝动荡交替。“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7]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这两句诗中的“雨”字意思是“下着雨”。早晨云彩如墨黑重从四面聚合过来，天快要下雨了，水面波浪动荡，水汽如烟阵阵升腾。这两句诗是下雨前的场面描写，动态感十足，是为下文写梦中诗人见到天姥山的仙境“大会”蓄势，间接表达了诗人对美好祥和生活的向往，读者由此也可以看出诗人李白离开京城长安、南下江浙的原因了。

　　唐诗中的意向雨外延丰富，种类不一而足。从时间上来分有连雨、积雨；新雨、宿雨；朝雨、暮雨、黄昏雨、夜雨；春雨、麦雨、秋雨、冬雨（仅指南方区域）、四时雨；雨前、雨中、雨后。这些意象雨，多姿多彩，盖诗之创作是身境、心境、物境的三位一体，是客观事物和主观人物交融，化而为诗，表明心迹的互动融通过程。一首诗便是一个诗人的命运的写照。众多唐诗荟萃，便是诗人群体呼唤的人之命运，民众之命运，民族之命运，家之命运，国之命运。唐诗当初是和歌而唱的，历经历史风雨，延续至今，“咏流传”。下面拣选几处含意境雨的诗句予以辨析。“积雨空林烟火迟，蒸藜炊黍饷东菑。”[8]王维《积雨辋川庄作》首联中的“积雨”的意思是多日的雨，连续下了几天的雨。首联的大意是连雨天柴木被雨淋湿淋透，厨房里的柴火烧得不旺，加之雨天气压低，山中人家的烟囱冒的烟升得很迟很缓，可以想象山中的妇女做饭是多么辛苦，可是她们虽苦犹乐，抓紧时间把饭菜做好，送给在东面地里干活忙碌的男人们。“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朝烟。”[9]王维在《田园乐其六》中的这两句诗，绘形绘色，诗中有画，意境清幽。宿雨的意思是隔夜的雨。深红浅红的桃花花瓣上还含着隔夜的雨水成滴，在日光下晶莹剔透，桃花因水更显娇嫩欲滴。碧绿的柳丝脉脉含情，是晨曦中的丽人，笼罩在一片若有若无的如烟的水雾之中。诗句中不直写“夜来风雨”，而写次日辋川晨景如在读者眼前，历历在新。“桃花惊雪浦，麦雨涨溪田。”[10]李贺《南园十三首其十三》的这两句写的是诗人晨游时见到的白昼的景色。“麦雨”属于李贺独特之写作手法，意思是麦子绿油油一大片，长势喜人，但离成熟的五月还有一段时间，非常需要一场透雨来浇灌这片承载着农人无限希冀的麦田，天公作美，这期间下起了及时雨。庄稼丰收无虞，观睹此景，农人心中的忧愁烟消云散，喜悦之情溢于脸上。两句诗的大意是桃花花瓣飘落在溪边的浅滩上，白花花的如雪一片，面积之大，场面之美，让人震撼始料未及。一场透雨过后，溪水暴涨，麦田里的水也平平满满的。它预示着丰收的年景：果实飘香，麦穗沉甸甸，低下了头。“宋玉无愁夜自愁，楚天长短黄昏雨。”[11]是李商隐游历楚山写就的《楚吟》诗中的两句。大意是李商隐看到巫山上的离宫荒凉衰败的景象，他认为就是当年原本不忧愁苦闷的宋玉在夜间来到这儿也会不由得忧愁苦闷——楚国的颓势如何改变，也难以改变。楚地的天空不管人世间如何变化，依然在黄昏下着雨。此句之雨，意在渲染环境的凄凉，特写黄昏之雨。黄昏雨又暗指楚襄王荒淫腐败，不用贤才。上面两个诗句也可看出对唐王朝前途的忧虑。

　　唐诗意象雨，按地点可分为西山雨、江雨；楚雨、霸陵雨；西边雨等。意象雨堪为琳琅满目，画面迭生。意象雨画面鲜活胜似今人旅游所历，其背后的故事令人心向往之。“秋山起暮钟，楚雨连沧海。”[12]出自韦应物《淮上即事寄广陵亲故》一诗。“楚雨”实指淮上地界的雨，淮地属于楚州，故称此地的雨为楚雨。诗人离开广陵，沿运河北上，将渡淮西行。人至渡口不见船，此时他听到了山寺的钟声，看到了无边的雨幕纵横天宇。离开家人的愁苦寂寞和前途未卜的担忧，至此变成了凄怆，羁旅之情更为深重。“客从东方来，衣上灞陵雨。”[13]是韦应物《长安遇冯著》一诗的首联。大意是说朋友冯著从长安以东的地方来，路过霸凌赶上了天雨。可是朋友不辞旅途辛苦，风雨兼程，来到长安，与诗人不期而遇。诗人惊喜之状与怀疑之态兼有，然而朋友毕竟是在眼前了。“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14]这是韦庄《台城》中的诗句。台城即指代金陵，原址在今江苏省南京市鸡鸣山南。金陵濒临长江，故诗中说江雨、江草。江南的春雨，密而细，在霏霏雨丝中，四望迷蒙，如烟似雾，如梦似幻。江南暮春三月，草的长势旺盛刷齐，生意盎然。从三国东吴到南朝陈，三百年多间，六个王朝如梦一样在台城逝去。六朝梦逝的原因令人思议，驻足脚下的街巷观瞻，物在人非，周遭静谧，只有鸟儿在啼叫。鸟鸣声又把诗人对历史的思议拉扯到现实中来。此诗句寓慨尤深，凭吊六朝古迹，心忧大唐社稷，虚处传神。

　　唐诗意象雨，从重量、密度、速度、情势上来看，有微雨、小雨、细雨、密雨、疏雨千重万重雨、千家雨、急雨、烟雨、猛雨。下面做一辨析。微雨，是小雨的意思，语体为书面语。小雨的语体为口语，表达倾向于散文化。细雨是雨丝细细的雨，与淅淅沥沥的雨略同。烟雨区别于急雨、猛雨，意思是朦胧苍茫，处于雨和雾中间状态的雨，其审美价值在于以比兴手法道出难以描摹的雨水之态。“岭色千重万重雨，断弦收与泪痕深。”[15]诗人王昌龄晚年被贬赴龙标（湖南黔阳）途中，听到流人弹奏的筝乐，感慨万千写下了这两句诗。诗句出自《听流人水调子》。鸣筝音色之美，拨动诗人泪点。“岭色千重万重雨”，既是视觉形象，又是心理感觉。极言流人（流落江湖的乐人）技艺之高妙，如雨落山地，一个高潮又接续一个高潮。流人寄情于曲，言说人生不定，世道坎坷，诗人依曲循声，暗揣其意，路遇知音——世间达人，泪水肆流，不能自已，虽然筝弦已断。“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16]这两句诗为刘长卿《送严士元》颔联。诗中这两句话的描写是真实的，也是艺术的，共同完成了美的意境的营造。这细雨是太阳雨，雨丝极其纤细的初春之雨，浸湿衣服的过程很难被征人觉察到，更别说看得见了。这不只是单纯的描写风景，我们还仿佛看见景色之中复印着诗人和朋友严士元的动作，可以感受得到他们在欣赏景色时惬意的表情，会心开颜的笑。“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17]这两句诗是杜甫在《水槛遣心二首其一》中写的，是历来为人传诵的名句。唯其雨细，鱼儿才成群结队地游到水面上，露出鱼嘴、鱼脊；唯其风微，燕子才轻捷地掠过地面，欢悦地飞向空中。诗人细致入微地描绘了微雨中鱼儿和燕子的动态，其意在托物寄兴。从这两句诗，我们可以感受到诗人定居成都草堂后，远离颠沛流离的生活，面对着绮丽的西南风光，由内心深处传达出的对春天的爱和喜悦的心情。这就是所谓“缘情体物”之工。

　　唐诗雨意象之丰富，从与其关联的词语看，有风雨、雨雪、云雨、雨露、雨脚、雨声、雷雨、雨云等。“灞原风雨定，晚见雁行频。”[18]这两句诗是马戴在《灞上秋居》写到的。风雨消歇，天色已晚，诗人见雁南飞一波接一波，不觉顿生思乡之愁，归家之念。“黄河捧土尚可塞，北风雨雪恨难裁！”[19]是李白在《北风行》末二句写到的。诗人用惊心动魄的诗句倾斜出满腔的悲愤，即使可以用泥土阻挡住黄河孟津渡口滚滚的水流，但是也难以剪断思妇无边的离愁别恨如北风刮起的雨雪。北风怒号，雨雪弥天，满目凄凉的境界更加浓重地烘托悲剧的氛围，产生了强烈的震撼人心的艺术力量。

　　唐诗意象雨从温度上看有寒雨，从征兆上看有雨色，从阴晴上看有阴雨，从色彩上看有红雨，从形状上看有殒雨、泪雨，从动作上看有听雨、祈雨等。“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20]王昌龄《芙蓉楼送辛渐》这两句诗中的寒雨指的是凄凉的秋雨，两句诗写出了与友人辛渐别离的孤独、凄凉。“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21]李贺乐府体《将进酒》中的这两句诗的大意是春天白昼即将结束，风吹桃花凌乱起舞，远看红色的花瓣如雨飘落树下。在诗句中，诗人将桃花飘落与雨水下落，这两种很不相同的景象组合成红雨乱落这种新奇怪异的审美境界。诗人李贺形象思维之活跃与敏捷匪夷所思，令人耳目一新。

　　唐诗雨意象构成的诗句，营造的意境，可以看出唐代诗人在艺术创作上的良苦用心，自然界的画面之美与艺术的净化之美，美美相生，生生不息。意象雨之辨，其味永，其旨纯，历久弥新，让万千读者诗意地栖居在这个缤纷的时代，行进在快节奏的生活当中。

　　注释：

　　[1]唐诗鉴赏辞典/萧涤非等著.—2版.—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1页

　　[2]唐诗鉴赏辞典/萧涤非等著.—2版.—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45页

　　[3]唐诗鉴赏辞典/萧涤非等著.—2版.—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481页

　　[4]唐诗鉴赏辞典/萧涤非等著.—2版.—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619页

　　[5]唐诗鉴赏辞典/萧涤非等著.—2版.—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078页

　　[6]唐诗鉴赏辞典/萧涤非等著.—2版.—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066页

　　[7]唐诗鉴赏辞典/萧涤非等著.—2版.—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300页

　　[8]唐诗鉴赏辞典/萧涤非等著.—2版.—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75页

　　[9]唐诗鉴赏辞典/萧涤非等著.—2版.—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2页

　　[10]唐诗鉴赏辞典/萧涤非等著.—2版.—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017页

　　[11]唐诗鉴赏辞典/萧涤非等著.—2版.—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209页

　　[12]唐诗鉴赏辞典/萧涤非等著.—2版.—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683页

　　[13]唐诗鉴赏辞典/萧涤非等著.—2版.—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692页

　　[14]唐诗鉴赏辞典/萧涤非等著.—2版.—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318页

　　[15]唐诗鉴赏辞典/萧涤非等著.—2版.—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31页

　　[16]唐诗鉴赏辞典/萧涤非等著.—2版.—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418页

　　[17]唐诗鉴赏辞典/萧涤非等著.—2版.—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530页

　　[18]唐诗鉴赏辞典/萧涤非等著.—2版.—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275页

　　[19]唐诗鉴赏辞典/萧涤非等著.—2版.—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38页

　　[20]唐诗鉴赏辞典/萧涤非等著.—2版.—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33页

　　[21]唐诗鉴赏辞典/萧涤非等著.—2版.—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03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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